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戶戶都有一位值得家族敬重的老人。
我們家族最敬重的老人是我奶奶。
對奶奶的敬重,我是從兒時記憶開始的,特別深刻。
奶奶不象普通婦女,她從封建社會過來的人,居然沒纏足,已令人驚詫了;經歷了“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舊社會,完全不象“吃了上頓無下頓”被餓過的老人,長得高高大大,更是令人驚訝。
在婦人堆里,很難見到奶奶那高個頭,大手腳,粗嗓門的。她要不是說話非常干凈利落,從不帶臟話,總是常常瞇著眼說上一段笑話引得鄰居哈哈大笑的話,大都會認為奶奶是惹不起的悍婦。
奶奶干起活來,確實驃悍力大,二百斤東西背著跑得咚咚響,懸在額前銀發尖尖上的熱汗遮住了雙眼,毫不影響一鼓作氣干活,無論怎樣不相信是七十歲的老人了。
院里大都說奶奶是北方人,因為姓官。若論姓氏追根,該同姓赫的一樣,姓官的也是滿族旗人,屬正黃旗。按滿人八旗排序, 正黃旗屬八旗之首,也就是姓官的級別要高于姓赫的,應是上官什么的,即紅旗老官家的。滿族入關后,有的把前面復姓“上”字去掉了,不再叫“上官”什么的了。
奶奶只是笑笑,用蒲扇拂去飄在身上的黃桷樹葉子,慢條斯理敘叨開來:我是自流井方向人,在威遠縣新店子,十四歲就當童養媳,養了八個兒娃子,兩個女娃子,個個都是活過來了的。我那“砍腦殼”的死得早,全是我靠幫人把娃兒們拉扯大。那個時候苦,沒得吃,大女娃子餓得害浮腫病死了,二娃子大煉鋼煉死了。現在四個兒一個女在城里,三個兒還在鄉頭。老大老二老八在鄉頭,日子過得緊巴巴。老大有木匠手藝,過得好些;老三懶,過去跑馬幫,解放后就沒跑馬幫了,貓在家不干活,壞脾氣,怪得很;老八腦瓜子活,在公社跑跑腿, 全家一日三餐沒問題;老四在重慶,一個啥子研究所上班,讀死書的人,性子和氣, 四十歲的人了,使人著急的是還不成家;老六在一家兵工廠,當過啥子長字號的官,對人好,人老實,悶頭性;老七念完高中,這娃娃瞞著我跑到新疆去, 說那是個好地方。現在我住這家是老五,心腸好,就是性子烈,脾氣暴,動不動就打我那孫兒,我想到別家走走,就是放心不下我那孫兒。我不在,老五發起火來,肯定會打死我那孫兒…
每當說到這兒,奶奶都要撩起蘭布衣服一角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