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河里的水一夜之間就漲了起來，在不應該漲水的季節。老人們都說長江一定是把時令搞錯了。我卻不那么認為。我認為長江漲水是有道理的。長江漲水是要把桃花給我送來。桃花是我老婆，這你知道。她早就已經死了。可是她總是來找我，在我的耳邊不停地說：楊五楊五楊五``````我就聞到一陣陣刺鼻的叮叮咚咚像泉水般晶瑩的香氣，這香氣是粉紅色的，就跟真正的桃花一模一樣。現在她就在我的身邊，在我的左面，緊挨著我坐著，你看不見她，這個死老婆子，我不準她現身出來，我怕她嚇著你。自從她死了以后，她就回到了十八歲（她十八歲時嫁給了我），就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

桃花是我從河里撈起來的老婆，這，你早就聽我說過了。那年月，河里什么都有。人們需要什么，都從河里撈。許多人的老婆都是從河里撈起來的。長江真好。長江里的水一夜之間漲起來。一夜之間，長江沿岸的桃花也開了，粉紅粉紅的，一大片，真好看啊。人們都說，再也沒有看過這么好看的桃花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我的老婆。我的老婆的名字叫桃花。我給她取的。我說你就叫桃花吧。她就叫桃花了。

我看見桃花的時候，是那天的早上，大約四點多鐘的光景吧？我記得在那天的前三天的傍晚，我們剛在河邊把老爺、老爺的老婆、老爺的兒媳婦、老爺的孫子和其他一些人給槍斃了。老爺的兒子跑掉了，據說先跑到臺灣，后來又跑到美國去了，那年春天還回來過一次哩，已經八十多歲的老頭了，看上去比我還年輕，真不愧是老爺的兒子啊。人家又結了婚，又兒孫滿堂。在美國，人家又當上了老爺。老爺的兒子也是老爺。他一眼就把我給認出來了。我知道，他其實是認出了我胸膛上狼咬的傷疤了，因為我正光著上身在地里干活。他抱著我就哭了。他還摸了我胸膛上狼咬的傷疤。他那么一哭一摸。我就相信他是一個好人了。時間的力量真是無窮啊。時間把老爺的兒子變成了一個好人。可是時間也把另外一些人變成了壞人。

那時候，桃花淹在水里，只露出一只手在外面。我一看就知道手下面肯定有一個人。每一次長江漲大水，我都會去河邊。每一次我都會撿到我需要的東西。那時候，我就需要一個老婆。那時候，我已經分到土地了。我有自己的土地，再有一個老婆，我就能把她給養活了。我就想要一個老婆。我要我的老婆先給我生一個兒子，再生一個女兒，然后，再生一個兒子。可是她卻一連給我生了五個孩子。前面三個都是兒子，最小的一個也是兒子。我最小的一個孩子就是你的同學楊昭龍。我記得，好像你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吧。他比你早生一個時刻。你是一個慢性子喜歡安靜的人。你天生就是一個做學問的人。我一直在想你怎么也當了兵了呢？而且在那個關鍵的時刻，你竟然動如閃電，一下子就替我擋住了那塊該死的彈片。你還記得那次爆炸吧？整個天都紅了``````唉，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啊。有時候我想，如果你提前出生一個時刻，你就是我的孩子了。現在也好，現在，你仍然是我的孩子。你是他的化身。你還記得嗎？我們說好，誰先死，誰就做誰的兒子；一起死，我們就做兄弟。你想起來了吧？那是在一次急行軍的途中我們說的。那也是一個晚上，我們的部隊要從敵人的后方繞過去。我的一只鞋跑丟了，另一只鞋的底早就磨通了。你硬要把你的鞋脫給我穿。我不要。你還打了我。你還記得嗎？我們兩個總是輪換著背槍。說完，我們還擁抱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擁抱。后來，我只是和我的老婆擁抱過。

一抓到桃花的手，我就知道桃花一定還活著。那天，我就在長江里撿了桃花一樣東西。我把她頭朝下背在背上，發瘋般地跑回了家。從她肚子里流出來的水，把我的衣服全給濕透了。

她醒來，一看見我就知道自己得救了。她的淚就出來了。她埋下頭，雙手無力地捶打著床，問：你為什么要救我？我說，我需要你做我的老婆。

她就仰起頭來看我，看著，看著，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她沒有看到我胸膛上狼咬的傷疤。我特意穿上了衣服，并且把扣子一顆一顆都扣好了。夜里，當她看到我胸膛上狼咬的傷疤后，追問我是怎么留下的。我告訴了她。她聽了后緊緊地擁抱住我，還一邊不停地親我。

她就把她給了我。她真的是一朵桃花，一朵粉紅色的桃花。

她的香氣熠熠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