自從出了這件事之后,百靈便不再上工。梅顏把她安排在十一班,每天她只負責班里的內務衛生,把四排的房前屋后打掃一下就完事了。
這一天早晨,基地彌漫著一團團天網似的灰色濃霧。太陽出來后,又是陰一陣晴一陣地,濃霧漸漸飄散了,但遠處的景物仍然看得不是十分清楚。百靈掃完了四排房屋后面的一大片空地,倚著大竹掃把歇了一會兒,就不斷地向旁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張望,好像在等什么人。過了好一陣子,果然見鐵軍從東面走了過來。她放下掃把,扯了扯衣裳角,又摸了一下大長辮,便走上前去,低著頭站在鐵軍跟前?!坝惺裁词聠幔≌拢俊?/span>
百靈看了一下四周,并沒有一個人,便說:“我要您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保證答應我,我才說?!?/span>
“究竟是什么事?你不說我怎么答應你呢?”鐵軍有些發急。
“總之是一件小事,您先答應保證——”
“哎,你到底要說什么?別吞吞吐吐地,我正忙著呢。”鐵軍真的急了。
“萬一,萬一我說了你又不同意”,百靈的臉紅了又紅,仍然扭忸著,“那我不是白說了嗎?”
鐵軍躊躇了一下,“那你說,只要不是違反組織原則的事,我可以考慮?!?/span>
百靈又看了一下四周,仍然沒有一個人,只有幾只山羊從薄霧中遠處路邊的草地上跑過。便鼓起勇氣說道:“我想給您洗兩件衣服。”
鐵軍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還當是什么事呢,原來是洗衣裳。但他馬上就猶豫起來,這萬一,萬一隊里的人知道百靈給他洗衣服,豈不是又要惹出麻煩?還有梅顏這丫頭也是個要計較的……。
正在猶豫之際,聰明的百靈馬上就說:“我不會在班里洗的,也不會晾在房前的鐵絲上?!?/span>
“那你到哪里去洗?”
“尼秋小河。那里沒有人,我洗完后就在草地上晾干,然后裝在塑料袋里拿回來,不會有人發現的。”她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計劃。
鐵軍這個專門給人做思想工作的“模范”,此時的思路已完全被百靈牽著走了。他馬上想到要洗哪件,軍裝又長又大,真是招人惹眼,襯衫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但又是自己貼身穿的,他有些不愿意拿給百靈去洗。
看到鐵軍仍在遲疑著,百靈黑黑的大眼睛頓時霧起了一團淚水,在涼森森的周圍一團薄霧中,她眼巴巴地望著鐵軍,生怕他會拒絕了自己的要求。
鐵軍看著百靈乞求的眼神,眼里淚光點點。驀地,百靈在招待所門前那一聲悲愴的哀號回響在了他耳邊,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他實在忍不起心拒絕她。
于是他輕輕吁了一口氣,說:“那就洗一件吧?!?/span>
百靈馬上高興起來,她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說:“那我這就跟你到隊部拿去。”
鐵軍不再言語,只悶頭在前面走,百靈跟著他走到了隊部。隊部恰好沒人。鐵軍拿出正打算洗的外衣,用一張報紙包著,神色遲疑地交在百靈手里,他還始終有些放不下心。
百靈察言觀色,進一步寬慰鐵軍說:“萬一有個什么,我就說是給炊事班的人洗的,做好事嘛,不會有人懷疑的?!辫F軍揮揮手,讓她趕緊走。
百靈挾著衣服回到班里,立即把塑料袋、刷子、肥皂收拾妥貼,一個人悄悄來到小河邊。
尼秋河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清涼的河水像一汪藍色的玻璃液體,明媚如鏡,四周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只有幾只小鳥啁啾著,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青草的甜香。
百靈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取出來,攤在手上。她輕輕地撫摸著這件衣服,不舍得馬上把它浸到河水里??戳艘粫?,她慢慢跪了下來,跪在青青的草地上,把鐵軍的衣服緊緊地抱在懷里,把臉貼在衣服上親了又親。聞著浸透了鐵軍身上的體液和汗香的衣裳,百靈的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她是那樣地愛這個男人。
她為什么會落到這種地步?連一個從來瞧不上眼的小小“土八路”的班副,都敢這么欺負她,難道不是因為他嗎?如果不是為了要一心爭到鐵軍,她真的做夢也沒想到要去巴結什么林部長?!耙皇ё愠汕Ч藕蕖薄KV癡地傻愛著的鐵軍啊,為了你我就是落到這步田地我也不后悔!
她不斷地用手摸痧著鐵軍的衣裳,就像摸到了鐵軍的身體。這個給她帶來如此多舛命運的人。她對他早已沒了一絲怨恨。所有的幽怨與哀愁都化作了一股巨大的柔情,綿綿長長地浸到了河水里,她開始洗起衣裳來。
百靈把衣服抹上肥皂,又舍不得用刷子去刷了,她細心地用手搓了起來,又放到小河里,反復透了好幾遍,仍然覺得沒洗干凈。于是又把衣領、袖口等處抹上肥皂再搓了一遍,當她再一次透水之后,才用勁把它擰干晾在草地上,然后,她跪在草地上,細心地牽扯著每一處小小的褶皺,直到她覺得扯到了完美的程度。她靜靜地守著這件衣服,心中充滿柔情。
此時,太陽升起來了,終于露出了紅紅的笑臉??纯匆路鸵闪?,百靈正準備把它收起時,幾只山羊跑了過來,她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吆喝,一只細細的柔軟的長鞭落到了草地上。
百靈轉身一看,頓時臉都嚇白了。原來放羊倌楊保豐走了過來。他已經看見了地上晾的軍裝,軍裝又長又大,男式的,肯定不是她百靈所穿。但要收起已經來不及了。百靈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念頭:說什么炊事班的,只不過是當時臨時想出來寬鐵軍心的借口,其實她并沒想好萬一遇到意外時該怎么說。就連炊事班的人姓張姓王她都搞不清楚,萬一放羊倌問起來,她該怎么說呢?
放羊倌原來就是梅顏在房建連時認識的一排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標兵”人物楊保豐。這是一個不走運的人。本來在部隊有著大好前程的他,因為是少數民族苗族受到了格外的培養關注,卻因為一次意外事故改變了一切。
在一次普通的擦槍過程中,因不慎走火,當時就把班里的一個戰士打死了。他受到了行政記大過處分,被發配到基地來勞動改造。他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那個被他打死的戰士平時是跟他最親的,家中特別貧困。事情發生得極其突然,僅僅是一瞬間的功夫,這位親如兄弟的戰友就變成了一具僵尸直挺挺地死在自己眼前,讓他覺得世上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而基地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打死人的“倒霉蛋”,也幾乎沒有人愿意跟他說話。他成天陰沉著臉,在班里非常孤立。于是他主動請求去放羊。他用破磚頭蓋了一間小屋,就在羊圈旁,晚上他就住在那里,不回班里去住,一個人獨來獨往。百靈只知道他是一個孤獨的牧羊人,并不知道他曾經輝煌的過去。但又覺得他有些面熟,特別是他微微有些“暴”的牙齒,但她實在想不起來曾經在哪里見過。
楊保豐走過了百靈身邊。他早就認識她,那還是她當紅之時,也聽說了她的遭遇。當百靈站在小路上跟鐵軍說話的時候,他就看見他們了。
他走過去趕羊時百靈正好跟鐵軍一起走向隊部,他遠遠地看見百靈挾了一包東西從隊部出來,也許楊保豐并沒有打算詢問衣服的事,只是隨意地說了一句:“在這兒洗衣服吶?”算是跟她搭訕。
百靈一聽心里更害怕了。因為沒有人會到這里來洗衣服。心里怕嘴上卻來了勁,她振振有詞地說道:“我這是學雷鋒,做好事,幫炊事班洗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向來機靈的楊保豐反而明白了這不是什么炊事班的衣裳。他看了百靈一眼,寬慰她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的?!闭f著趕了羊群往前走去。
看著羊倌瘦瘦的矮小的背影和跟在他身邊的一群山羊,百靈心里頓時七上八下地翻騰起來:他這話是什么意思?猛然間她想起了她跟鐵軍說話時,有幾只山羊跑過,原來他已經看見他們了。百靈心中百般地難受。他會不會說出去,給鐵軍找麻煩呢!這件事要不要告訴鐵軍,讓他有個思想準備?百靈腦子里一團亂麻,想來想去都沒想出一個好辦法,假如羊倌過兩天就忘了或根本不提這事,我這么著急地告訴鐵軍,豈不是又給他增加思想負擔嗎?她想到了鐵軍遲疑的眼神,他本來是不放心的,但卻答應了我的要求,萬一給他惹了麻煩,我可如何是好?最后她終于想定了一點,就是萬一有個什么傳言,就說是自己偷著拿出來洗的,為了感謝韋組長救命之恩。韋組長完全絕對不知道這事。想到這一說法之后,百靈心里稍稍安定了一點??墒敲奉仯棵奉伩隙ú粫嘈攀亲约和的玫?,“她太了解我了!”她會怨恨鐵軍嗎?她那小心眼里可是把鐵軍看得比她小命都重。百靈想到這一層時,心中又生出無限煩惱,終究還是要先通報一下鐵軍才好,不要到時候梅顏計較起來,鐵軍真的會怪自己。主意想定,她便開始收撿衣服。
走到蛇山腳下,百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尼秋河依然靜靜地躺在綠絲絨般的草地上,不言不語。而這條小河在百靈心中已有了不同以往的意義。她曾在這里為鐵軍——她最心愛的人洗過衣裳。這條美麗的藍色小河永遠承載著她的柔情與癡心。此刻,她心中充滿了對鐵軍的感激。是他答應讓她洗的!他沒有看輕自己,滿足了她的心愿。百靈站在那里,癡癡地傻看了一陣,才戀戀不舍地向山下走去。
當她回到班里之后,不禁又犯起了愁。被羊倌嚇了一跳之后,心中便擔了一百個心,她開始細細盤算怎樣把這件衣服給鐵軍送回去。她想應當用軍用挎包裝上。如果連部沒有人時就趕緊把衣服取出放在鐵軍床頭,萬一突然有人進來,就連同挎包撂下,待一會兒再去取??捎谜l的挎包好呢?自己的挎包是宣傳隊統一打縫了“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大字的,全隊就她一個,那絕對不能用。唯一能用的就是梅顏,其它班里人百靈不敢亂動,怕惹事。她深知梅顏是個“馬大哈”,動了她也不知道。這會兒她正在大草原上放豬,要天傍晚時才回來。
下午上工之后,百靈溜到十三班,見梅顏的挎包放在枕頭邊上,便拿了出來。她回到十一班,將鐵軍的衣服重新疊了一遍,裝進包里,便挾在腋下去了隊部。當她忐忑不安地走到窗口時,聽到有人在辦公室說話,只好拐了回來,焦灼地等了二十多分鐘,才又再次去試探。只聽里面靜悄悄地,好像沒人了。她心中暗喜,急急地跑進了大門,穿過走廊,拐進隊部,一直走進鐵軍的臥室。她瞟了一眼窗外,什么也沒發現,就趕緊把衣服取出來放到鐵軍枕邊。剛剛放下就聽到有腳步聲響,百靈有些發慌,抓起挎包出了臥室。迎面就見二排長已經在外面辦公室了。百靈不免心里害怕,一低頭就跨出門去,不敢跟二排長打招呼,怕他問她干什么來了。
二排長也是早就認識百靈的,“夜逃事件”之后,也見她成天在寢室前后晃悠,她干嘛到隊部來了?還慌慌張張的樣子,不由得起了疑心。他便立即走進臥室去看了一下。協理員和韋組長的床上都是整整齊齊的,沒有什么異常。
但在靠近韋組長的床邊地上,卻有一塊紅紅的絲帕子,上面有一朵粉紅夾白的繡梅花。他覺得這塊手帕很有些眼熟,但又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于是他蹲下身去把它撿了起來。這好像是梅顏的東西!二排長心里猛地一抖,他憶起了那個讓他羞愧難當,格外痛楚的時刻:當他捧著一杯香濃的熱茶走到梅顏跟前時,梅顏正一邊用手帕子扇著風,一邊又用它擦著臉上的汗,她的臉兒紅紅地,像兩朵云霞浮在雙頰。他熱情地請她喝茶,梅顏卻冷著臉,一聲兒也不搭,就像沒他這個人似的。然后就把手帕揣在兜里,當著他的臉,把那三張寫有“梅顏”字的白紙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揚長而去。時間已經過了近三年,這一刻的羞辱仍然令他無法釋懷。
他心里覺得奇怪,既是梅顏的東西怎么會掉在了這里,看百靈那副鬼鬼崇崇的樣子,難道有什么蹊蹺嗎?正尋思時,協理員說話就進門了。二排長一時沒了主意,趕緊把那絲帕往鐵軍枕頭下一塞,當他剛立起身時,協理員已經跨進臥室門了。他便口里說著:“怎么沒人吶?哎,協理員來了!”一邊跨出門來,去翻看報架上的報紙。
協理員回來取東西,他看到了塞進去一多半的那塊手帕,上面的那朵小梅花剛好還露在外面。協理員一眼就認出這是梅顏的手絹。她到隊部開會時總帶著它,有時拿它扇風,有時拿它擦臉上手上的汗。
協理員對這塊手帕可是有些看不順眼,刺繡的物件總是和“封、資、修”緊密相連。有好幾次他都盯著帕子,想說梅顏幾句。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廣播是天天都在播放毛主席的“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全國人民正在大唱特唱詠梅歌曲。這要是一批評,會不會沾上與毛主席他老人家思想感情格格不入的危險,所以協理員忍了又忍,終究沒把話說出來。這一見他心中不由得大為疑惑:梅顏的手絹怎么會跑到韋組長的枕頭底下?他一邊取了東西出來,一邊在心里納悶。這該不會是……不會不會,韋組長人挺正派。發展梅顏入黨的事,不就是他建議暫不發展嗎?收回黨表也是他同意的。看來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私情,你別瞎猜。
二排長從窗戶里看見協理員走遠了,又見韋組長正往這邊過來,便急忙進房拿出那塊手帕,離開隊部走了。他懷疑這是百靈弄丟在那里的,但到底是不是梅顏的東西,他還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
百靈把衣服送回去之后,心里便放下了一塊石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慌亂中把梅顏的手帕落在地上了。梅顏放豬回來后,沒找見自己的手絹,但她也想不清楚到底擱哪兒了,找了幾天沒找著,也就把這事兒丟開了。
兩天后,百靈又在上次見鐵軍的地方把他攔住了。正是雨季,天空中飄著星星點點的小雨。黃沙鋪就的地面潤濕了。鐵軍已見到了衣裳,心里的擔心早已放下。當百靈把保豐的事兒說了之后,鐵軍心里登時一沉。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后勤部黨委對自己的信任,把工作組組長這么重的擔子交給了他,然后便是梅顏這個丫頭。他很在意梅顏的想法。
于是他又問:“你送衣服回來的時候,有沒有遇到什么人?”
百靈于是把如何擔心,又如何用了梅顏的挎包及碰到二排長的事,一一說了一遍。
她看到鐵軍一副沉重的樣子和被雨點潤濕的肩膀,便馬上說:“我已經想好了,萬一羊倌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就說是我自己偷著拿出來洗的,為報答您的救命之恩。您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彼拖骂^,一口氣把這幾句話說完,便抬眼直直地望著鐵軍。
她接著說,“我不怕。頂多再寫幾遍檢查,只要不給您惹出麻煩,怎么說我都行。”
鐵軍沒有說話。他的心情很復雜。當他面對百靈時,他絕不忍心傷她。但又面臨著基地的一大攤子事,人人都在看著他。稍有不慎,就會招來無法說清的麻煩與是非,辜負了后勤黨委對他的信任。
百靈看鐵軍沉默著,就又說:“您罵我吧,您怎么罵我都行,我心甘情愿挨您罵。您罵我幾句心里能好受點,是我給您惹的麻煩?!?/span>
百靈說著眼圈不由得紅了,但她極力地忍著,不斷眨巴著眼睛,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此時,天空織起了雨絲,濛濛煙雨將基地的遠山近水都鎖在一片煙霧之中。
鐵軍見百靈如此,想到她才從“夜逃事件”中平息過來并沒有幾天,心里該有多少傷痛,多少不為人知的難耐的痛楚,又要在基地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如果她不來告訴自己,自己也不會知道。她能夠主動來說,該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啊——既然已被羊倌看見,責怪她又有什么用呢?再罵她也是被人看見了。
于是他想到了楊保豐這個人,曾經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份子代表大會”上見過,是一個很誠實本分的人。記得他是苗族,少數民族的人都很講信用。便反過來寬慰百靈說:“既然他說了不會說出去,大概就真的不會說吧?,F在基地的人跟他幾乎不來往了。你也不必太過擔心自責,好好養養身體吧?!?/span>
鐵軍仰頭望了一下天空,“雨下大了,你趕緊回去吧,別感冒了。”百靈聽鐵軍這么一說,眼淚竟再也忍不住,一嘟嚕地往下滾落起來。
鐵軍壓低聲音說:“別哭,讓人看見反不好了。我得走了,你回去吧。”說完一徑往前去了。
百靈癡癡地看著鐵軍在雨中離去的背影,心中生出了無限感激。鐵軍沒有怪她,一絲兒也沒有怪她呵!這個她癡癡地傻愛著的人,他真的是值得自己去愛??!
從這天之后,百靈的心中便不免增添了一檔子心事。她總是茶飯無心,掃地也沒有精神。
終于有一天,她又在前兩次攔住鐵軍的地方把他攔住了。鐵軍心里不由得“硌登”一下。他真的很怕再出點什么事??墒裁词乱矝]有。百靈只要他說一句話。
百靈對他說:“我現在落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什么好后悔的,我只想知道一點,在梅顏沒來之前,你在心里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對我的喜歡和好感?”
鐵軍一下子窘在那里。他想抽身就走,可腳下卻不聽使喚,好像有什么東西把他粘住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站著。百靈看了鐵軍一眼,他的窘態和眼神已經回答了她。
她把頭微微抬起,一雙黑黑的大眼睛仰向天空,口里喃喃地說:“這么說來,我不管是落到什么樣的地步,我都心甘情愿。”她閉上了眼睛,那一圈長長的眼睫毛隨著眼簾垂下來,覆在略顯蒼白的臉上。
鐵軍的心中不由得有些酸楚。他轉臉望著遠處。基地的單調的紅磚房舍,遠遠碧綠的菜地,高高的陽光下的蛇山,收在他木然的眼光中。他沒有話可以說。當他回過頭來時,百靈已經走遠了。他看見了她的背影,她的兩條又長又大墨玉般的辮子,垂在腰際,輕輕地擺動著。
約莫半個月后,百靈又在河邊遇見了羊倌。這段時間里,百靈一直擔心著有關這件衣服的動靜與傳言,但一直沒有聽到只言片語,她才算真正放下心來,不由得生出了對楊保豐的一片感激。這種心情是百靈從來沒有過的。過去人們對她的好,她都覺得是應該的。從沒想過要去感激什么人。正是在她“失足”之后的這段時間里,她懂得了“感激”這種人本該具有的珍貴情感。
羊倌走到百靈跟前,掏出兩顆上海大白兔奶糖,放在百靈手上,說:“這是我從前排里的戰友捎來的。一共就這兩顆,都給你吃吧?!彼氖终朴趾谟质荩厦娌紳M了皺紋和老繭。
那個年月,糖果全部憑票供應,這全國聞名的上海大白兔,簡直就跟金豆子似的金貴。百靈怔怔地看著羊倌,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是百靈倒霉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以前像這樣的或比這貴重得多的東西,百靈不知得到多少,但她從來沒有珍惜過??粗掷锏倪@兩顆大白兔奶糖,百靈幾乎落下淚來。羊倌悄悄走了。
楊保豐早就認識并崇拜百靈。百靈是他心中絕頂漂亮的女神。以前在場部機關大院里看百靈表演魔術時,他常常吃驚得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來。而他最難忘的更是百靈的歌聲。
當初他在農場輝煌的時光里,曾因工傷住院,場部宣傳隊特意派了幾名宣傳隊員來慰問他。百靈站在他的床前,姿態優美地為他演唱了一首“苗家兒女熱愛毛主席”。她的歌喉如鶯啼般婉轉,又如淙淙清泉在山石上濺起的珠圓玉潤。當她高歌時宛如百靈鳥的清朗,低唱時又如家鄉苗族大山里幽咽的山泉。
難怪百靈覺得他面熟,當然她一直沒有想起來他到底是誰,因為愛慕她的觀眾實在是太多了。還在房建連時,他就聽說了百靈的遭遇,深深地為她痛惜,在心里把那個姓林的部長咒得死去活來。沒想到事過一年之后,他也遭遇了人生路上最為不堪的一幕?!巴翘煅臏S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