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躺在醫院外科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手背上插著靜脈針頭,肚子上插一根排泄手術后體內產生分泌物的導管,下面還插了一根導尿管。
多條管子縈繞在他身上,這個樣子就像遭了綁架,又像一位“自由戰士”身上藏著炸藥包纏著電線,準備隨時沖出去和敵人同歸于盡一樣。
這時男人從手術室出來剛剛24小時。原本患有支氣管炎的他呼吸較為急促。也許是用了麻醉藥的關系,一張蒼白的臉有些腫脹。身上幾根管子限制了他的自由。這時的他連挪動自己的力氣也沒有,四仰八叉地躺著。1米8高的大個子,到了這個地步,只能任人擺布。
“吱”的一聲,病房虛掩著的門被人推開了。一位與男人年齡相仿的中年女子出現在病房門口。
這是個大病房,住了六個病人。六個病人及他們的陪護一齊望向進門的女人。
來人不胖不瘦,皮膚白晰。精心紋過的柳葉眉下,崁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給人的感覺似乎她隨時都在微笑。長發梳成“宋慶玲式”的發髻。身穿一條典雅華麗的紫色旗袍,左手提一只小坤包,右手搖著一把絲綢紙扇。好一個小家碧玉俏佳人!這樣一位歲月無法將她老去的女人,“風韻猶存”四個字是最好的注釋。
男人的看護見了她,忙招呼:大姐,你坐!
“大姐”娉娉婷婷地走到男人的病床前,側身坐在椅子上。
初夏的天氣,已經讓人有些燥熱。周圍的人們對這位“大姐”感到好奇與不解。他們也許在想:自己的男人已經病成這個樣子,才做了大手術,她居然有閑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這個女人正常嗎?也太妖嬈了吧!
懷著這樣的心理,幾個看護停止了她們剛才的閑聊,一個個把耳朵豎起來,仔細地傾聽這對男女的對話。
他們的對話很有意思。
我治病的錢,你去湊夠了吧?
沒有。我已經去辦了小額貸款手續,但是錢還沒拿到。
行不行呢?萬一不行怎么辦?男人有些著急。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現在主要是養病。其次是……
女人說到這里突然不說了。
其次是什么?
女人期期艾艾地又接著說,
其次……我說了你不要多心。手術前醫生也給你說過了,你的胃潰瘍穿孔大出血,切除了的爛胃拿去做活檢了,醫生懷疑是癌。現在報告還沒出來,不知是良性還是惡性。
良性如何?惡性的又如何?
良性的就恭喜你,又可以多活幾年了。惡性的呢,我勸你這陣沒事,自己把墓志銘想歸一準備起,免得到時候人家給你寫的,你又不滿意。
幾個看護聽到這里,神色大異。她們想:這個老婆怎么這樣和老公說話呢?那男人一定會劈頭蓋臉給女人一頓臭罵吧!可是,奇怪得很,男人聽了女人的話后悄無聲息,他將眼睛閉上,似乎很是贊同女人的說法。
靜了一會兒,男人對女人說,你走吧,這里空氣不好……
女人不再說什么,站起身來,又娉娉婷婷款款而去。
女人每天都來一次。來了她什么事也不做,只和男人說一些讓人云里霧里的話。言語中沒有關切的問候,更沒有去掖掖被角、摸摸額頭的親昵舉動。探訪多在半個小時內結束,完了女人一刻也不停留地飄然而去,似乎她是個指揮著千軍萬馬而忙得不可開交的大忙人。對此,男人一點脾氣也沒有。有時,男人還主動叫她:你快回去了。
多來幾次后,一屋的看護都跟女人熟悉起來。她們一個個懷著羨慕的神情由衷地對她說,大姐你好好的福氣啊,找了這么好脾氣的丈夫!
女人不語,只是笑笑。
那個男人呼“救命”的雨夜,又出現在女人的眼前。
“嘀嘀嘀!嘀嘀嘀!”
女人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鬧醒時,已經是凌晨2點了,誰來的電話呢?女人一個激凌:不管是誰,一定有非常要緊的事!
她一骨碌翻身起床,提起話筒大聲喊過去,喂!喂!
幾秒鐘沒有回聲,女人很奇怪:怎么沒人說話?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一個微弱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是我,我,我是XX,我肚子疼,受不了了!快救救我……
是他!女人大吃一驚!
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住在同一座城市,平時沒有來往。
20年前,男人已是我們這座城市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他用夸父追日百折不饒的精神,如愿以償地追到了這座城市最美的女人。幾年后,他產生了審美疲勞,眼睛望向了更年輕的漂亮女人,而將他歷盡千辛萬苦追到的女人“休”了。后來,那個更年輕的漂亮女人也活學活用,把他給“休”了。從此,男人一直獨身,十幾年來日日飲酒澆愁,終于澆出了“胃潰瘍急性穿孔大出血”來。
救還是不救?這根本不是個問題!
天性善良的女人,這一刻,過去的一切恩恩怨怨都拋在腦后了,
罪不當死!她想:他一定是患了要命的病,不然,不會在多年都沒有聯系的情況下,向我求救!
女人的家就住在公路邊。她迅速撐起一把傘,沖進漆黑的雨幕,正好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她招手上車,向男人的住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