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根趴在冰涼的地上,激戰前的寂靜令人窒息。
夜,漆黑。唧唧小蟲吟唱,水根聽著就煩。
戰友們在想什么呢?水根抬頭看了一眼,個個似訓練有素的狼犬,趴著。
水根不明白,剛參軍兩月就被拉上了戰場,那些老兵呢?水根腿肚子有點抽筋,想尿。
對面500米就是老山無名高地,他們連馬上就要沖鋒了。
靜得就像墳墓,水根快忍不著要大叫了。他想自己的家人,想女人身上的腥味,想著這一切就要永別了-----水根咬牙切齒,他痛恨戰爭!
忽然,頭頂呼嘯著火紅尾巴的群炮,砸向無名高地。驚天動地中,無名高地一片火海。炮彈震耳欲聾的聲浪蓋過來,大地在像在打擺子。
連長經常說,新兵怕炮彈,老兵怕機槍。
水根用手指塞著耳朵孔,炮彈爆炸的巨響仍然通過他的十萬八千個毛孔鉆進了身體內,他終于禁不著尿了,收也收不著,熱乎乎的尿液順大腿光滑的皮膚往下淌,癢癢的就好似許多蟲子在蛹動,他羞得恨不能拉響手榴彈。
炮火延伸,戰士們爬起來,端起沖鋒槍躍出戰壕。夜在壯膽的吼叫聲中一片一片撕裂,上空濃濃的硝煙在翻滾。
水根的褲子濕透了,粘在腿上。他站起來,身子就像剛大病了一場般的虛弱,腿灌滿了鉛。戰友們都沖上去了,連長喊,水根,你他媽再不沖,老子斃了你!
對面噠噠噠響起機槍聲,水根看見戰友們栽倒。雙方展開對射,槍聲就像春節放鞭炮,噼噼啪啪,密集的子彈拉著發亮的尾巴,將黑夜粉碎。
水根恨自己沒出息,尿的騷味直沖鼻子。他艱難地邁開雙腿,木然地向對面無名高地走去,頭腦卻裝滿糨糊,什么都粘成了一團。水根路過戰友們臥著的身邊,看都沒看一眼,一直向高地走,動作極像機器人。子彈嗖嗖在他耳邊掠過,連長喊,水根,趴下,趴下!
高地上,機槍的火力壓得部隊欲沖不能,對方很隱蔽,炮彈摧毀不了,子彈找不到準確點。
水根想死,他找不到解脫的方法,不能活著讓人嘲笑!他嘴里嚷嚷,打我啊來打死我??!距對方火力點100米內了,連長和戰友們不敢叫喊,敵人還沒發現他,或者發現了他,看著一個神道道的人朝他們的機槍走來,都傻眼了。戰友們的火力更加猛力,掩護瘋子似的水根。
水根栽倒了,后面一陣吶喊。水根栽進了炮彈坑里,松軟的土就像席夢思。機槍還在吐著火焰,子彈在夜空又亮又響。水根看見了機槍位置,不高的山坡上,好象有個洞。水根摸下身子,才發覺槍不知啥時候掉了,腰上只掛四顆手榴彈。
在陣陣槍聲中,水根適應了一些,他的腿不再那么僵硬。順著連接的炮彈坑,他爬到了山腳下,機槍就在頭頂突突突叫喚,距離30米。水根使勁活動下右臂,接連將四顆手榴彈投向洞口。機槍啞了,戰友們開始嚎叫著沖過來。連長狠狠地揍了水根一拳,罵,你狗日的!
山洞里有四個敵人,全被水根的手榴彈報銷了。
紅旗插上了無名高地,為后面的大部隊開辟了前進的道路。
水根的英勇有目共睹,但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全軍的戰斗英雄。
水根沒跟連隊繼續去攻克前面的山頭陣地,被安排回后方,準備作巡回英模報告。他拿著由部隊寫好了的講稿,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不像自己做的事。首長來看他,水根報告,說,首長,事情不是這樣的。首長笑笑,問,是那樣的呢?水根說,反正,不是這樣的。首長問,四個敵人是不是你炸死的?水根說,是,但事情不是寫的那樣。首長不耐煩,說,我們要的是最后勝利。我們占領了無名高地,事情就是那樣的。水根還在嘀咕,反正,不是那樣的。
首次英模大會在偌大的電影院召開,水根作為第一批戰斗英雄,胸口上戴朵大紅花,受歡迎的熱烈程度可謂空前。會場人山人海,紅旗招展。水根想跑也跑不脫,硬著頭皮,挪動灌了鉛的雙腿,爬上了講臺。水根是山區兵,初中還沒念完,老實憨厚。下面黑壓壓一群腦袋,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水根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把他嚇得雙腿發軟,好像他自己已經不是他自己了。水根腦海里立刻閃現炮彈從頭頂拖著火焰飛上山頭爆炸的情景,本能地渾身打了個激靈,心里慌亂,呼吸都困難,跨下那根不爭氣的玩意兒居然控制不著,就像個討厭鬼擰開了水龍頭似的,尿液汩汩地暢流,從打著綁腿的褲管滲透出來,滴到主席臺的紅色地毯上。
水根什么也不敢想了,他也想不起什么了,頭腦轟地像中了發炮彈,眼前一黑,搖搖晃晃栽倒在臺上------
他聽到臺下忽然死一般的寂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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