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學校就以通知的形式,往各系各班下發了新學年國家助學金和省助學金的受助學生名單。名單是導生帶到班上宣讀的。胡萍至今都還記得,那天導生像藏掖寶貝似的把通知藏在身后,悄無聲息地來到班上,站在了講臺前。當時剛上完當代文學課,同學們正在為講師猛烈抨擊先鋒派作家和作品的觀點爭論不休,誰都沒有發現他。直到他輕輕咳嗽一聲,說新學年的助學金名單下來了,同學們才突然止住了爭吵,轉過身來齊齊地望著他。仿佛一個巨大的懸疑即將揭密一樣,教室里立刻變得鴉雀無聲,空氣中似乎還浮動著一種不安和緊張的氣氛。特別是那些提出申請的同學,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上,幾乎都用一種熱切而又可憐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導生,希望能從導生的臉上看出是否有利于自己的信息來。可那導生卻不急于宣讀名單,而是做出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講了一大通助學金是國家和學校對我們貧困學生的關懷,希望拿到助學金的同學今后要刻苦學習,努力上進,以實際行動回報國家,回報社會,回報學校,等等。然后,他才一字一頓地宣布起受助學生的名單來。他每宣布一個受助學生的名字,都要抬起頭來去看那個同學。他高高地站在講臺上,目光傾瀉而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撫慰的味道,好象他是一個施舍者,理應得到別人感激的笑臉。他也確實得到了受助名單上那些學生充分的感激和真誠的笑臉。
最后,助學名單念完了,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胡萍卻沒有聽見自己的名字,那個來自青海的女同學也同樣沒有聽見她的名字。她像高原上一只失控的牛角號,當即就趴在課桌上嗚哇嗚哇地大哭起來。胡萍雖然沒哭,但已渾身冰涼,如同一段遭受雷擊的枯木似的僵硬在自己的座位上,腦里一片混沌和空白??赡莻€導生在念完名單后,還將目光投射過來,殘酷地打在她的臉上。胡萍發現他那張布滿火疙瘩的窄長臉上和那雙陰毒的眼睛里,流瀉出一種驕矜和嘲諷,仿佛這種結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胡萍咬住自己蒼白的嘴唇,強忍住了眼里的淚水。
直到后來見了師姐,胡萍才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她將那五百元錢從褲兜里摸出來,原封不動地還給師姐。那幾張粉紅色的鈔票曾被她的手在褲兜里無數次地捏過攥過,已經浸透了她的汗水,同時也浸透了她的失望和痛苦。她將汗跡斑斑的鈔票遞給師姐,哭泣著說,我……我沒……沒去請主任吃飯。師姐搖著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沒去請主任吃飯。頓了一下,師姐又苦笑著說,不過這樣也好,把錢省下了。即使你去請了他,你也不一定就能拿到助學金?,F在連幼兒園的小朋友和剛進校的小學生,要想戴大紅花,當班干部,要想坐前三排的好位置,家長都得去給老師送禮,就別說是在大學拿助學金了!胡萍抹著淚問師姐,她究竟怎樣才能拿到助學金呀?師姐瞟她一眼,卻閉口不談拿助學金的事,反倒說起他們班上一個女同學拿學分的事來。她說這個女同學讀高中的時候成績就很一般,進了大學后,幾乎就沒有好好地聽過一節課,沒有好好地做過一次作業,她幾乎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追逐時髦和追星上。去年的超女活動就讓她瘋狂不已,她從始到終都在狂熱地追捧那個叫李宇春的歌手,她僅僅花在發短信上的錢就超過了一千元。后來進行總決賽,她又坐火車趕到湖南去,現場為那位歌手搖旗吶喊,終于與眾多粉絲一起,用鋪天蓋地的熱情把那個歌手捧成了超女冠軍。這樣到了期末,她好幾門學科的學分都落下了,可她卻不慌不忙,顯得非常鎮定。臨到考評學分的最后時刻,她在風雅軒擺下一桌宴席,請那幾門學科的老師吃了一頓飯,就把事情全都擺平了。其中有個老師,是帶碩士生的導師,同時還上著她們的現代文學基礎課。這個導師雖然很年輕,但在學界卻名聲不小,不僅自己寫得一手好詩文,好小說,還搞權威評論,而且人也顯得很現代,很傲氣,僅從他那一頭比許多女生還長的披肩長發,你就可以看出他的風范氣質。他有一個關于后現代的說法一直在學校廣為流傳。他說,所謂后現代,就是一個徹底解構和顛覆的時代,就是一個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的時代!所以同學們一遇到不可理喻的事情,就總拿他的這個言論來自嘲或者自我安慰:這有什么嘛?這本身就是個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的時代!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這個認為“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的導師,卻沒有去吃那位女學生的飯??膳畬W生一點也沒顯出慌張來,只不過下來后給那個導師打了個電話,嗲聲嗲氣說,我知道你不屑于跟那幾個老師吃飯,我單獨請你,請你去黃龍溪玩,好嗎?黃龍溪是一個具有上千年歷史的古鎮,也是當地很有名很幽雅的一個風景區,有山有水有古樹也有古樸的民風民俗,很適宜休閑旅游的。不知是出于對黃龍溪的向往,還是有別的期待,總之在那位女學生千嬌百媚的懇請和纏磨下,高傲的現代文學導師最終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在周末的時候開著私家車,在學校外面的拐角處悄悄接了她,與她一起去了黃龍溪,一起在外面玩了兩天,住了兩夜。后來事情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不僅那幾位吃了她飯的老師給了她滿意的學分,就是這位向來對學生嚴格要求的導師也同樣給了她很高的學分。學分公布的時候,同學們都驚異不已,忍不住拿白眼去翻那個女生。
“人家拿個學分都付出了這么多,你想拿助學金,連飯都舍不得請吃一頓,你想你能拿到助學金嗎?”師姐瞪著胡萍說。
湖萍后悔不已,說自己當初真不該那樣小氣,都走到學工辦樓上了,卻沒有去請主任。師姐安慰她說,算了吧,你也不要失悔了,你就是花錢請他吃了飯,也不一定就能拿到助學金的。他不稀罕吃飯。胡萍便問師姐,主任稀罕什么?師姐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卻給她講起了主任的來歷。她說主任原是西部山區的一位中學語文教師,因不安于那里的閉塞和貧窮,結婚后不久,就發奮考研,接連考了三年,才考入省社科院,在一位頗有名氣的政治經濟學者手下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一畢業,主任就在導師的鼎力推薦下,進了師范大學,被學校分配到漢語言文學系當了政治經濟學講師。從西部山區的中學語文教師到省城大學的政治經濟學講師,雖說不是一步登天,但也確實是烏雞變鳳凰了,所以在大學里剛一安頓下來,主任就跟他依然在西部山區當老師的妻子鬧起了離婚。他妻子堅決不離,并罵他是陳世美。他說陳世美就陳世美,現在的陳世美還少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總不能像一棵樹,種在那里就永不挪窩了吧?他甚至還對系上的老師笑言,啥叫與世俱進?對個人生活而言,這就是與世俱進!可妻子在離婚問題上毫不退讓的決絕態度,還是讓他吃盡了苦頭,先是他那位在讀研究生期間一直暗暗相戀的同門師妹,見他兩三年都沒離成婚,失望地棄他而去,后來在郁悶中,他又與學校一位即將畢業的大四女生悄悄好上了,不想卻被人發覺,在校園里鬧得沸沸揚揚的,最后竟被學校領導找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雖然現在的大學校里,學生談戀愛學校也無權干涉,但他作為一個大學老師,又是有婦之夫,與學生相戀,就有些出格了,就有辱師道尊嚴了。所以學校領導給了他兩條路:必須把婚離了,才能與那個女學生好;如果離不了婚,他就必須與那個女學生斷絕一切來往!結果經過多方努力,他仍舊沒有離成婚,而對于那個長像頗為可人的小女生,他又舍不得放棄,于是便將他們的戀情由地上轉為了地下,表面上看他們沒了任何來往,但每個周末,他們依然到學校外面去偷偷的幽會。即使這樣,學校還是發現了他的不軌行為,立刻召開校務會議給了他行政警告,并罷了他的課,將他從講師的位置上趕下來,趕到學工辦去當了主任,以示懲戒。從站在講臺上的講師到學工辦主任,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什么差別,但在以授課和教學成績衡量一切的大學校園里,學工辦屬于后勤范圍,在有才華的教師眼里,那是雜務工作,根本不屑于去做的,今后在評職稱的路途上也會遇到很多麻煩。所以到了學工辦后,在婚姻和事業上屢受打擊的主任就離群索居起來,先是在外面買了房,后又貸款買了車,徑直地來,徑直地去,除了無法避免的工作交往外,幾乎不與學校里的老師們來往了。后來,那個女生走上社會,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認識了更多優秀的男人,就將主任甩了。主任痛定思痛,將一紙離婚訴狀交到法院后,就再也不管了。他知道在與妻子離婚前,他是無權與別的女性談戀愛的,但在這個開放的社會里,找情人總不會有人干涉吧?于是他就利用他住在外面的有利條件,開始了他的獵艷生活。據學校里的老師們傳言,他幾乎什么人都找,外面機關單位的工作人員,中小學教師,甚至是下崗女工和洗腳房的女服務員,只要有點姿色,他都找。大學教師,又有房有車,這在底層女性眼里,可是個炫目的寶藏,是理想的情感依托對象。但主任從來不跟她們過深地交往,也不在她們身上付出感情,大多在來往兩三周后,上過幾回床,就找借口一腳將她們蹬了。他畢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高級知識分子,這些底層女子,除了給他肉體的滿足外,并不能給他帶來精神方面的慰藉,無法撫慰他孤獨痛苦的內心。他最癡迷的還是大學女生,她們年輕,有活力,雖然遠比他們當年讀大學時顯得復雜多了,也世俗多了,但與社會上那些閱歷無數的女人相比,一股清純之氣還是掩面撲來,那種天然去雕飾的純樸與清香,還是讓他止不住想起清秋時節家園側畔那些帶露的梔子花來。如果說漂亮的大學女生是清新潤麗的花朵的話,那些社會上的脂粉女人就是一堆朽肉爛肉了,從頭到腳都彌散著一種潲水味的腐敗氣息,根本不配他用鼻子去聞,用心去欣賞,他只消用去踩去踏就行了!但因有前車之鑒,他在與花朵般的女生們接近時,行為已檢點多了,也謹慎多了,沒有看準人,看準機會,他是不會貿然出手的,可只要他一出手,他就會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既不讓學校發覺,也不會讓其他學生知道。
“在勾引女學生方面,他已經是個老手了?!睅熃阏f。
“那天我勸你去請他吃飯,其實我心里也很矛盾很擔心的,我害怕你落在他手里。”師姐又說。
“去年我們班上一個女生,為了助學金的事去請他吃飯,結果就被他勾引了,還懷了孕,去醫院做了刮宮手術。”師姐還說。
胡萍怔怔地望著師姐,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慶幸自己那天走到學工辦樓上,又臨時改變了主意??赊D念一想,她又絕望和悲傷起來:現在助學金落了空,那她明年的學費到哪里去想辦法呢?還是回家去向父母伸手嗎?可他們家已經敗落到一塌糊涂的地步,就是挖地三尺,就是把她父母的骨頭骨節敲去賣了,也給她湊不出學費了噢!
師姐見她又眼淚汪汪起來,就安慰她說,你先不要想這么多了,還是安心讀書吧,就像我們老家說的,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個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
胡萍眼淚巴巴地望著師姐,不知道她面對像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龐大的學費,何以會有這般達觀的態度。直到第二年放暑假,胡萍才明白了師姐說的“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意思,可那時她還不知道,對于她來說,這不僅是一條險路,也是一條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