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的手
太陽才掛到半山坡的樹枝,草葉上的露珠剛剛有點干和瘦,正仿佛精靈們瑩瑩幽幽冰清玉潔的眼睛,想竭盡全力保持住黑夜世界里最后的神奇的光亮。楊五老漢就已經(jīng)割了滿滿三背簍牛草了。
楊五老漢的牛草不是為自己家割的(他沒有家),是為老爺家割的。老爺家養(yǎng)著八頭牛。他的父親是老爺家的長工,長年累月為老爺家干活:白天種地,夜里看守前院的大門。他的母親也為老爺家干活:養(yǎng)蠶、抽絲,并且把蠶絲織成綢。他們一個在地里干,一個在家里干。楊五老漢一生下來就是老爺家的長工。他從記事的時候起就在老爺家的地上割老爺家的草,喂老爺家的牛。老爺不同意他把牛牽出去放,老爺說??辛饲f稼你拿什么賠?于是,從四歲開始,可能還要更小,反正從楊五老漢記事起,他就在為老爺家割牛草啦。印象中,最初,是他割好牛草,母親來背,后來,父親來背,最后,就是他背。六歲時的楊五老漢已經(jīng)能背一百斤牛草了。一百斤牛草壓在他小小的煢煢孤立的身體上,看上去就如同一座高高的山。六歲時的楊五老漢,背著一百斤牛草不是走,而是爬。那時候,楊五老漢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塊自己的地。我要有塊地,我不種莊稼,我要讓地上長滿草,把牛牽到地上吃草。隨便吃,吃得飽飽的。我就用不著割牛草了。我要養(yǎng)九頭牛,比老爺家還多一頭。長大后的楊五老漢最怕的就是割牛草。他曾經(jīng)給我看過他的手,兩只手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刀傷的痕跡,看不出一點完好的皮膚:刀傷緊挨著刀傷,刀傷重疊著刀傷。刀傷縱橫交錯。刀傷閃閃發(fā)光。刀傷波瀾壯闊。兩只手完全都是刀傷的組合,就像我們祖國歷經(jīng)千百萬年的災(zāi)禍和劫難之后,破碎但是依然健在的山河。他說他每天三點鐘就起床,開始割牛草,天都看不見,右手割累了,就左手割,有時候割著割著竟然睡著了,就總是割著手。開始時,刀割在手上感覺得到疼,也流血,后來就不疼了,也不流血啦。
楊五老漢的手在我的手里像是兩塊沒有鞣制好的一無是處的皮革,也許是火太猛,水太少,時間太長,但是具體因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的手釋放出一股濃厚的焦糊味,仿佛正在烈焰中燃燒似的。他把他的手從我的手里抽了出去。他還不適應(yīng)我這樣流露出感情和他交往,不適應(yīng)和一個人呼吸相融,目光相接,就是說,他還不適應(yīng)有人關(guān)愛他。他朝他的兩個黑糊糊的手心里都分別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唾沫也是黑色的,有一股灰燼的氣息。
他的手像是兩棵狂風(fēng)中的敗節(jié)草,抖得厲害。他的手抖出一串一串的火花。
一天不在地里干活,不摸一摸土,不在土里滾爬幾下,我就要死,特別是我的手。
我的手長著十張嘴,要吃土。我有一雙吃土的手。
土是一切糧食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