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戰爭總算結束了，死人的時代過去了。你知道，我必須留在故鄉了，你知道，我必須在這里，在這塊一面靠山一面向水的土地上，像一棵樹一樣種著：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落葉，然后枯干，然后倒下，然后爛掉，然后灰飛煙滅，像我的父親和母親一樣（這正是我的意愿啊！）。我回到這里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死了，他們都是死在這里的，所以我也要死在這里。其實這里并不是我的故鄉，只因為我是在這里出生的，這里就成了我的故鄉了。這里有我的一個夢：那就是我想有一塊自己的土地，我想在我的土地上養九頭牛。

我終于有一頭自己的牛，是在那一天的傍晚。那一天的傍晚，我終于下定決心，從一個過路的牛販子手里買下他最后的一頭牛。這頭牛花去了我一生的全部積蓄：一共是一百七十五塊錢（這樣的價格買一頭牛其實是非常便宜的，便宜到差不多等于白送）。我把牛牽回家，我的老婆桃花就徹底病倒了。她得的是一種每一個醫生都說不清楚的怪病。她病倒的原因她說是：由于她發現了我愛牛而不愛她。后來，就是最近不久，我才知道，她實際上是被我給傳染上艾滋病了。最近，我一直在想，肯定我也是得了艾滋病的。我得艾滋病是賣血賣的，你知道。但是為什么我的艾滋病沒有發出來呢？會不會因為我的血管里流著狼的血？是狼的血控制住了我身上的艾滋病毒。也許是。不然，我早就死了。我真是命大啊。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就死了。她死的時候，全身的肉都爛完了。她的手都可以看到骨頭了。她的屁股上長滿了蛆。蛆真是一種極為可怕的東西。我最怕的東西就是蛆。死的那天，她奇跡般地站了起來。那天河里漂浮著無數的魚。許多魚都漂到岸邊來了。那天去河里撿魚的人可真多啊。許多人都吃了河里的魚。凡是吃了河里的魚的人都死了。魚全都是中了巨毒才從水中漂浮起來的。人們雖然知道，但是還是拚命地吃。人們都像是從來沒有吃過魚似的。說真的，許多人都是第一次吃魚。我老婆一邊吃魚一邊看著我說，吃了魚，死了也值了。她說：我就要吃了魚才死。她說：我終于也吃過魚了，而且還是長江里的魚。她說：魚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點？我說不，我說我不想死。我老婆就哭了起來。我老婆一邊吃魚一邊哭。她哭著說楊五，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嫌我長得矮，配不上你。她說我就要死了，楊五，你能不能親我一下。我說不，我說我不能親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可是，我想親你一下才死，我老婆說，你讓我親嗎？我說不，我說我不能讓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親。我老婆一聽，雙眼一翻，立刻就死了。我老婆一死，我的淚就下來了。你知道，其實我是愛她的，你知道，其實我那樣說是不想讓她那么快就死。哪知道她想不明白立刻就死了。她給我生下了五個孩子。就是我最小的一個孩子昭龍把你帶到我家的。你注定是他所有同學里最好的一個。你一來我家，我就看出來了。我認出了你的那只耳朵上的耳垂。

從那開始牛就是我的生命了。可是誰知道我買回家的是一頭瘋牛呢？這頭瘋牛沒有別的病，就是和我一樣患上了夜游癥。你知道，我也是有夜游癥的，可是我的夜游癥在見到你之后，自己就好了。我曾經企圖讓你也治好牛的夜游癥，但是我失敗了，你只是對我才有作用。我就很清楚地知道：你是屬于我一個人的。你是我生命中的生命。你是我的生命之本：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親人：我的詩歌。

牛見不得紅月亮，凡是有紅月亮的夜晚，牛一定會夜游。牛那狗日的是愛月亮的紅色。牛那狗日的愛的正是我所怕的。你知道，月亮的顏色是多種多樣的，而且時刻在變化，但是一開始，月亮總是紅色的。這就給牛造成一種月亮每天晚上都是紅色的的假象。當牛跑出牛欄，朝著月亮的方向奔馳，它跑著跑著，月亮的顏色就變了。月亮的顏色由紅色變成紫色，再變成黃色，再變成藍色，再變成銀白色，最后，月亮包含了所有的顏色。月亮的顏色一變，該死的牛就失去了目標。后來我琢磨，牛肯定是在紅月亮下出生的，狗日的，它就把紅月亮當成了它的故鄉。牛長大后，被牛販子拐賣了，也許被拐賣了許多次。你知道，牛總是被牛販子賣來賣去。尤其是這頭牛，它在誰的手里也長不了。誰有耐心天天夜里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跑？

那些日子，跟在牛的屁股后面，我跑遍了山山水水。我就發現在夜晚，我們的大地更美。我愛上了夜晚里的大地。你不要以為像我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老農不懂得愛。受你的詩歌的影響，我已經懂得了很多，而且，我已經不再是文盲了。你給我讀過的每一個字都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它們全都像樹一樣，種在了我的心里：它們在我的心里開了花，結了果。從這一點上看，字和人一樣，都像樹。字和人和樹，其實就是一樣東西。你說是嗎？問題在于我以前患夜游癥的時候，我并沒有感覺到我們的大地在夜晚更美。那時候我是糊涂的，腦子不清醒。那時候的我，身和心都在夢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夜游。我還以為我一直在床上我老婆的身邊睡覺哩。

我已經忘了是從哪一天夜晚開始，牛讓我騎在了它的背上。我一騎在牛的背上，我就成了牛夜游的同伙。我才發現夜游真的很好。這一發現緣于我先發現我們的大地在夜晚更美。在夜晚，仿佛有一層柔軟的牛奶的薄紗籠罩著我們的大地。一切都變得那么細膩、深情、溫和、愛無止境和不可觸摸。總之，一切都像是一個正在愛著的人。在夜晚，你會發現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相愛，整個大地都在相愛。森林、河流、盆地、峽谷、雪山、高原、平原、草原、道路、云彩、各種植物和動物，還有各種昆蟲；以及秋雨、冬風、春水和夏陽；等等，等等，都有力量和個性，都有愛，也都會生病，都會死亡，并且，也都會再生和復活。一切都和人一樣，一切都令人震憾。

在夜晚，每一個事物都是有心靈的，都在努力呈現出它的心靈。大地潮乎乎的，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沁人肺腑的腥甜味兒，隱約可以聽到一種咝咝咝的聲音，那是心靈在呼吸。

牛到底還是回到了它的故鄉。那是一座深深的峽谷，一條湍急的河邊的一個貧困的村莊。我和牛到達的時候，那條原本湍急的河已經完全干枯了。漫長無邊的時間漏盡了它的水。金燦燦的月光下，我看見了河裸露出它的肉體和精神的河床：一個永遠八歲的小男孩的夢正開放在那河床上。一座大海在小男孩的夢里正在朝村莊飛來。大海的腳印是紅色的。牛在河床里找到了時間的漏洞。牛把自己堵在了時間的漏洞口。不到一袋煙的功夫，海就裝滿了那條河。小男孩變成一條魚，在水里不見了。于是一剎那間，我認出了那個小男孩就是我自己。

在水里，我的眼前搖晃出一片閃爍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