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申請助學金失敗后,胡萍還想到了助學貸款的事。她想,你不給我助學金,那我就向國家申請助學貸款,今后畢業掙到錢了,我再連本帶息還給國家,這總可以吧?可她到學校相關部門去一打聽,心又涼了,因為按他們學校的規定,向國家申請助學貸款,除了學校要簽字向銀行擔保外,家長也要親自到學校來簽字畫押,為自己的子女作保。學校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前幾屆向國家申請貸款的學生,畢業后至少有七成的人沒有按時向銀行還款,銀行也無法跟他們取得聯系,于是就向學校追債,逼得學校焦頭爛額的,專門成立了一個助學貸款管理機構,派人八方奔走,去茫茫人海中追尋那些不守信用的學生。現在學校決意要將家長捆在一起,雖有轉移責任之嫌,但也給貸款的學生提出了一個嚴重的警告和強有力的威懾:你別想借錢不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你不守信用,我們就叫銀行來找你家長!
就是這家長必須到校簽字作保的環節,讓胡萍徹底打消了申請貸款的念頭。她知道父親的脾氣,他是決不容許她向國家伸手的,也決不會到學校來給她簽字作保的。再說,她還要讀兩年大學,至少還得花兩萬塊錢,家里已經片瓦無存了,父母已經被人逼到陰暗潮濕的山洞里去,三塊石頭頂著一口破鍋過日子了,她再這樣毫不體惜地給他們增加負擔,增加壓力,那不是將他們往絕路上往死路上逼嗎?
胡萍不由想起了跛腳阿姨在回信中描述的,父親每天下午都要走出陰暗潮濕的山洞,到被毀的家屋前,弓著腰望著蕩然無存的家園默默流淚的情景。真要是因為供她讀書,把父親的腦子逼出毛病來,逼得他們家破人亡了,她就是把大學讀出來又有什么意義?她又怎么對得起從小就疼她愛她的父親母親?
所以,她一聽申請助學貸款,還要家長親自到學校來簽字作保,她就毫不猶豫地掐滅了心中的念頭。念頭雖然是掐滅了,但那龐大的學費卻像一座高山似的沉重地壓在她心上,讓她喘不過氣來。白天還好,忙學習,忙勤工儉學,很快就過去了,可到了晚上一熄燈,她就躺在寢室的被窩里,在無邊無際的冷寂的黑暗中,睜著雙眼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落空的助學金,想在山洞里艱難度日的父母,想今后的兩年里至少還得花費的兩萬塊錢……她越想越迷茫,越想心里越難受,淚水便止不住地涌了出來,順著她的兩個眼角無聲地流淌。第二天早起,她的眼睛總是紅的,眼皮總是腫的,她那曾被淚水整夜浸泡的缺乏營養的臉上,總像被千溝萬壑撕裂的荒坡野地上似的充滿了一種蒼涼和悲傷。
就在這時,學校開始大興土木,修建十三層高的現代教學大樓和八層高的現代圖書館,同時還在幽靜的讀書公園里辟出一片空地,新修高標準的教師宿舍,附帶著也把原來的水泥操場和球場扒了,鋪設塑膠跑道和塑膠地面。學校即時一片繁忙,挖掘機、打夯機和運輸材料的汽車聲不絕于耳,就像鬧市區某個黃金地段的高檔樓盤破土動工一樣,讓人眼花繚亂。學校的飛速發展和興旺發達,不僅讓老師們振奮不已,也讓學生們眉飛色舞,下了課后,他們就往建筑工地上跑,站在新挖出的黃土堆上指指點點,遙想未來的教學樓和圖書館是如何的時尚現代,如何的美麗宜人,特別是那些愛好體育活動的男生們,更是興奮不禁,一天數次地往操場和球場上跑,恨不得那塑膠跑道和塑膠地面一夜之間就鋪成了,他們好在上面跑步打球。他們過去因嫌學校球場的水泥地面硬,投球落地后咯腳,曾不惜遠足,跑到幾公里外一所著名大學的塑膠球場去打球,沒少遭人家的白眼?,F在他們學校馬上就有塑膠球場了,他們一想到高高跳起后落在塑膠地上那種柔韌而富有彈性的感覺,心里就像長了翅膀似的充滿了飛翔的快樂。所以他們到工地上不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在看,心里也充溢了一種主人公的熱情,他們見工人們忙不過來,就主動跑上前去,幫著搬材料,遞材料,甚至還要工人們教他們,親手鋪上一段,樂得那些建筑工人嘿嘿地笑,說這學校的大學生了不得噢,還能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
可胡萍到建筑工地去看了一次后,就再也不去了。別人站在黃土堆上,都是滿臉的歡笑,都在想著未來的美好的校園生活,可她卻臉色蒼白,心情沉重。這幾年大學為什么像暴發戶似的突然暴富起來?為什么有這么多錢修樓堂館所,竭盡所能地舊貌換新顏,顯示自己非凡的辦學實力?為什么教師們也跟著肥了起來,又買房又買車的,還拼足勁兒地離婚換老婆?還不是因為高校擴招和收費并軌后,他們從無數的學生和學生家長身上,搜刮來了無數的錢財!學校富了,教師肥了,可那些貧困學生和貧困學生的家長呢?他們在高額學費的壓榨下,他們痛苦的湊錢經歷和慘痛的辛酸遭遇,有幾個人知曉?又有幾個人在關注呢?所以那天胡萍站在建筑工地的黃土堆上,身邊的同學都面呈興奮地議論紛紛時,她卻面色沉痛,始終一言不發。那時,工程已經進入了夯打地基階段,胡萍看見幾部打夯機臥在深深的凹槽里,正將松散的土石往下狠狠地夯擊著。打夯機每夯擊一下,她心里都禁不住一顫,一痛。她感到那些打夯機下夯擊的并不是土石,而是她父母,她父母的血肉之軀!
有多少像她父母一樣的貧困學生家長,被現在的大學夯進了基礎里噢?
胡萍不由痛苦地轉過身去,帶著一顆被打夯機震碎的心,黯然地離開了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