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罵的“砍腦殼”,后來我才曉得就是我爺爺。
“官婆婆,官婆婆”,院子大長門外有人傳話,“您家官老五回來啦!”
奶奶耳朵聽力不好,但對這喊聲十分敏感,抓住我就跑,竄過大院中間長長的過道,拐過黑黑的小巷,慌忙掏出鑰匙打開門,按我坐在小凳上,扔給我那本發(fā)黃的《增廣賢文》,我會意地同奶奶“唱”起“增廣”來,心里卻卻沒“賢文”。
我一邊“唱”,一邊偷聽爸爸的腳步聲,小眼珠不時向奶奶傳遞爸爸距離家門遠近的信號。與奶奶本無約定,但久了便與奶奶達成了默契。我閉右眼,爸爸的腳步聲還在拐彎通道的小巷里;我瞇左眼,爸爸已經(jīng)出小巷了;我兩眼一閉一瞇,爸爸準進家門,分秒不差。奶奶在我瞇右眼時,就準備完了生火的木柴樹葉;當我瞇左眼,奶奶就涮好鍋;我兩眼一閉一瞇,奶奶準時點火,把《增廣賢文》“唱”得更響更亮,對爸爸的進來裝不知道。
爸爸放下黃挎包,換下在鄉(xiāng)下搞“四清”工作弄得滿是泥的黃膠鞋,奶奶才抬起頭,問我爸爸:“回來啦”。當奶奶在爸爸不經(jīng)意間查看爸爸臉色后,朝我偷偷抿嘴笑笑:“今天沒事了!”如果奶奶向我往上翹嘴角:小心啦,今天你惹的禍,你爸知道啦!
遇上這樣的“警報”,我就會朝奶奶身邊竄,坐在火灶邊乖乖地給火添柴,然后悄悄地將長木條、火鉗、鏟子等“家伙”藏進柴堆里,以防爸爸發(fā)起火來操什么順手的“家伙”就給我“暴風驟雨”。
這時,奶奶雙手不停地做淘米、摘菜等活,都會坐在我身旁做,一直用寬闊的熱呼呼的背擋住我,也隔斷了爸爸兇神惡狠的目光。就是要什么菠箕之類的東西,奶奶都是叫我爸爸去取,奶奶始終不離開我。
爸爸是大院里公認的孝子,別看在我面前是頭兇狠的雄獅,在奶奶跟前絕對是只聽話的小綿羊。
飯后,爸爸必然要問我今天犯的錯,如把鄰居孵小雞的雞婆放到陰溝里悶死了,或是把前院碧婆婆的薔薇花全摘到什么地方去了,為什么把王大媽家石磨里灌滿了石灰,玩斗雞游戲咋把后院趙老幺的腳桿斗斷了, 反正都是那些擾鄰不安的搗蛋事。
這時,奶奶會立即站出,拉我向爸爸認錯,然后有意嘮叨什么豬油吃完了,“高溫肉”難買了, 小菜又漲價了,擔水的木桶壞了…
說完油鹽醬醋茶的小事,就要向爸爸說人命關天的大事:你抽空去看看我家老六,聽說當了個派性的啥子頭頭,滿城的對頭派吵著要斗他,你是他兄,該管管弟的事。老六也真是, 好好的日子不過, 非要爭著保衛(wèi)毛主席還有個啥子姓黨的中央, 他們住在皇上京城, 天遠地遠, 咋個子保嘛?蔣光頭那么多人都把毛主席莫賴何, 解放這么多年了, 天還垮得下來?
爸爸來不及教訓我,一一耐心地給奶奶講,這是革命, 是革文化的命,是兩條道路的大事大非問題, 是兩個階級生死抉斗的問題,是關系到中國今后是否是衛(wèi)星上天紅旗落地的方向…
奶奶有些生氣地把炒好的菜桌上重重一放, 轉(zhuǎn)身說爸爸:革命?革哪個的命?革啷個子命?鄉(xiāng)頭地主富農(nóng)都沒有了,還革那門子命?好端端的日子,那好生生的文化,為啥子要革嘛?還有,為啥子把路又折騰成兩條了?《增廣賢文》那條那句說得不是道理嘛? 咋老百姓就一條路, 有吃有穿有個窩就行了,那放什么,星掛什么旗, 是上頭考慮的事…
奶奶這么一通話, 爸爸不再爭執(zhí)了, 盡是說些勸慰的話,同時從口袋里摸出當目月的工資錢來交給奶奶。
奶奶接過錢數(shù)數(shù),很認真地數(shù)了后,一五一十的說,哪些哪些需要多少錢,米是大頭要十八塊五角四分, 油鹽少不了要六七塊錢, 煤炭得花十四塊七角, 每個人半斤豬肉就是兩塊, 還有些每天蔥蔥蒜苗用多少菜錢, 哪天用出去,又要嘮叨好一陣。
趁這機會,我急忙逃回同奶奶住的屋,三下五除二的快速脫衣上床,用被子嚴嚴實實捂住全身,只留一只耳朵聽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