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來出事,胡萍都還清晰地記得,她前后只去了五次紅磚樓,總共只接待了十一位客人。而在這十一位客人中,大多是沒有多少文化卻對有文化的女大學生保持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熱情的小老板或小職員。他們一聽說她是新來的女大學生,就像看見奇花異草般地雙眼發光放亮,渾身的細胞都在頃刻之間被調動起來,變得精神振奮,躍躍欲試。但為了避免冒牌貨,他們還是按捺住性子,要求她拿出學生證來驗明正身。這是紅磚樓的規矩,用老板的話說,叫“亮證經營”,“堅決不做假冒偽劣產品生意”。胡萍記得她每次被迫亮出自己的學生證時,都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可那些客人卻顯得從容不迫,鎮定自如。他們細細地查看她的學生證,細細地打量她的容貌和舉止,甚至細細地聽她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仿佛要把她身上每一個關乎女大學生的新奇細節都看透看熟,看進心里似的。只有當他們脫了衣服褲子時,他們才露出流氓的本相。他們故作的斯文和憐惜都在瞬間蕩然無存,他們像窮兇極惡的土匪似的為非作歹,翻山越嶺,對她進行瘋狂的掠奪和蹂躪。他們得到了同樣新奇的體驗和鮮活的快樂,但他們給的錢卻是遞減的。第一次因是處女,客人很豪爽大方地給了她八百元錢,可第二次便裁衣半價,客人只給她四百元了。此后她的身價便一跌千丈,與那些長期做皮肉生意的年輕妓女沒了多大差別,來照顧她的客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樣,全都只給她兩百元了。這種依照女人經歷性事次數的多少來“按質論價”的肉體交易,讓胡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悲哀。她沒有想到,她一個堂堂的女大學生,僅僅來了兩三次紅磚樓后,就變得與那些骯臟的職業妓女似的狗屁不如了!幾乎每次客人走了后,她都要坐在床邊上撫娑著自己被蹂躪的身子,久久地發呆發懵。她發現,她不僅在被別人作踐,同時也在自己作踐自己。她身上痛,心里更痛!她想,這次把學費解決了,今后不管再遇到多大的困難,她整死也不到這地方來了!這根本就不是人來的地方!這是把人的一切尊嚴和高貴都像丟垃圾一樣扔在地上,隨便哪個男人來了,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蹂躪和踐踏噢!
胡萍曾經在圖書館里看過一本叫《風塵淚》的書,里邊記敘了舊時代妓女觸目驚心的血淚生活。現在,她終于明白了什么叫風塵女,什么叫風塵淚!
然而讓胡萍沒有想到的是,她根本沒了“以后”。當她第五次匆匆來到紅磚樓,與第十一位客人秘密交易時,那家深藏不露的家庭式妓院被人告發,掃黃打非的公安人員竟從天而降,破門而入,把她和妓院一鍋端了!
那天是八月三十一號,大多數學生都已到校,冷寂了兩個來月的校院突然變得熱鬧非凡起來,寢室里和操場上到處都是學生,說說笑笑來來往往的,那種小別后重逢的喜悅和歡樂的歌聲笑聲幾乎把整個校園都吵翻鬧翻了。中午飯剛一吃過,各系就以班為單位組織起來,在導生的帶領下,坐著學校的大巴車,打著橫標,歡天喜地的去車站迎接新生了。可胡萍卻留在了寢室里,稱病沒有去參加迎接新生的活動。她不是真的生病了,而是心里有病。她默算了一下,前幾次她去紅磚樓,雖然生意比別人好得多,但也僅僅掙得了兩千八百元錢,除去打車費和生活上的花消,她現在身上只有兩千六百元了,離那七千多元的學費還差一長截哩!別人一到校就交了學費,她最遲明天也得交點,她至少也得交個三千元的整數噢!不然,她怎么能安心地坐在教室里?于是,為了湊夠那三千元的整數,當寢室里的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去車站迎接新生時,她卻按住肚子,做出一臉的痛苦之色,“我胃痛去不了,你們幫我請個假吧。”她說。然后她就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同學們走出宿舍,走到停車場上,直到看見她們全都坐上大巴車離開學校后,她才做賊似的溜下樓,抄小道跑出學校后門,慌忙攔了一輛出租車,急煞煞地去了紅磚樓。
其實,胡萍那天是有不祥的預感的。早晨一起來,她就有些悶悶不樂,因為心里擱著事,不管做什么都顯得心不在焉。在整理完自己的床鋪直起腰來時,她的后腦勺竟磕在了上鋪的床邊上,痛得她齜牙裂嘴,眼淚都流了出來。后來她在洗漱間刷完牙回來,又與一個同學撞了個滿懷,把人家手里端著的洗臉盆和盆里的牙膏牙刷全都撞落到了地上。那同學驚愕地瞪著她,說胡萍你今天怎么啦?不是撞自己就是撞別人?你哪里不舒服么?她不說話,也不給人家道歉,竟一側身饒過那同學,徑直走到自己的床鋪前,將洗漱用具往床底下哐啷一扔,便一屁股坐下來,望著自己的腳尖生悶氣。這時,她的眼皮又無端地跳了起來,仿佛有一個不祥的小鬼在她眼簾上不停地舞蹈。她心里一驚,一個巨大的恐懼霎時涌上心頭:該不會出事吧?雖然那個紅磚樓的老板一再拍著心口向她保證,在他那里掙錢絕對安全,他在公安局里有人,保證翻不了船,但她知道,干那事是有很大風險的,是社會所不容的,真要是出了事,是誰也保不了誰的!于是她就坐在床邊上默默地勸起自己來:都八月三十一號了,明天就開學了,還是不去了吧?心里雖然在這樣勸著自己,可那三千元的整數又在她面前不住地晃蕩,擾得她心緒不寧,欲罷不能,甚至她眼前還出現了明天去交學費時,學校收費人員臉上那不屑的表情:就你這點錢,也來讀書?
于是,為了一個貧困大學生僅有的一點虛榮和自尊,胡萍最終還是去了紅磚樓。她心中一直存在著一種僥幸:她前幾次去都安然無恙,哪會撞得那么準,這次就出事的?結果恰恰就出事了。
她是被破門而入的公安人員堵在屋里,捉了現場的。她當即就嚇傻了。她像一條蟲子似的從床上猛坐起來,瞪著從天而降的公安人員發愣。她面色死白,雙眼里全是驚愕和恐駭,一副天塌下來被震懵了的模樣。直到一個公安瞥她一眼,揀起衣服褲子扔給她時,她才發現自己竟赤條條的光著身子!她又羞又愧又恐又懼。她慌忙拉起被單蓋在身上,捂住臉哇哇大哭起來。直到后來被押下樓,押進警車,送到公安局去關了起來,她都一直這樣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不停地哭泣。公安問她名字,她不說,問她住在哪里,她也不說。她什么都不說,只是將頭深深地埋著,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孔,無休無止無邊無際地哭泣。自從被公安抓住后,她的雙手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孔,她一直把自己的臉孔緊緊地掩藏在顫抖的雙手后面,絕望痛悔地哭泣。她的十根手指都被汨汨涌流的淚水浸白了,泡脹了。
最后,公安只得搜她的身,在她那個廉價的手提袋里發現了她的學生證。公安見她竟是一名在校大學生,不由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搖頭說,你一個天之驕子的女大學生,怎么也去干這種事呀?你這樣對得起誰呀?對得起養你供你的父母,對得起教育你的學校么?一提起父母和學校,胡萍的淚水不覺愈加洶涌了,哭聲也愈加悲傷凄厲起來。
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出于對她年輕幼稚的寬宥,公安沒有再為難她,也沒有罰她的款,只是給她所在的學校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學校來領人。正是這一看似寬松的簡單處理方式,將胡萍最終逼上了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