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紅色、黃色或紫色
耳垂
太陽面目全非。太陽滿身瘡痍。太陽一直在燃燒。太陽飛速地旋轉著燃燒。太陽手舞足蹈。太陽高呼亂叫。太陽狂吟長嘯。太陽像一個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暴君,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烤焦,而大地只能無望地蠕動,像是一個被遺棄在原野上的凍僵了的嬰兒。我們的軀體全都有一股生銹的金屬熔煉的味道,仿佛隨時都要爆炸。我從來沒有那樣害怕過太陽。我第一次發現太陽那么大,那么令人恐怖,就如是整個地球都已經被太陽給無情地吞沒了。我拚命地把自己縮小,縮小,再縮小``````我恨不得立刻變成一只小土耗子,鉆到地心里去,藏起來。
到處是既艱難又疲憊的嗒嗒的馬蹄聲、既搖搖晃晃又形同僵尸朽木的篤篤的人的腳步聲和發了瘋的仿佛幽靈一樣神出鬼沒的嗡嗡的飛機聲,還有太陽激烈燃燒的噼噼叭叭轟轟隆隆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既像斷裂又像爆炸,還有咔嚓咔嚓的汽車的輪子碾壓在時間不分白天和黑夜的路面上發出的聲音,還有某種不知名的躲藏在深深的洞穴里的動物和昆蟲的嘆息聲以及喘息聲,還有其它一些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既像哭又像笑,還像呼喚、祈求、詛罵,或者什么都不像的聲音,這所有的聲音加起來,就完美無缺地構造成為死亡。許多人走著走著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已經死了。許多人已經死了不知道多久了,還在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一切都在顫栗、抖動、走和摔倒。一切都在死亡。一切都在變臭,腐爛,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頭,后來,連白森森的骨頭都不存在了,都化成塵土了,最后,一場風就把一切都吹散了。在這里,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不容你思考,不容你同意不同意。死亡一下子就來到你的身邊,像一個閃電,突然就把你給撕裂燒毀了,你甚至還來不及叫喊。
就那樣,我躺在地上。一個不知怎么一絲不掛的人躺在我的身邊。他是仰面朝天躺著的。我側著。我的眼睛不睜也不閉,我的目光靜止不動。那時刻,我的目光肯定是死的,因為我的目光一直停駐在他的一只耳朵的耳垂上。在我的目光中,那只原本應該是很小的耳朵的耳垂,變得巨大無比。同樣,那耳垂上的原本應該是細細的淺黃色的絨毛,在我的目光看來,簡直就是一座無邊無際的濤聲滾滾的紅色的大森林。如果不是因為紅色和滾滾的濤聲,差一點兒,我就看到森林里樹脂的綠色芳香了。森林里樹脂的綠色芳香咝咝地熠熠放光。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我的腦子里回旋著低沉而綿長的森林里樹脂的綠色芳香,以及那綠色芳香咝咝咝熠熠放出的光。就是那綠色芳香和它的光,保存了我的命,使我最終活到現在。活著真的很好。
那個不知怎么一絲不掛的人躺在我的身邊。他的樣子既不像是一個當兵的人,又不像是一個死人。我的目光看見他的時候,不知道他已經在那里躺了多久了。一開始,我的目光只能看到他的一只耳朵的耳垂。一開始,他的那只耳朵的耳垂還是細膩光滑有彈性的,在耳垂的最下邊的沿上,有一顆黑色的小痣,像是閃爍的太陽光下一顆靜默的星星,可愛極了,如同人體里的三月陽春,蜂飛蝶舞般喧鬧著生機,就和你的這只耳朵的耳垂一模一樣。這說明那會兒,他還活著,還沒有死,但是,后來,我就昏迷了。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所以我醒來,我就判斷不出他究竟那樣躺了多久,是否已經死了。他也許已經在那里躺了一百年了,誰知道呢?他也許等待援救已經等了一千年了,你能肯定一千年不會一瞬間就溜過去嗎?你能肯定一瞬間就真的比一千年短嗎?或者,在那里,我已經陪同他一萬年了哩,誰說得清呢?我現在已經忘了我究竟花了多少時間,才判斷出我看到的東西是一只耳朵的耳垂,而不是別的其它的什么。我看見他的那只耳朵的耳垂一絲一絲、一點一點、慢慢地、淡淡地,由黃變紅,由正常人的膚色的黃變成太陽燃燒著的殷切的火焰的紅。這一變的過程不知道用了多長的時間,也許剎那,也許無限。
然后那紅色漸漸發紫,變成紫色,然后,那紫色,似乎是突然之間,就動了起來,似乎突然之間,那紫色,就充滿了生命力一樣,就活了過來。我還來不及驚喜,就看見一個小小的東西從那紫色里拱了出來,像是某種新生植物的胎芽。然而,你比我還清楚,那不是新生植物的胎芽,那是一條蛆。一條能夠變成蒼蠅的蛆。一條代表已經死亡得腐爛的蛆。接著就是更多的蛆。一條連著一條往外爬。蛆們爬著爬著,那紫色就不見了。不一會兒,他的整個耳朵都不見了。
由于沒有東西可看,我的目光就極力地掙扎起來,想看看他的其它的部位。
我就看見了他的半張臉。一看見他的那半張臉,我就完全、徹底、立刻、迅猛地醒了過來。我一醒過來,就飛似的離開了那個地方。我的槍和鞋子都留在了那里。
滾開!滾開!我拚命地叫喊。我的叫喊沒有一點聲音。我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我變成了啞巴和聾子,同時也發了瘋,患上夜游癥(由于對太陽的恐懼,白天不敢出門,即使沒有辦法必須出門,也盡量一早一晚出,躲開太陽,躲開紅色和紫色,這也是我喜歡冬季和雨季,喜歡陰天和黑夜,喜歡水的原因),直到后來有一天,你跟著昭龍來到我的家,我看見了你的一只耳朵上的耳垂。
現在你回憶起來了吧?那一天,我一直盯著你的這只耳朵的耳垂。夜里睡覺,我要你和我一頭,我在你睡著以后,偷偷地摸了你的這只耳朵的耳垂。我摸了又摸,又摸了再摸,我被你的這只耳朵的耳垂給迷住了。我相信你就是他。是他真的活過來了。他活過來了。他來找我了。他找到我了。他是我最好的一個戰友。他是為了救我才死的。看到你,我就相信了,人和其它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真的是可以復活的。所以,死亡并不可怕。人,只要有信心,就沒有什么是可怕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