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內幕胡萍是不知道的,就是當時他們學校正處在各種社會輿論的譴責中。事情起因于八月中旬,一家晚報社的記者偶然偷拍到了他們學校放假未歸的女學生傍大款的情景,并在該報的“文明監督崗”欄目上發表了相關圖片,還配上了措辭激烈的言論文章。雖說照片上的人物面部都作了馬賽克處理,但他們學校大門和大門周邊的環境卻清晰可見,特別是那位女生拉開車門上車前,來接她的老板伸手摸她屁股的狎褻細節,更是被特寫般放大了,赫然在目。而那篇言論文章也采用了粗黑字體的特大標題,還在四周加上了爆炸式花邊,搞得同樣的觸目驚心:是什么黑手在摸我們女大學生的屁股?!圖片和文章一經發表,即刻在市民和家長中引起了強烈的反應,議論者有之,聲討者也有之,最后竟引發了一場關于當前高校教育和人生價值觀的大討論。于是,積壓在民眾心底的對目前教育的種種不滿和憤怒全都被引發出來,變成連篇續牘的文字,雪片般地在報紙和網上漫天飛舞,就連一些高中、初中和小學、幼兒園的不良現象也被牽扯出來,成為人們紛紛指責和聲討的對象。最要命的是,一些文化教育界別的政協委員也參加到了這場沸沸揚揚的大討論中,他們不僅在報上和網上發表文章,還把這事拿到政協會上去說,指著教育管理部門領導的鼻子,質問他們是怎么搞的教育,怎么管理的教育!問題一旦進入政治層面,就由小變大了,就變得不容忽視了,教育部門只得快刀斬亂麻,迅速作出反應,不僅召集屬下的各高校領導緊急開會,還火速下發了紅頭子文件,要求各高校嚴格整治校風校紀,務必懲治和杜絕女大學生傍大款的現象!務必在新學期里使高校的教育教學面貌煥然一新!
當時胡萍所在的師范大學還有一個更微妙的現實情況,就是這一屆校領導班子的任期將在年底結束,也就是說,校領導班子將在年底進行新的選舉和重組。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學校女生傍大款的丑聞被媒體披露,并在社會和政界引起強烈震蕩,成為眾矢之的,可見校長的高度緊張和惱羞成怒。他一回到學校,就火速召開了校領導班子會議,商量如何貫徹落實教育管理部門的文件精神。經過緊張討論,他們決定立即成立校風校紀整治小組,由校長親自擔任組長,副校長擔任副組長,各系主任擔任組員,新學期一開學,就在全校迅速開展“認識自我,規劃未來,內強紀律,外樹形象”的全方位整治行動,要求每個學生都對照大學生守則和校規校紀,嚴格檢查自己的思想和言行,深挖紀律松散、學風渙散、生活腐化、品德墮落的思想根源,務必將現在高校的諸多不良現象徹底清除掉,還大學校園一片朗朗藍天!同時,他們還根據學校自身的實際情況,當場新擬出本校“大學生行為守則十六條”,決定在開學第一天張榜公告,督促學生嚴格執行,如有違者,嚴懲不殆!
“多的話我不說了,總之這次校風校紀整治行動,涉及到幾個月后校領導班子的調整和繼任問題,希望大家高度重視!”最后,校長目光咄咄地瞪著大家說,臉上的表情相當凝重,仿佛面臨著一場生死抉擇。幾個副校長嚴肅地坐在他對面,也是一副大戰在即命懸一線的緊張模樣。
在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情況下,胡萍賣淫被抓,還讓學校去公安機關當面領人,無疑是給學校雪上加霜,給領導火上澆油。校長聽說后不覺大怒,在辦公桌上把手掌都拍紅拍腫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傍大款的屎還沒揩干凈,又出了個賣淫的!現在的學生究竟怎么啦?還讓不讓我們這些校領導活了?!”素有謙謙君子風度的校長突然變得暴躁起來,在辦公室里憤怒地拍著桌子罵人。然后便通知校風校紀整治小組的成員,火速趕到他辦公室來,召開緊急會議。當時整治小組正愁手里沒有可以拿來開刀的“典型”,難以有理有據又有力度地在學生中間開展整治工作,可憐的胡萍就像一只不幸的小鳥撞在了他們冒著火氣的槍口上。他們幾乎沒作過多的議論,就當場義憤填膺地作出決定:開除胡萍的學籍,讓她父母來學校領人!同時將此事張榜通告全校,殺雞嚇猴,以儆效尤!
胡萍是在學校的招待所里得知對她的處分決定的。學校把她從公安局領回來后,并沒有讓她回寢室,而是將她直接送到了招待所,還安排人在屋里看著她。胡萍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學校要嚴厲處理她了,但學校究竟會作出什么樣的處分決定,她并不知道,也猜想不出來。她早已嚇傻嚇懵了,腦子渾渾噩噩的像一團糨糊粘在一起。她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和對事物的判斷力。她當時唯一清醒的感覺,就是羞慚和痛悔,一個女大學生做了最不應該做的羞事丑事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羞愧和難以表白的痛苦!所以她一進招待所,就撲倒在床鋪上,用枕頭捂住自己的臉孔,號啕大哭起來。她想用眼淚和哭泣來表達她內心的悔恨和痛苦。她不絕如縷地哭,抽筋動骨地哭。她哭得嗓子都啞了,身子都軟了,像一攤爛泥軟散在床上。可當學工辦主任來向她傳達學校的處分決定時,她還是從哭泣和渾噩中警醒過來。開除學籍?還讓她父母來學校領人?!她驚震地望著學工辦主任,雙眼里盛滿了恐懼。學工辦主任什么也沒說,就把蓋著學校大紅印章的處分決定丟給了她,好象丟一件臟東西似的蹙著眉頭,冷肅的臉上充滿了一種厭惡和鄙棄。她低下頭怔怔地看著那處分決定,臉色一片死白,繼而又像灰燼般轉暗,仿佛她體內的血液和生命都在這一瞬間流失殆盡似的。她本已流干流凈的淚水這時又泉涌出來,在她荒蕪的臉上汨汨流淌,把她臉上僅有的一點草木之色都融蝕掉了。她絕望地扭過頭去,望著窗外已經竣工的新建教學大樓發呆。可此時此刻,美麗的校園和氣派的教學大樓已像一道冷漠的布景,在她的視線里漸漸遠去,她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的卻是寄居在陰暗潮濕的山洞里,用三塊石頭頂著一口破鍋過日子的可憐的父母,特別是她父親早年督促她學習,架著拐杖吊著空蕩蕩的褲管陪她站在枇杷樹下受罰的情景,更是歷歷在目。“不是爹不疼你,爹疼你,爹像寶貝一樣疼你!可爹沒辦法了,爹被人開除了,爹還要靠你來爭氣噢!你現在不好好讀書,你今后咋為爹爭氣呀?你都不能為爹爭氣了,爹這輩子還有啥指望,還有啥活頭噢?”父親的話像一記記重錘敲在她心上,父親寄予在她身上的厚望,更像一道魔繩緊緊地勒著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不!不!我絕不能讓學校開除我,絕不能讓父母來學校領我!”胡萍突然轉過身來,對著學工辦主任瘋了似的大喊大叫,大哭大鬧……
學校的決定是無法改變的,唯一能改變的便是胡萍自己。當天晚上,萬念俱灰的胡萍就趁看守她的人睡著了,偷偷摸出招待所,爬到了對面新建的十三層教學樓上。午夜的闃寂中,臨近的學生幾乎都在睡夢里隱約聽見了一陣悲戚的嗚咽之聲,可他們睡得太沉太死,他們都迷迷糊糊地把這悲戚之聲當作了秋夜的風聲雨聲。直到第二天凌晨,早起的校工在打掃衛生時,才發現了胡萍的尸體。那時,胡萍已經渾身冰冷,從她體內洇出來的血液已經凝固,猶如一攤油漬似的在霧慘慘的路燈下散發出幽暗的冷光。
幾個月后,一心要整治校風校紀,還大學校園一片朗朗藍天的校長也從同樣的地方跳了下去。校長跳樓自殺當然不是因為胡萍的事,而是他在執掌校權的幾年間,利用職權猥褻女教師,利用金錢在外面包養情婦,特別是他在學校大興土木期間的巨額貪污受賄行為,被一個早就想取而代之的副校長檢舉出來了,紀委和檢察機關大兵壓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