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部:無色
星星是稻的種子
長江中心又白又亮,水漂浮著水,水翻騰水,水帶著水,一滴一滴,一股一股,向前流去,向東流去,流向遙遠(yuǎn)的大海。拐過寬闊的河灣,隨著時間的流逝,長江邊上的水就漸漸變得綠起來,有的地方的水還是墨綠墨綠的。我最喜歡墨綠墨綠的長江的水,在長江墨綠墨綠的水之上,一定有一片同遠(yuǎn)方相呼應(yīng)的樹林或者竹林。
這些日子,由于你的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害怕紅的和紫的東西,所以,當(dāng)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野草上覆蓋起薄霜,高處的樹林和竹林的秋色就濃了,有的秋色像是一團團火炭,有的秋色像是一股股火苗,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我怎么能夠避得開秋色呢?秋色是豐收的顏色,而豐收的顏色和太陽的顏色相近,也和血的顏色相近。
我在努力讓自己熱愛太陽,熱愛血。然而,每一次,太陽和血,差不多都會讓我想起你以前的那半張臉,那半張已經(jīng)沒有一滴血的臉。太恐怖了。我無法說出它的樣子,又無法忘記它的樣子。你以前的那半張臉就是整個、所有、每一場戰(zhàn)爭和每一個死亡的縮寫。當(dāng)這個時刻,我就又拚命地想你現(xiàn)在的臉。你現(xiàn)在的臉上的笑容是我生命的源泉。你長著一張從任何一個角度從任何一個瞬間看過去都在笑的臉。特別是你的臉上的眼睛。一雙瞇瞇的充滿著愛意的笑眼,就仿佛專為我一個人長的。我越來越相信你就是我最親愛的戰(zhàn)友了。你的呼吸有一股甜絲絲涼幽幽的味道。你是一個安靜的孩子,你就像夜將盡時,神,零落地撒在天空里的星星。你的這顆星星實際上是一粒稻的種子。天一亮,你就會發(fā)芽。我的使命就是讓你發(fā)芽,并且照顧你好好地長大,開花,結(jié)果。
這樣,從你的身上,從你寫下的文字——那些詩歌——我似乎就感受到了一點真理。你知道,我是沒有上過學(xué)的,在認(rèn)識你之前,我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也不懂得認(rèn)識字的重要性。在認(rèn)識你之后,凡是你寫過的字我全都認(rèn)識了。我相信字都是用血寫下的。只有用血才寫得出字。你一定不會忘記那些個夜晚,你在煤油燈下為我讀你寫的詩的情景吧?在更早的夜晚,在我們行軍的路上,就是你的上輩子,你還記得嗎?你就給我讀過你寫的詩。你說你當(dāng)兵前是個大學(xué)生,你告訴我你要為人民寫作,你要為我們的大地寫作。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光陰。你讀過的每一個字都種在了我的心里。在我的心里有一塊只屬于你一個人的土地,生長著你寫下的所有的文字。在你的全部的詩里,我最喜歡的是這一首詩。這是首關(guān)于稻的詩。看上去平淡無奇,然而,卻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到的。激情就藏在平淡中。
稻是一粒很小的東西
拿在手里很輕
放到牙上才能嚼碎
泥土的黃內(nèi)緊緊包裹著心靈的白
稻的殼是父親的汗和母親的淚
照耀了我一生
稻的核是兒子的夢和女兒的淚
燃燒了我一生
稻是一粒很小的東西
一座又苦又咸的海,濃縮
在一片葉子上
為了稻的熟
我一次次俯下身
疲憊又虔誠
成了卑賤且貧困的一群
爬在地上
我愛了一生
每一次你離開,你一走,我就會立刻去地里,把你剛讀給我聽過的詩歌種起來。我總是選擇我的地里最肥沃的部位種你的詩歌。你的詩歌在我的地里全都長得非常好,它們是我的一切莊稼的種子。我地里的莊稼全都是從你的詩歌長出來的。這是我的秘密,我誰都沒有說過。一切糧食:稻、麥、粱、薯、豆``````一切蔬菜:白菜、南瓜、茄子、蘿卜、辣椒、西紅柿``````都是從你的詩歌里長出來的。
就是從你的詩歌里,我知道了你最愛吃的菜是白菜。
在土地的表面,看起來似乎一切都是靜止的,時間和空氣也是靜止的,然而血卻無法靜止。時間在靜止中流逝,空氣在靜止中流動,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沒有人知道:血在流逝和流動中靜止。
你看,只要你把種子埋下,不一會兒,泥土就會動起來,泥土動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一顆小小的植物的頭從地里探出來。這植物的頭和人的頭沒有什么區(qū)別:同樣也有臉,可以笑;同樣也有眼睛,可以看;同樣也有耳朵,可以聽;同樣也有鼻子,可以呼吸;同樣也有嘴,可以說話;同樣也有頭發(fā),可以隨風(fēng)飄揚,可以隨著歲月的滄海桑田變幻,由綠發(fā)黃(就像人的頭發(fā)是由黑發(fā)白一樣),最后枯萎、脫落``````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上沒有無生命的東西。爆發(fā)的一瞬噴射出子彈的槍、靜靜地等待機會閃著藍(lán)幽幽的光的刀以及它鋒芒畢露的刃口、黃色和褐色的土地、紅色和黑色的磚頭、各種顏色的巖石和流水、天空的浮云、地上的霧氣、水底的沉物,還有那些我們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礦物質(zhì)、微量元素,等等,等等,全都是活的東西,它們不僅有生命,有靈性,同樣也有愛情,而且,它們的愛情同樣也是崇高和偉大的,是不可忽視的,值得頌揚的。它們愛過后,也會孕育和生育,和人一樣,無論動物和植物。一切的一切,都和人一樣,都受著生命規(guī)律的支配。生命的規(guī)律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愛。愛,正如你在詩中所說的一樣,為了一粒小小的稻的熟:我愛了一生。這也是我經(jīng)過了一生才體會到的。生命的規(guī)律就是一生都要愛。一生都愛,這是許多,不,幾乎所有人,都無法做到的。
人間的不幸和苦難因此就產(chǎn)生了:到處都在流血。戰(zhàn)爭、瘟疫、各種天災(zāi)和人禍,都造成生命的非正常死亡,于是,就謠傳說眾多的鬼怪、食人魔、巫術(shù)``````全都是禍害生命的東西。生命是自然生長的。生命是不需要,當(dāng)然也不存在什么教和功的,因為,生命就是生命,它不受任何非生命的東西的駕馭。誰也無權(quán)支配和改變生命。誰能命令一棵松樹立刻死掉?誰能把一棵白菜變成一塊石頭,或者一只綠翅膀的鳥?誰硬要這么做,誰就將制造一場災(zāi)難。我們經(jīng)歷的災(zāi)難已經(jīng)不少了。每天,我們的地球都在低語和傾訴。我們的地球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作為一個農(nóng)民,我的責(zé)任就是保護好我的土地(它是我們的地球的一部分)。我要讓我的土地長滿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