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黑色和灰色
長滿苔蘚的石頭
堅持用長滿苔蘚的石頭的方式,楊五老漢蹲著,當時以及現在,楊五老漢都不知道,這塊長滿苔蘚的石頭,實際上已經包含了他的漫無邊際又短暫得似乎不存在的一生。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頭蜷縮著擱在兩個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天比一天低落的肩膀上。他蹲的姿勢看上去就和坐差不多,是蹲和坐的和。這蹲和坐的和,使他穩穩當當牢牢固固地扎在地上,仿佛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截樹樁。就好像他原本就蹲在那里,就好像他已經在那里蹲了千年萬年了。
這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深秋的氣息從楊五老漢的身體的罅隙中釋放出來是那樣的濃烈、尖銳、浩邈和迤邐,似乎能夠把天空都給震憾得像著了火一樣呼呼作響。楊五老漢掩藏不住他的近乎于瘋狂的情緒。他像是一個被拉開了開關的燈泡,他的近乎于瘋狂的情緒就是燈泡拉開后發出的光,這光,均勻地分散在夜色中,使得夜色無邊,夜色如磐。那樣蹲了大半夜,楊五老漢就感到自己的肉體一點一點地在發生本質上的變化,感到自己的肉體越來越堅硬、寒冷和頑固,感到自己在變成一塊地地道道的石頭,而且,苔蘚正一寸一寸地往他的身上爬。楊五老漢就認為自己是一塊長滿苔蘚的靈魂響石(因為心還在胸膛里跳,它還在跳,不知道它還要跳多久),就相信再也沒有人能夠把他給認出來了。
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是人,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是那個最窩囊最不是東西的楊五了,楊五老漢對自己說,我是塊石頭,一塊三天都不放一個屁的石頭,看你們把我怎么辦?于是,楊五老漢就喜歡上了夜晚,因為夜晚的黑和他正在堅持的石頭的黑是差不多的。然而,你知道,以前,楊五老漢也總是在天不亮就起床。他總是在一天開始之前就開始自己的生活。楊五老漢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天亮的時候,他已經在山坡上撿了滿滿一籃子狗屎,或者去山下的工廠生活區挑了滿滿一擔兩糞桶又干又臭的大便,渾身放射著響當當的光彩,奪人耳目地回來了。楊五老漢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顯然,楊五老漢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臭烘烘的日子,就像一朵臭牡丹,但是楊五老漢喜歡。一個人只要喜歡,就誰拿他也沒有辦法。楊五老漢就是這么犟的一個人。楊五老漢凡事都要爭個贏。楊五老漢犟起來的時候天王老子都不怕。許多事證明,楊五老漢一犟,就總是贏家(最起碼他自己認為自己是贏家)。這,是不需要再證明的了。這一帶的人都知道。這一帶的人私下里管楊五老漢叫又臭又硬的老犟牛拐拐。如果你想要親自證明的話,就耐著性子把這篇小說讀下去吧。這篇小說是關于楊五老漢犟的最富于色彩的一個(也是最后的一個)說法。如果你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楊五老漢是我最要好的同學楊昭龍的父親,這你已經知道了,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就在他家住過半年,他的事沒有一件我是不清楚的。他們父子兩個什么話都對我說。楊昭龍不喜歡他的父親,然而我喜歡。我喜歡總是能夠堅持什么的人,尤其喜歡那些一條道跑到黑死也不回頭的人。楊五老漢就是那樣一個人。我本人也是。
關于楊五老漢犟的事,在這里我先說出幾件,供你參考。這幾件是我這會兒突然想起來的,并不是他的一生中最著名的最具代表性的犟事,然而,由此,你也可見一斑。楊五老漢十四歲的時候,抓壯丁抓得厲害,誰都不愿意被抓,誰都知道一旦被抓就有可能一輩子也回不來了。楊五老漢就去找那些不愿意被抓的人,以自己代替被抓為條件交換三挑谷子。這三挑谷子給楊五老漢的父母。三挑谷子一到,楊五老漢立刻讓抓壯丁的抓走。楊五老漢總是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他是怎么回來的。他從不對人講。當然,后來,他全對我講了。由于時間關系,在這里,我就不細說了。他最快的一次,被抓走的第二天就回來了。他最慢的一次,卻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在這十年的時間里,他的父母都死了。這最后的一次,戰爭徹底結束了。雖然時間長了點,他還是沒有缺胳膊沒有少腿,哪兒都沒有傷著,還是個完完整整的人。楊五老漢三十歲的時候,有人和他打賭,說他如果能一口氣吃下十斤肥肉,那人就不要楊五老漢出錢,就白請他。楊五老漢就吃了。楊五老漢雙手捧著肚子(屁股流著油)一步一步挪到家里,立刻就把十斤肥肉全部吐了出來。原來那些肥肉,他是一塊一塊吞下去的。那十斤肥肉,他的老婆和孩子歡歡喜喜吃了一年。還有一次,楊五老漢和人犟起來,說長江,他能不憩氣地游十個來回。當時有十個人和他賭。每個人出五塊錢。如果楊五老漢贏了,他就得五十塊錢;如果輸了,他就賠一個人五塊錢。那年楊五老漢已經五十六歲了。那是那年的冬天。我和楊昭龍(楊昭龍是楊五老漢最小的一個孩子,那時候我們都還在念小學,一學期的學費才兩塊錢),還有好幾十個人,都冒著刺骨的寒風站在長江邊上,看楊五老漢在長江里游泳。我一個勁兒懇求菩薩保佑楊五老漢贏。就是在那天,我喜歡上了楊五老漢,我想等他一上岸,就告訴他我要和楊昭龍一樣做他的兒子。結果,他一上岸,就暈倒了。他就至今也不知道我想做他的兒子。
現在,楊五老漢不是和誰、某某某、哪一個具體的人犟起來了,他是和我們整個的改革開放的時代犟起來了。來做楊五老漢工作要楊五老漢讓步的人說,你堅持這樣做,你就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那人還說,你要知道對我們的敵人,我們是堅決打擊的,我們不會讓敵人的陰謀得逞。你想想吧。那人總結性地說。
要槍斃我嗎?楊五老漢仰起臉,我已經活夠了。他的目光像條被挖成了兩截的蚯蚓,流著黑色的宛如鐵銹的膿水,釅糊糊、臟兮兮,但是,既沉默又固執地掙扎著,不停地蠕動。最近這些日子,楊五老漢的目光里,總有股人人都感覺得嗆的濃厚的泥土的腥甜味道。
啊。那人說。那人躲避著楊五老漢的眼睛。
把我槍斃了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反正你們把我的三兒都槍斃了。
楊五老漢的聲音色彩鮮艷,飽含堅定的委屈,仿佛一束剛到春天,雖然粘滿露珠,卻還未來得及綻開,就被猛烈且強暴地摘下枝頭的花骨朵。
看著那人遠去的背影,一種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又黑又稠又燙的液體沿著楊五老漢瘦瘦的臉頰流下來,把胸膛里里外外給占領了,使他的整個身和心都異常沉重起來。他的兩條原本就不粗壯的腿就承受不住,于是,他就蹲了下去。他蹲的地方不是別的地方,是他辛苦勞作了二十多年他的土地的正中央。
一輛已經報廢,四個輪子都爛成了幾塊的巨大的推土機,就停在他的跟前。在推土機的后面,是一大片閑置起來生長著無邊無際萋萋荒草的土地。在萋萋荒草中堆棧著一堆小山樣原本是紅色,后來變成了黑色的磚頭。
這是當地某部門成立在耿村的世界開發區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