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萍至今都還記得父親是怎樣督促她學習的。父親被開除公職時,她只有八歲,正在讀小學二年級。也就是從那時起,一向和藹慈祥的父親就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不眨眼地緊盯著她,天天檢查她的作業。錯一個字,父親打她一個手板,錯一道題,父親就打她兩個手板。要是錯了兩個以上的字或兩道以上的題,父親就罰她站到院中的枇杷樹下去,不讓她吃飯。父親也不吃飯。父親架著拐杖吊著空蕩蕩的褲管,陪她站在枇杷樹下受罰。父親說,不是爹不疼你,爹疼你,爹像寶貝一樣疼你!可爹沒辦法了,爹被人開除了,爹還要靠你來爭氣!你現在不好好讀書,你今后咋為爹爭氣呀?你都不能為爹爭氣了,爹這輩子還有啥指望,還有啥活頭噢?
所以從小學到高中,胡萍在學習上一直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她不是怕父親打她的手板,而是怕父親架著拐杖吊著空蕩蕩的褲管,與她一起站在枇杷樹下悲傷地接受懲罰的樣子。她最怕父親紅著眼睛對她說,不是爹不疼你,爹疼你,可爹沒有辦法了噢……每當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胡萍就感到心里像刀剜一樣地疼,就覺得她哪怕是錯一個字錯一道題,都是在無情地剮父親,殺父親!
后來胡萍參加了高考。盡管她的成績超出重本線三十多分,完全可以填報一些重點大學,但她還是義無返顧地按照她父親的意愿,在第一第二和第三志愿上,一律填報了師范院校。血濃于水,她感到她的生命已與父親的生命融在一起,她已成了父親的天,成了父親的未來。她有責任和義務撐起父親的天空,讓父親的天空里霞光普照,陽光燦爛,讓父親重新看見一個美好的未來!
然而讓胡萍沒有想到的是,在籌集學費時,他們家卻出了問題。自從被開除公職后,父親就一直呆在家里監督著她的學習,直到后來她去縣城讀高中住校了,父親也沒有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樣外出打工掙錢,他依舊呆在家里,每個周末都架著拐杖來到村頭,癡癡地盼著她回家,給她檢查作業,抽問她所學的內容。父親教書期間,曾節衣縮食積存了將近兩萬塊錢,本是打算用來修房子的,但父親出事后,就不許任何人動那筆錢了。父親將這錢一點一滴地用在了供胡萍讀書上。胡萍就是靠著父親這筆教書得來的血汗錢讀完小學又讀初中,讀完初中又讀高中的。所以,當胡萍高中畢業考上大學時,他們家已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了。興奮不已的父親在看了胡萍的錄取通知書和入學費用清單后,不覺驚呆了。父親看著那龐大的七八千元的數目,仿佛望著一個巨大的黑洞似的驚恐不安。他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胡萍,怯怯地問道,咋現在讀大學,要……要這么多錢噢?胡萍說她也不知道為啥要這么多錢,她只聽老師說過,現在教育改革了,實行市場經濟了,上大學早就這樣了。父親大瞪著眼睛問她,那國家呢?國家就一點都不管了?胡萍搖頭,說現在讀大學都是個人的事了,誰管你呀?父親不覺單腿跳了起來,大聲武氣地說,這咋是個人的事呢?你們讀了大學出來,還要為國家工作,還是國家的人噢!
一提到國家,父親不覺就興奮起來,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們那個時候讀大學的事來:一接到錄取通知書,就是國家的人了,那種自豪和驕傲啊,可以說尾巴都翹上天了!到學校去讀書根本不用交一分錢,啥吃呀住呀還有啥書本費啦,全由國家包了!家里窮的學生,學校還每月八塊十塊地發給生活補貼!至于畢業后的工作問題,那就更不用學生操心了,國家早就給你安排下了,你只消去單位報到就是了!那時候大學生金貴,很多單位都搶著要,你這邊剛拿到介紹信,那邊單位就派人或派車來接你了……
父親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幾乎將那個時代所有的好事都回憶了一遍。父親在說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臉上始終彌漫著一種溫馨癡醉的神情,仿佛歲月深處的陽光透射到他臉上,照得他臉上紅彤彤的發光發亮??珊髞砀赣H說著說著就嘆起氣來,就流了淚。父親含著淚在漫山遍野的黃昏的煙愁里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嘀咕,說咋現在就變成了這樣呢?咋人人都像沒根了一樣呢?……
最后,無可奈何的父親只得架著拐杖去村里挨家挨戶借錢了。父親自從被開除公職后,就幾乎與村里人斷絕了來往,但為了胡萍上大學,他還是放下自尊抹下臉面,硬著頭皮去敲別人家的門了。村里大多數人家都給予了力所能及的支持,只有那個死了女兒的人家沒給父親好臉色。父親的到來使他們想起了自己葬身在泥石流下的女兒,他們把父親拒在門外,不無怨憤地瞪著父親說,你的女兒上大學了,可我們的女兒呢?我們的女兒呢?!一句話就點中了父親的穴道,父親僵立在那家人的面前,臉倏地就紅到了脖根。直到那家人把院門砰地關上后,父親才有所醒悟,趕急架著拐杖逃也似的離開了那戶人家。
盡管這樣,父親也只在村里籌集了三四千元錢,還有一半的錢沒有著落。胡萍見極愛面子的父親瘸著腿,低三下四地到處求人,心里很是難受,就跟父親商量說,干脆在鄉里開個證明,我去學校后向國家貸款算了??筛赣H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滿臉煙霧地說,我已經對不起國家了,不能再給國家添麻煩了。我就是跑斷腿,也要把學費給你湊齊!我們啥子債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國家的債噢!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架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山了。這是父親被開除公職后第一次下山,第一次去鎮上。胡萍發現父親下山的腳步非常艱難,不是因為他瘸腿,而是他心里的那分羞愧與沉重??芍形鐒傔^,父親就架著拐杖汗涔涔地趕了回來。遠遠的,父親就將手里一疊錢朝胡萍高高地揚著,興奮地說,萍兒,我把錢給你湊齊了!胡萍趕忙上去扶住父親,問父親從哪里借的錢。父親不說錢的來處,父親只從滿臉汗水中擠出一絲蒼老的笑來,撫著她的頭頂說,你一個小娃娃管那么多做啥?你只消把書給我讀好就是了!
胡萍就這樣下山了,揣著父親好不容易才借來的七八千元錢,去幾百里外的省城讀師范大學了。直到第二年放暑假回家,債主逼上門來,差點要了父親的命,胡萍才知道父親是從哪里借的錢,借的是什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