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黑色和灰色
小土耗子
道路像是從灰蒙蒙的天際突然閃出來,沿著赤褐色的荒原、青幽幽的山梁和叮叮咚咚的小溪流伸曲和伸展過來的。那群人也是這么走來的。
那群人衣衫破爛,面貌一舊,染滿仆仆的風塵,腳步聲雜雜沓沓,無頭無尾,砰砰啪啪敲打在地面上,由遠至近,由近至遠,在烈火燃燒的太陽下慢慢地呈現,又緩緩地消失,自始至終都是一團黑色,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群遭了天災逃避的螞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挑的挑、背的背、抬的抬、拉的拉,拖泥帶水,背井離鄉。那群人默默無言,全都緊閉著嘴。他們的牙齒在嘴里咬得咯咯咯地響,血都流了出來,可是,就是不說話。一片疾馳的烏云跑過他們的頭頂,暴雨就如同鼓點一樣追逐著砸到他們的身上。暴雨過后,烏云也不見了,太陽又是一個火球,道路上留下了那群人中的兩具尸體: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老人已經面目全非,不知道死了有多久了,一張臉上的皮全都爛掉了,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還能看到白森森的頭骨,無數的蛆在不停地往外爬著。孩子在離老人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孩子是新死的。孩子的脖子處哽著一塊核桃大小鮮紅的石頭,他的腸胃在他的肚子里打著一個又一個的結。孩子在前,老人在后。在孩子和老人的中間,是一個挺著個草垛一樣的大肚子,像條干渴的魚張著嘴喘氣的婦女。這是道路的一頭的情景。道路的另一頭,情況怎么樣,誰也不知道。在道路的另一頭,楊五老漢的記憶還混沌一片。他只記得一團嘎嘎呀呀像只烏鴉叫的黑色畫面,一塊永遠化不開的墨,一個一直沒有終結的夜晚,或者,一條骯臟的從來也無人清洗的城市的下水道,它匯聚各種有毒的污穢之物,釋放天空和時間也遮蔽不住的臭氣,源源不斷地注入長江,毒害長江和長江兩岸的土地。這種毒害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更加強有力。
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男人面無表情地走了回來,他在那個大肚子婦女跟前跪了下去。
在路邊一個空空如也的破廟里,第二天早晨,楊五老漢就出生了。
楊五老漢生下來的時候像一只長滿了灰色絨毛的小土耗子。大名叫土拔鼠。許多著名詩人都寫過關于土拔鼠的詩。土拔鼠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土里打洞。楊五老漢就是一個善于在土里打洞的人。
事情就是這樣的,后來,楊五老漢給我說,事情很簡單。我生下來不是哭,而是吱吱吱地叫,我爸和我媽都說我是屬鼠的,離不開土,也離不開黑夜,總是想在土里打出黑夜一樣又深又黑的洞,心里還藏不住事。我要是看見一只貓(你知道現在更多的貓都比耗子還要壞!)在跑,我一定會叫喊:一只貓在跑!然后就下定決心非抓住那只跑的貓不可。如果沒有抓住它,我的心里就會難受,還不是一般的難受,幾天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跟丟了魂兒似的。我的心是一只耗子。我就是一只耗子。人就是耗子。人和耗子差不多。
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太陽剛升到半山坡的樹枝上。遠遠看去,太陽似乎是一枚還未長成熟的青蘋果。楊五老漢就在那枚青蘋果下,樣子像一只企圖想咬青蘋果一口的小土耗子。那會兒,楊五老漢對自己的行為沒有過多地考慮,他只是一心一意要守住他的太陽下的土地。那是他的命根子。土地上長著一片綠油油的已經抽穗,然而剛剛泛濫出一些些金黃色的,像一個個省略號的花的麥苗。別看麥苗的花不起眼,可是能結出天底下最養人的糧食。楊五老漢發誓要守住他的天底下最養人的糧食。他圍繞著他的土地疾速奔走,雙手垂懸在軀體的兩側,既孤獨又無援無助,看上去和一棵被砍掉了頭顱的電線桿子沒有什么兩樣。一種嗡嗡嗡的不絕的轟鳴聲在他的頭顱里撞擊著他的兩個太陽穴。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些沒有土地的日子。那些日子雖說已經非常遙遠了,但是不知為什么,最近,它們一個一個都回到他的身邊,拚命往他的腦子里鉆,要他想起,要他和現在的日子作出對比。因為,現在,他就快失去土地了;因為,現在,由于形式發展的需要,農村就要變成城市了。
楊五老漢不想農村變成城市。楊五老漢要堅守他的農村的最后的土地,堅守這最后的土地上的最后的麥苗。面對一茬一茬拖兒帶母遷往城市的農民,面對一個一個變成了城里人的鄉下人,楊五老漢一點也不心動。城里人的日子過得也很不容易哩。楊五老漢給自己說。城里人不好惹哩。楊五老漢又給自己說。城里不但沒有土,而且夜也不黑(城里的夜:燈紅酒綠、輕歌漫舞、紙醉金迷,一到夜里,人全都是鬼),城里人各懷心事,明爭暗斗,你若不死,我就難活。楊五老漢再給自己說。楊五老漢對城市非常了解,他經常在早上去城市賣菜,在夜里獨自坐在山崗上,目不轉睛和目不暇接地端詳長江對岸的城市。城里閃爍的燈光和彌漫的歌聲對他來說就像是天堂和地獄的門檻。這兩個地方他都不喜歡,他只喜歡人世間,所以,他對城里和城里人都沒有好感,談不上恨,也談不上愛。
我要在我的土地上打一個很深很深的洞,楊五老漢最后給自己說,我要把自己藏到土地的洞里。
一種嗡嗡嗡的不絕的轟鳴聲,在他的頭顱里同時撞擊他的左右太陽穴。他的心在他的胸膛中到處跑,在他的兩肋二十四根骨頭之間嘩啦嘩啦磨刀般地啃噬,想在他的軀體的內部打出一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