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房里的燈
有一段時間,每年的桑葉都是很繁盛的,蠶房里的燈就整夜整夜地亮著,它的紅色的光芒在黑色的夜里,透過窗戶看上去既潮濕溫柔又模糊曖昧,很親切,和母親的包含淚水的眼睛釋放出的光差不多,使我常常從青草的夢中醒來。那時候,我一點也不害怕紅色。那時候,我住在牛欄屋里。我的周圍都是我割回來的青草。我討厭割草,但是我喜歡青草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是香的和甜的,和我記憶中母親的乳汁一樣,只是不是白色。說起來也許你不相信,我活了一輩子了,還從來沒有吃過糖,也沒有見過其它香的東西。我認為世界上就青草最香最甜。我吃過青草。雖然我知道我不是牛,我還是吃過青草。青草很好吃。要是我能夠堅持吃青草就好了。我想做牛。那是我小時候的想法。后來我真的做過一回牛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做牛了。
醒來后,每一次,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去蠶房。你知道,我的母親在蠶房里。她給老爺家養蠶。我悄悄地溜出牛欄屋,踮著腳跟,輕輕走到蠶房。我拉開木頭的房門。無論我多么輕,房門總會吱呀叫一聲,我的母親就會在這一聲吱呀中扭過頭來看我。她騰出一只手,給我擺,示意我回去睡覺。她正在忙碌著。每一次我去,她都在忙碌著。她總在忙碌著。她一個人養了滿滿的很大一屋子的蠶。蠶是從一張又一張白紙上生出來的。白紙上有密密麻麻的像針尖一樣小的蠶的卵。從這蠶的卵里,蠶們就生出來了。蠶一生下來時小得可憐,慢慢地它們就長大了,長得又白又胖,最后變得透明。蠶變得透明就要吐絲了。蠶吐絲把自己裹起來,裹成一個長的圓的形狀,那東西叫蠶繭。等到蠶季一過,母親就得從蠶繭上把絲給抽下來。然后整整一個冬天,母親都得換一個十分干凈的房間(這個房間在后院的木樓上,和老爺的房間隔得很近,所以冬天里,我很難看到母親了),為老爺一家人織綢。
老爺一家人都穿綢的衣服,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織的綢都是由老爺拿到城里去賣成錢了的。老爺喜歡錢。那時候,我就知道錢是紙做的。然而我不明白,既然錢是紙做的,老爺為什么不直接把紙都做成錢,而要先在一些紙上擺滿蠶的卵,讓蠶的卵變成蠶,再把蠶養大,讓蠶吐絲,再把蠶吐的絲織成綢,賣錢呢?老爺不知道這樣做很麻煩嗎?我的母親就在這一個麻煩的工作里,一天比一天老下去,一天比一天難看。母親的背終于駝了。母親的頭發也白了。
母親離開蠶房后,我仍然常常在夜里醒來,我仍然悄悄地溜出牛欄屋朝蠶房走去。每一次,總是要走到蠶房的門口,手已經推到了蠶房的門,我才明白母親不在,蠶房的燈也不亮。母親在后院里。后院我是不能去的。我曾經偷偷地去過一次后院。你看我胸膛上的那些可怕的、紅色的、看上去像是活的、時時刻刻都在往外冒血的傷疤,就是我那次去后院留下的。
那條狼差點兒沒把我給咬死。是的,老爺的后院養著一條狼。
一條真正的狼。
由于我咬死了老爺的狼,老爺把我在前院的那棵樟樹上吊了整整一個星期。我的父親和母親也在那棵樟樹下跪了整整一個星期。老爺之所以留下我們一家三口,是因為老爺還需要我們干活:我給老爺養牛;我的母親給老爺養蠶且織綢;我的父親給老爺種地,還要看守前院。
吊在樟樹上,我想,總有一天,我要殺死老爺。把老爺殺死后,我要夜夜在蠶房里看母親的燈。
蠶房里的燈,真的非常像母親包含淚水的眼睛。它們釋放出的光都一樣:既潮濕溫柔又模糊曖昧,很親切。
為什么母親的眼睛里總是包含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