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
正月初八剛過,本城有名的商業街——“紫陽路”上的大小店鋪,都在新年的喜慶鞭炮炸響中,紛紛開門討頭彩來了。
其中有一家商號,煞是扎眼:比所有商家的鞭炮都火爆自不必說,就憑大小伙子一般高的兩溜花籃,偌大的充氣“彩虹門”,鮮鮮艷艷的紅地毯,久久長長的卷簾門提起聲,也“嘩啦、嘩啦”透出了一股是來掙大錢的氣勢。
每每身臨其境的大姐,都會發出一聲感嘆:
“開市嘍!南方生意人殺回來了,又有熱鬧瞧嘍!”心事縝密的大姐,在一片慶典升平之中,聽出了比拚的潛臺詞。兀的,猛覺出氣囊樣的眼袋,不由自主的抽抽兩下,極似半濕不干的柚子皮耷拉下來,將睫毛一并折疊進去。
唉!畢竟是六十歲的人啊!來不得激動的……
二十年前,原本沒有紫陽路的。只是因為一位權高位重的老人視察這具有百年歷史的老港時,用他短小而寬厚的手掌在此地這么一揮,一條連接港口和高速公路的“紫陽路”便出現在這百年的小城中。就是這條路給人們帶來了無限的商機——東北最大的陶瓷批發市場在福建商業巨賈唐氏家族的帶領下很快運作起來。
“真牛比!你們又該收房租了!”
大姐撇著嘴說,酷似核桃皮的臉呈半真半假的妒忌樣。末了,又環顧了一下三居室的房子,酸溜溜的語氣說:
“唉!咱也攢錢!然后到別的地段買房,把這個房子租給南方人,一年一萬多的租金,吃喝全夠了……咋?就允許你們長腦子的人算這筆帳啊?”
“呵呵……”被大姐說做“牛比”、“長腦子”的小妹一邊給老父換尿布濕,一邊笑——
此刻的老父,就如同一具人體標本仰躺在那里,作著最后的貢獻。所不同的是:這嶙峋的骨架上有薄如蟬翼的皮膚,就因為皮膚的薄如蟬翼,以致包裹骨架時便要撕扯開來。其樣子呢,又像極了大旱過后,貧瘠的薄土地迸裂,形成了縱橫交錯的紋路和脈象。這樣一來,使原本就突出的血管更加突出,青色更加青色。有幾處還有大面積的紫癜,這是皮下毛細血管滲血所致。
她是家里排行最小的。薄薄的嘴唇,人中很深,鼻子翹翹的,星星點點的幾粒雀斑撒在鼻翼兩側。一雙大眼睛亮亮的,看著就給人以機靈樣。
“哦----咳!哦---咳----咳!”
小居室傳來大姐夫的“空、空”的咳嗽聲響。這聲響,讓人聽了心里也仿佛回蕩著回音似的空洞和無助。加之痰的稠粘,又使聽著的人憑空增加了憋悶和窒息的感覺。
“咚……咚……”大姐趕著過去給捶背。一邊捶一邊忿忿的感慨:
“天啊!瞧瞧我的命吧!倆個病號啊!啥人能扛了啊?你們可倒好,脫凈身,把個老人弄給我養活。馬熊被人騎啊不是?看咱家老李老實,無能無才的。換做別人家好使嗎?”
大姐一邊用衛生紙去掏丈夫口中的粘液,一邊喋喋不休:
“去老姑爺家行嗎?就那脾氣,二兩酒下肚,云山霧罩的,不把你掘出去才怪!二姑爺家?更是門都沒有。人家拔根汗毛比咱腰粗,咋會侍候你?兒子還是一村之長呢!可懼內……”
大姐正數落在勁頭上呢,冷不丁聽見大居室傳來小妹驚叫聲:
“啊!大姐……快看!快看!……咱爸抬頭紋開了!而且‘歸正’。你看那頭,再看那腳……擺放的利利整整的,多像要歸天啊!要不要給二姐和咱哥打電話啊?”
聽見喊聲,大姐扔下已經弓成一團、喘息不已的后背,急忙跑來,睜大被皺紋包裹的眼睛去看老人微睜的雙眼和微張的嘴巴。最后把手伸到老人高聳的鼻子下,緊張兮兮地試探著老人是否還有鼻息。當看到老人一切都正常時嗔怪地說:
“你個死丫頭,嚇唬我?”
“呵呵……”
“叮鈴鈴……”,小妹收斂起嘴角的笑,右手把手機送到耳邊,同時把左手的食指豎向唇邊,向大姐做個“噓”的動作,然后拉開廳的門走向走廊,隨手關上身后的防撬門。
“哦!哥,是我。我在爸這兒,剛才大姐是把爸的假牙拿下去,用湯勺的尾巴灌的牛奶。你過來嗎?”
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是壓抑的卻頗具威嚴性:
“我過不去呢!這不陶瓷城的老唐準備開發四期工程呢,還得征地,我和他交涉呢……”
“哦?那豈不又有優惠的房子嗎?”
“是啊!姐手里現在有多少錢?我想給她弄一套,讓她心理平衡平衡,省得四處發牢騷,仿佛吃了多大虧似的。說實話,這些年若不是照顧老人,我們能出錢給她買現在住的房子嗎?我們是明給暗給她就是不知足啊!”
“是。但是姐沒文化,就是家庭婦女,咱們別計較了!”
“沒辦法,你看那老李,簡直就是個廢物了!你先別和她說幫她買房的事兒。老爺子那你上點心,都九十多了,活著也是遭罪。大姐的舍不得有她的小九九呢……”
“我明白的……”
“篤篤……”小妹收起電話,用手敲門。
大姐打開門,狐疑的目光:
“誰的電話?還跑門外頭打,咋?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呵呵……房客回來了,給拜年呢!”小妹嘴里敷衍,一眼看到大姐手中的日歷紙:
“3月1日”!鮮紅的大字。
明天3月2日,父親開工資的日子。
父親:1948年參加解放軍。離休金:人民幣4300元。
小妹看著神情疲憊的姐姐,突然,突然,她想把已經蒼老的姐姐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