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萍永遠都難忘記,她第二年放暑假回家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后來曾在一篇日記里痛苦地記敘了她的這段經(jīng)歷,她用八個字概括了她當時的震驚和感受:痛心疾首,傷心欲絕!
那是去年暑假,她剛剛到家,還來不及將背包里的洗漱用具和書籍拿出來擺放到桌子上,一伙人就從山下的鎮(zhèn)子里趕上山來,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她家。這伙人顯然已不是第一次來她家了,他們一進院門,就大叫大嚷著徑直撲向她居住的臥房。正在屋里幫她收拾東西的父親聽見動靜后,趕忙架著拐杖跳了出去,攔住他們問道,你們干啥?干啥?領(lǐng)頭的是個刮著光頭的小伙子,他頭頂上橫斜著一條可怕的傷疤,像扭曲的蟲子一樣閃閃發(fā)亮。他一把將父親推倒在地上,瞪著眼睛說,干啥?你說我們干啥?你不還錢,我們就只有拉你的女兒去抵債了!父親一把抱住光頭的腿桿,急切地說,我不是不還錢給你們,我正在想辦法賣房子噢!光頭冷冷地笑了笑,說幾個月前就聽你說賣房子賣房子,可到現(xiàn)在你賣了嗎?你還我們的錢呀!父親即刻委頓在地上,哭喪著臉說,我……我還沒有找到買主。光頭指著父親蠻橫地說,你找沒找到買主跟我們沒的相干,我們只要你還錢,還錢!父親忙不迭地點頭,說我知道,知道,借錢還債,天經(jīng)地義。可我現(xiàn)在實在沒的辦法,你們就再寬限幾天,再寬限幾天吧!光頭鼻孔里哼哼著,臉上露出一種輕蔑和鄙屑來,瞪著父親憎惡地說,我們從年初就寬限起你,寬限了你這么幾個月,可你還了一分錢嗎?父親趕急抬起手來扇自己的耳光,說都怪我不守信用,都怪我不守信用!你們再寬限我?guī)滋彀桑揖褪遣鸱抠u屋,敲骨賣血,也把帳給你們還上!光頭挺著身子傲慢地站在父親面前,睥睨著父親說,你一次又一次地哄我們,你的話我們還敢信嗎?父親不由跪在光頭面前,指天戳地的發(fā)誓道,我這次說話算話,一定說話算話!不把錢給你們還上,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我就是狗雜種!這時,胡萍的母親也從后院跑了出來,一起跪倒在地上,抱著光頭的腿桿淚漣漣地哀求,還一口一個“大爺大爺”地叫著,求他們發(fā)發(fā)慈悲,再寬限幾天。光頭看著他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樣子,這才咬了咬牙,松口道,那好吧,我就再信你們一次,再寬限你們十天!十天后你們要是還不還錢,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直到那伙逼債的人揚長而去后,胡萍才從她母親嘴里知道她父親去年到鎮(zhèn)上借的是什么錢:有黑社會背景的地下錢莊的高利貸!四千五百元錢,短短半年期限,就連本帶息利滾利,要他們還七千塊錢了,現(xiàn)在又加上了滯納金,總共要還一萬多塊了!胡萍想起她父親剛才跪在地上不停地扇自己的耳光、母親抱著光頭的腿桿淚漣漣地哀求的情景,禁不住一把抱住她可憐的父親母親,失聲痛哭起來。
可父親卻擦著眼淚安慰她,說沒事,爹有辦法。爹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保證你把大學讀出來!說完,父親就強撐著站起身,架著拐杖出門了。胡萍知道父親出去干啥。可那天下午,父親瘸著腿將村里的八九十戶人家全都走了一遍,也沒有借到一分錢。不是村里人狠心,是人家也不富裕,也有孩子在讀書。再說去年借的錢都還未還上,哪有再借給你的道理?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終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家。胡萍躲在臥房里,隔窗聽著父親虛弱的腳步和飄零的拐杖聲,就知道父親借貸失敗了,就知道了父親心里的沮喪與痛苦。
那天晚上,他們一家人全都呆呆地坐在灶房里,誰也不說話,誰都不想說話。他們忘了煮飯,也沒了吃飯的心思。他們就那么餓著肚子枯澀地坐在幽暗的灶房里,一如被拖上岸邊曬干的死魚似的百孔千瘡,蒼白無力。山區(qū)的夏夜燥熱而又沉悶,到處都飄蕩著令人窒息的豬尿水氣息和山羊屎臭味,如同一塊腐爛的土地一樣讓他們心里發(fā)慌發(fā)堵。在蚊子飛來飛去的嗡嗡聲中,胡萍發(fā)現(xiàn)父親一直把拐杖抓在手里,低著頭目光兇兇地盯著自己的腳下,臉黑得比屋外濃稠的夜色還深還重。
母親忍不住撩起腰間的圍帕擦著眼淚,在暗夜里啜泣道:“這閻王債,我們究竟咋還?咋還噢?”
父親呼地抬起頭來,把拐杖在地上猛地一戳,瞪著眼吼道:“咋還?你說咋還?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了不得他們把我這條命收去就是了!”
父親的話炸雷般地落在灶房里,震得旁邊陳舊的板壁簌簌抖動,震得墻角的水缸嗡嗡作響。胡萍怔怔地看著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紅紅的,像逼急的兔子似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愴與決絕。胡萍知道,父親打算破罐子破摔了。父親的這種心態(tài)讓她心里刀絞似的痛。
可母親卻說,要是他們對萍兒下手咋辦?他們那伙人,可是啥都做得出噢!父親紅著眼睛說,萍兒不能在家呆了。萍兒明天就走,回學校去!只要萍兒安全了,我就啥都不怕了!母親喃喃道,那她下年的學費咋辦?總不能讓她空著手去學校吧?
胸有成竹的父親一下就呆了傻了,仿佛被人點中穴道一樣,整個人都癱軟在了椅子里。他抓在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他瞪著一雙空茫的眼睛望望妻子,又望望女兒。他深陷的眼窩里盛蓄了那么多的無奈,那么多的焦灼和痛苦。他赤紅著眼睛呼呼地喘息著,額頭上筋脈爆漲。他感到有一根繩子正緊緊地勒著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臉都憋青了!
最后,束手無策的父親只得像困獸似的仰起脖子,在沉悶的暗夜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哀鳴。從來不說臟話的父親在那天晚上竟破天荒罵了臟話。父親跺著他僅剩的左腳,粗魯而又悲憤地罵道:
“我日死**呀!現(xiàn)在讀個大學,咋就像要人的命一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