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蔥蔥一下趴到在那個女人的面前,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床席上。床席上散發著其他男人和其他女人留下的汗水以及其它氣味兒混雜的氣息。身后是一把破電扇在“啪啪啪”地搖,吹著楊蔥蔥的背。風熱呼呼的落在楊蔥蔥的脊背上,比那個女人吹在他臉上的氣息要兇猛得多。
楊蔥蔥陡然想起夏天的一場大雨。一塊塊梯田的缺口流出好多好多的水,從一塊梯田流向下一塊梯田,又從下一塊梯田流向再下一塊。水越來越兇猛,往往到后面的梯田時,一根田埂就會從中間斷裂,轟隆一聲向下一塊梯田撲去,再后面的梯田有時能承受,而絕大多時候不能承受。于是,你就會看見一根又一根的田埂斷了,水像放出的野馬一般向下沖,毫不留情,毫不示弱,洶涌無比。就要收獲的稻谷在泥漿里頃刻間倒了下去,活生生被埋在了洪水里、泥土里,沒了收獲……
那把搖轉的電扇后面,透過一扇窄窄的不透明的窗,就是閃著妖艷的迷惑著楊蔥蔥眼和心的霓虹燈招牌。夏天的一些不知名的昆蟲在霓虹燈周圍追逐。從招牌出發,呈喇叭狀向外擴展視線,一棟棟高樓矗立,高低不平。有的樓已經建好,有的窗口亮著燈,表示已經有人入住;有的窗口黑漆漆,也許沒人入住,也許主人還沒有回家,也許回家了睡下了。也許一會兒亮的燈會熄,熄的燈又會亮。有的樓房還在建設,有的塔吊亮著明晃晃的燈,還在運轉。有的塔吊靜靜地矗立在黑夜里,高高的像是某個靈魂留下的殘骨。
白天,楊蔥蔥就在這樣的塔吊下,就在這未完的高樓里工作。
太陽從東方升起,跟楊蔥蔥起床干活兒一樣準時。太陽爬上對面那堵墻并輕輕巧巧翻過來的時候,楊蔥蔥已經把這面一堵墻砌得很高了。楊蔥蔥想把這堵墻砌得還高一些,再高一些,最好能擋住那個該死的太陽更好,擋住它不要西落,留住太陽的光就是留住了時間,留住了時間就留住了更多的錢。但太陽的光也很討厭,特別是中午前后,太陽一片蒼白,看試有氣無力,實則毒得沒法比喻。太陽在兩堵墻的正上方不聲不響,完全能刺透楊蔥蔥那件黑乎乎的襯衣,直達楊蔥蔥的背脊。楊蔥蔥的襯衣本來是白色,但水泥和灰塵一沾染上去,碰上了楊蔥蔥滾出的汗,于是就混合成了一塊一塊的灰色,灰色再變成一塊一塊的黑。楊蔥蔥一手拿磚刀,只見磚刀在裝混泥土的桶里一撬,混泥土就被挖到了墻上磚頭向上的一面,然后磚刀在磚頭的那側順勢抹過去,隨手改變位置和方向又抹回來,混泥土就乖乖地在磚頭上變成了錐形。楊蔥蔥另一只手就去抓磚頭,磚頭在太陽的炙烤下,熱得發燙。楊蔥蔥仿佛能聽見自己的手在磚頭上滋滋響,跟燒紅的烙鐵突然遇到水一樣。不過此時磚頭是烙鐵,楊蔥蔥的手才是水。楊蔥蔥的手指尖上都是汗,手和汗一碰上磚頭就發出滋滋滋的聲音。磚頭上本來應該有三到五個圓圓的濕濕的指印才對,但是等楊蔥蔥把磚頭放在墻上,就在楊蔥蔥用磚刀捶打那塊磚頭的一瞬,那些指印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熱和熱帶來的刺痛還應該殘留在楊蔥蔥的指尖上,他可顧不了這些,他又開始下一套動作,他又開始用磚刀去撬混泥土……
楊蔥蔥不停地撬、抹、撿、捶,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完成。楊蔥蔥對這所有的事物:磚刀、混泥土、磚頭、磚墻……這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跟自己的身體一樣,簡直就是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楊蔥蔥一天要砌幾千塊磚,才可兌現老板一天三兩百元的工資,也只有這樣,才對得住老板的賞識和邀請,才對得起自己是“名師”的聲譽。楊蔥蔥沒去想,一天幾千塊磚,十天就是幾萬,一百天就是幾十萬,一年可就是上百萬呀。可惜是磚頭,要是是錢該多好。如果是錢,哪怕睡著了都要哈哈哈大笑了!可惜是磚頭,可惜一天拼著命干才只有三兩百元。但十天也是三兩千呢,一百天不就三兩萬。好好做,一年下來還是有接近十萬的收入呢!
楊蔥蔥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干,一月一月地干,一年一年地干,一干就干了差不多十年。十年下來,楊蔥蔥就更瘦了,更黑了。還好身高沒有減,手上的繭磨得更厚了。假如戴上手套,就更不怕在夏天里磚頭是熱的,也不怕在冬天里磚頭是冷的了。
李大女兒,你這個潑婆娘,你在家里把個家鬧翻了轉,你可知道我在外面的辛苦,你還好意思給我戴“綠帽”,不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我立刻休了你。
你在家里鬼混,我就不可以在外面鬼混?外面的世界雖然很無奈,外面的世界還是很精彩。我辛苦一天的工資完全夠我找女人,找兩個都行!比你個死婆娘漂亮多了,脾氣也比你溫柔十倍百倍!不,根本就沒法比,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對我溫柔過!楊蔥蔥喝了幾兩烈酒,走在城市的街頭氣呼呼地想。自從接到母親哭著打來的電話,楊蔥蔥心里就沒有開心過。楊蔥蔥心里苦,苦得跟黃連一樣。酒的麻醉讓他就像一只受了蠱惑的昆蟲,向那迷魂的霓虹撲去……
入秋了,李大女兒走在那條出山的公路上。要打谷子了,楊蔥蔥兌了兩萬塊錢回來,她要去街上郵局里把錢取一部分出來,準備收谷子的事。公公在外躲了幾天,早就回了家,不過和兒媳分了家,另外住了。
楊蔥蔥在電話里也沒說什么,只說不想回家,回家耽擱時間,時間就是金錢。你看我給你兌回來的兩萬,我只用了兩個多月時間。外面找錢來得快,你打谷子要不了幾個錢,我干幾天就夠你收一季谷子了。
李大女兒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公路邊的草叢里,一叢叢狗尾草長得特別高,葉片特別綠,在入秋的陽光里綠的發亮。狗尾草真的長出狗尾一樣的果實了,毛茸茸的,在秋風里搖曳,像極了家里那條狗的狗尾巴——在搖。
不知道為什么,李大女兒心里一下就有了一點慌張,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也許不是。一些汗流過李大女兒的后脊梁,冷冷地浸在她的背心窩。
過年這個“死羊子”會不會回來呢?李大女兒看著路邊的狗尾草,一叢一叢地在風中搖曳著,像是點頭,也像是搖頭……
2011-9-1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