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工廠要蓋新廠房，施工任務自然是房建連擔任。但房建連人手不夠，因此備料的活就由加工廠自己解決。這幾天，鐵軍天天都要帶領一排和知青排的戰士們去火車站卸片石。已是五月初了，剛剛脫下棉衣，穿上單球鞋不久，鐵軍怕女知青們砸傷了腳，規定她們全都穿上大頭鞋。
梅顏排跟著鐵軍來到了火車站。接連下了幾天雨，去火車站的路上布滿了大坑小洼，地上的泥漿有半尺厚。牛糞、馬糞、干草和著爛菜葉子的氣味直往大家的鼻孔里鉆。平江車站是一個重要的交通樞杻，每天的貨物吞吐量十分巨大。裝運糧食的貨車車皮上，扎滿小麥、大豆的麻袋總是堆得小山一樣，不停地把“北大倉”的糧食運往全國各地；大、小興安嶺新伐下的松木原木，也一車又一車，不斷呼嘯而去；還有煤車，建筑材料的青磚、紅磚，青灰色的大片石，每天在這兒進進出出；車站的汽笛不斷鳴響著，永遠是那樣地緊張忙碌。
加工廠要卸的片石裝在又高又大的黑色貨車車廂里，是“單丟”的，火車頭早已調度往別處走了。片石要卸下來，直接裝到大卡車上，運回加工廠，因而卸片石的地段就要選擇方便安全，又盡量節省人力的地方，所以免不了的一件事就是“推火車”了。俗話說：“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然而這一次，梅顏排的女孩們就實實在在領略了“火車就是推的”之真理。“推火車”其實也就是推動一節貨車車廂。
梅顏排的女孩們跟著戰士排的洋八路男兵，分別站在車廂兩旁，后尾上還要站一部分人。待大家各就各位之后，鐵軍一聲令下，人人使出吃奶的力氣，扒住火車用勁往前推。然而火車畢竟是火車，這個龐然大物也沒那么聽話，你讓它走它就走。常常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火車卻紋絲不動，整得大家伙又累又氣又恨。氣餒了半天也沒轍，還得重來。經過幾次反復的推動試驗，終于摸出了門道，一聲號令之后，火車真的動起來了。火車一旦啟動，它自身的慣性就發揮了威力，一溜小跑地滑動起來，順著鐵軌直往前飆。人們頓時省了不少勁，也乘勢跟著火車一溜小跑起來。待推出去一兩百米之后，到了需要停止的地點，大家省著把勁放緩，同時用手“扒著點”，“火車”便徐徐放慢，最后終于停滯不前了。
待火車停穩之后，大家便冒著菲菲細雨開始上到車廂里去卸片石。片石的大小不一，都是青灰色的石塊，是從大山上采下來的。雨水把這些石塊滋養得綠瑩瑩地，非常光潤可愛。這些石頭大的有上百斤幾百斤重，小的也有幾十斤。它們重重疊疊地摞在一起，相互“卡”得很死，一旦有一塊松動，其它的石塊便會順著空隙滾落下來。鐵軍雖已規定女知青們必須穿大頭鞋，但仍怕會一不小心砸了她們的腿。所以又安排了戰士排的男兵們分別帶上這些女孩。男兵們都戴著套袖和帆布手套或線織的白手套，他們先用鋼釬把石頭塊撬開，在大、小石塊滾落之時示范女孩們如何閃避。就這樣，一塊又一塊的片石被掀下車皮，堆在鐵軌不遠處，另有一幫人專門把它們及時裝上大卡車，直接拉回加工廠。
接連三天，總是下雨，一車又一車的片石眼看就要卸完了。
最后一天下午，天空又下起了毛毛細雨，斜斜的雨絲越織越密，有一撥沒一撥地被風吹得東搖西晃，直往女孩們的身上潑去。梅顏這幾天走過鐵軌時，總見到一幫小孩，穿著破舊的黑布衣衫，肩上掛著大柳筐在那兒拾撿破爛。他們身上的衣裳很單薄，也沒有戴個草帽或什么的擋雨。雖然是五月初了，平江依然有些寒冷，只見他們在一列列的火車、貨車車皮底下鉆來鉆去，若無其事，專心一意地搜尋著他們需要的東西。車站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冰涼的雨水把一根根鐵軌沁得又滑又亮。梅顏不由得擔心起來：要是他們鉆進車皮底下的時候，火車一旦開動，豈不是要了他們的命嗎？
忙碌了幾天，今天終于剩下最后一節黑車皮了，大家心里高興，少不得又說笑起來。照例在“三方圍困”之后，鐵軍站在車皮前頭，隨著他一聲令下，火車又動起來了。只見火車嗤溜溜地向前滑去，人們一片歡呼吶喊。
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兩個揀破爛的小孩從旁邊的鐵軌上的一輛貨車車輪底下鉆了過來。后面的小孩正在追趕前面的孩子，前面的小孩大約只有五、六歲，他跑得飛快，扔下手里的大柳筐，一下子躥到正溜溜滑動的車皮跟前，梅顏和百靈都驚呆了。火車的慣性哪容人們阻止多想，一場慘劇眼看就要發生。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只見鐵軍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把那孩子往路邊一推，他自己就地一滾，滾下了鐵路路基，就在鐵軍滾下鐵軌的一瞬間，“火車”嗤溜溜地向前滑出了幾十米。女知青們全嚇傻了，愣了半晌，才急急地向鐵軍滾下的地方跑去。原來這是最靠邊的一根鐵軌，路基旁是一個斜坡，坡度不算很陡，但面積很大，長長的斜坡又溜又滑，接連幾天的雨水把泥土泡得有些松動了。鐵軍一直滾到坡底。
百靈的臉兒嚇得煞白，她心慌意亂地跑到鐵軍身邊，氣喘吁吁地跪在地上使勁喊了起來：“副指導員，副指導員……”喊了幾聲也沒見鐵軍睜眼，她頓時嚇得大哭起來。梅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蹲在鐵軍旁邊，不斷地輕聲地叫著，眼圈紅了又紅，但卻極力忍著不敢哭出聲來。幾十個女知青里三層外三層地把她們的副指導員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一排長和兩個戰士使勁扒拉開她們，擠到鐵軍身邊，一排長把他扶了起來，靠在自己身上。鐵軍仍有些暈乎，他的身上滿是泥漿，臉上也糊滿了雨水和泥水，過了半晌，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吃力地問：“那孩子傷著沒有？”
“他沒事。”一排長簡短地回答，“我讓小劉看著他的。”
然后他把鐵軍扶穩了，仔仔細細地揉捏了他全身的骨頭骨節，入伍前當過赤腳醫生的一排長最終確定鐵軍沒有傷到骨頭，才算放下心來。女知青們仍是驚魂未定，直到聽一排長說副指導員沒有大礙了，才算松了一口氣。
這時雨停了，陰沉沉的天空也漸漸放亮。女知青們便又七嘴八舌地發表起意見來。
徐鳳娟的嘴快，她擠到鐵軍身邊說：“副指導員，你真的是個歐陽海呀！我都嚇死了！你就不怕火車把你碾死？”
百靈一聽徐鳳娟說到“死”字，馬上就搶過話頭去說：“副指導員才不會呢，有老天保佑著，再怎么地都不會有生命危險。”她在心里仍在擔心鐵軍會不會有“內傷”。
一排長說：“不過也確實太險了，就差一秒鐘的功夫啊！今天真的是見識了什么叫做‘千鈞一發’”。
鐵軍歇了好一陣，這時才感覺到了疼痛，于是捋起袖子、褲腿看了一下，只有幾處皮下淤血和擦傷。有的地方青紅紫綠的，很大一塊。
梅顏趕緊問：“不要緊吧？”
“沒事，是外傷，回加工廠上點藥就行了。”
一排長拿出隨身攜帶的軍用水壺，給鐵軍倒了一點熱開水讓他喝下，又安排兩個戰士把鐵軍扶上大卡車的駕駛樓去休息，然后招呼大家去干活。
戰士小劉把那小孩送回家中，孩子的父親是鐵路上的職工，母親是個農村婦女。他們把事情報告給了領導。于是平江縣鐵路分局專門給農場黨委寫了一封感謝信，敲鑼打鼓地送到總場政治部。政治部立即通報表彰，并在政治部的宣傳欄里編寫了這個故事。由宣傳干事繪圖并配上文字，像連環畫一樣，大力地宣揚了鐵軍臨危不懼救小孩的英雄行為，非常地精彩吸引人，每天都有不少人圍在那里觀看。
正在為總場宣傳隊編寫“打火英雄”節目的百靈，立即把鐵軍“舍己救人”的事跡編進去，并把鐵軍稱作“雙料英雄”。于是，“雙料英雄”的說法便通過宣傳隊的巡回演出不脛而走，在整個農場流傳開來。
這天中午開飯前，指導員喜滋滋地宣布了一個好消息：晚上到分場場部看電影去！場首長犒勞大家打電影“牙祭”，除了“英雄兒女”外，還要加演一場阿爾巴尼亞故事片“廣闊的地平線”。一聲“解散”之后，戰士們和女知青們全都歡呼起來。盡管那些老兵看“英雄兒女”已有幾十遍了，仍然高興得不得了。特別是那神秘的阿爾巴尼亞片子，更是吊足了大家伙的胃口。進了飯堂，大家仍心癢難耐，每一張飯桌上，人們期待議論晚上的電影盛宴的熱情，超過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梅顏聽到鄰桌的四川小老鄉在發問：“班長，那個‘廣闊的什么線’是戰爭片吧？”
班長沉吟了一下說：“我也說不準，不過聽這名字不太像打仗的。”
“那就是解放以后的了？那到底是演的工廠呢還是農村呢？”
“這誰知道呢！晚上看了不就知道了嗎？”
“那還得等上七八個鐘頭，多急人！”
“你看看，你看看，這沒電影看你們著急，說沒有文娛生活，這有電影看了你們還著急。這一下就演兩場，你不好好地先歡喜歡喜，著什么急嘛？”班長數落他。但這數落也是歡天喜地的。
這時有一個河南腔的戰士又問：“哎，班長，‘地平線’是個什么玩意？”這下可把班長問住了。他答不上來。
這時梅顏正好拿著飯碗去盛湯，從他們飯桌前走過。
“哎，五排長，——哎哎——”飯堂里亂哄哄鬧嘛嘛地，梅顏口很渴，便裝作沒聽見，走到湯盆跟前盛了一大碗紅褐色的高粱米湯，“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這才端著米湯慢吞吞地走了回來。
“五排長來了！快，你給說說看，什么叫地平線？”
梅顏說：“地平線就是遠方天空和大地交接處的那條線。”
“哦——”班長沉吟了一下，說：“到底是知識青年，就是不一樣。”他們便又接著討論起來。
整個下午，人們都懷著期待的熱烈的心情，等待夜晚的來臨。
那時候，連隊也經常放映中國電影和革命樣板戲，這類影片在放映時沒什么麻煩，人們早就知道，叫做“男的沒老婆，女的沒丈夫”。比如李玉和、楊子榮、柯湘、江水英等。就連反派人物胡傳奎、刁德一都是光棍一條，是絕對的革命化電影。朝鮮影片里也沒有什么不良鏡頭，諸如“南江村的婦女”、“看不見的戰線”等等。
但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這都不算什么外國電影，真正的“外國”只有一個，就是那盞高懸在歐洲上空的“社會主義明燈”——阿爾巴尼亞。因為朝鮮與中國的電影一樣，都是中規中矩，沒有什么接吻擁抱的鏡頭，所以不能算是“外國”，唯獨“阿”片里少不了這類貨色。所以農場流行朝鮮影片“你哭我笑”，阿爾巴尼亞“摟摟抱抱”的說法，開始還是允許大家看這“摟摟抱抱”的，但后來有一位場首長認為這是嚴重腐蝕軍人革命意志的黃色鏡頭，一律不準再看。
自此每次放“阿”片時，便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即每當這種鏡頭將要出現時，放映員便趕緊用手捂住機子，銀幕上登時一片漆黑，那就讓看不見的人去胡思亂想吧。有時放映員放映場次多了，難免也有些發昏，自己也搞不清什么時候會有“黃色鏡頭”出現。那手腳快的，看看倆人的嘴就要親上了，突然閃電般一下捂住，弄得下面一片起哄，也有手腳慢、發了昏沒來得及捂上的，讓大家白看了一回，或提早把手拿開，讓這些令人心驚肉跳的鏡頭閃了兩閃，就要受到嚴厲的批評。
今天的“阿”片會有什么好戲在里頭，倘或放映員又昏了頭，豈不是還要讓大家白看一回？這種期待的熱烈就像一股股暗流，在人們心中流淌，引起了許多不該有的想入非非。因此剛剛吃過晚飯，全連戰士就迫不及待地打好軍大衣背包，單等一聲集合號，就好出發上路。
終于出發了。梅顏排以班為單位，列成縱隊，跟在戰士排后面。軍大衣背包又墩厚又結厚，坐著看電影高矮非常合適，是再愜意不過的“小馬扎”了。鐵軍因為是去分場場部，所以對知青排的軍容風紀格外關注，他穿著整潔的軍裝，背著背包，一直走在梅顏排的隊列旁，不時招呼著大家。梅顏走在隊列的最前頭，百靈緊靠著她。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急行軍，分場場部終于到了。知青們一邊擦著額上的汗珠，一邊喜滋滋地放下背包：就有好戲看了。
鐵軍走了過來，他照例是站在梅顏的左面，也把背包放了下來。百靈悄悄地向梅顏努努嘴，意思是想跟梅顏倒換一下位子，梅顏哪里肯讓，百靈沒法子，只好挨梅顏坐下。這樣，她與鐵軍之間就隔了一個座位。
天漸漸黑了下來，四分場各連隊也都按時到達現場，空曠的廣場上，白生生的銀幕檔子早就扯起來了，在空中被風吹得亂晃。電影終于開演了。先是“英雄兒女”，梅顏上初中時就已看過。王成的一句“活著就要象條龍，不能象條蟲”，早已成為整個農場的經典口頭禪，在年復一年的春播秋收大戰中發揮著至高無上的作用。
接下來便是阿爾巴尼亞影片“廣闊的地平線”了。人們開始懷著復雜的期待的心情觀看這部影片。最怕的是剛到要緊處又被掐斷，弄得你一個晚上都心癢癢地反復琢磨，被掐的到底是些啥鏡頭，他們到底干了些嘛事？演著演著，看看男女主人公的關系越來越親，越來越近了，銀幕上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下面的“瞎——嘖——”，咳嗽聲照例又響了起來。
梅顏悄悄望了一眼身旁的鐵軍，只見他端坐著一動沒動，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銀幕。一轉頭，百靈也正盯著鐵軍呢，便悄悄捅了她一下，百靈也悄悄捅了梅顏一下，倆人忍不住偷偷笑起來。梅顏用手掩著嘴，塌著腰，歇上一會兒。鐵軍聞聲側過臉來，梅顏與百靈立馬坐直了身子，閉著嘴裝出一臉嚴肅的樣子，眼睛瞪著漆黑的銀幕，再不敢笑出一聲。
“這倆鬼丫頭，在那瞎搗鼓什么呢？真是看個電影也不讓你省心。”鐵軍心里咕噥著，銀幕上又恢復了正常。鏡頭一組接一組地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