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申刊對“下走容易上走難”,這句人生格言深信不疑的原因,并不在于冼牟妮主任大發的那一陣感慨。相反,當初他還憑著天然的“初生小牛不怕大貓”的勁頭,試圖重新向上走走。還說“指不定還能走上縣城某對口單位咧”,申刊在假寐中這樣熱盼著,好像有牛肉餡餅在眼前飄來飄去,時不時“啪嘰”一聲,掉嘴里啦……
為此,申刊趁今明兩天是倒深夜班,要全休兩個白班之機,神不知鬼不覺的鉆進縣城,說先找在城管局工作的那位高中同學,打探打探消息,再說下文。雖然,在幾年的大學生涯中,早就稀疏了他和她的聯系,更不用說臨近畢業時,老家的電話號碼七升八了。但他仿佛記得,曾經還是稀稀拉拉的給她洋洋灑灑過幾封致同窗書,又想:“我至少從沒得罪過人家”,再者說來:就目前這種具體情況而言,想要在自己這個正宗的純色農民家族中,哪怕找出半個比同學更了解情況的人選,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左思右想后決定:還得找這位叫畢邦英的女同學。
城管局的電話號碼,是申刊下車后,聽“114”說的,他隨即撥通,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頗有磁性,頗似老練,頗具派頭的男低音:“喂,城管局辦公室,請問,你哪位?有什么事?”,申刊連忙對著送話器說:“喂,請問畢邦英在嗎?我是她老同學,今天來城里出差,想順便來拜訪拜訪她?!保芭叮挛缟习?,三點以后,你到財務科去找”。“哦,請問……”,“嘟—嘟—嘟—”,一段忙音,代替了雙方的對話,也打消了申刊想得到老同學手機號的企圖。
申刊似乎有點不甘心的掛上公用電話,掏出一枚陳舊的銅色硬幣,換來一張半舊不新的“貳角”紙鈔,中規中矩的折疊好,塞進屁股兜里,這才習慣性地走進新華書店,在書架上抽得一本《國民黨高級將領列傳(中)》,津津有味的磨蹭起來,這是他消磨無聊的最佳習慣,按他的說法:蹭書看能化“百無聊賴”為“興趣盎然”。
再怎么興趣盎然,申刊還是不可能忘了下午三點??纯磯ι系碾娮隅?,已過兩點十分,肚皮也“咕咕咕”地叫了幾聲,于是,放下免費精神午餐,把思緒從“國民黨谷氏一門三中委”那里抽回現實,就近去這家干凈些的“怕辣莫來”小吃店,盡管只吃了三兩酸辣粉,權作實際午餐。卻總覺得依然比伙食團那疑似白水炒大白菜的油分子高出許多倍,當然的味道好極了。起初,申刊也和后一步進廠的伙伴們一樣,都被老同志們聊起的美味大鍋飯,勾出無數的哈喇子,他們這樣說:曾經,一樣大的廚房,一樣油光水滑的大師傅,就能炒出十幾盆油得膩人的回鍋肉,能燉出素菜及其有限的骨頭湯……,說那時的吃飯場景,是頗為壯觀的:全廠人民都敲著瓷碗金屬盆,嘴里哼著動感十足的《跳動七十二》,左扭右拽著,用一張具有防水功能且色彩艷麗的粉紅色“壹角”菜票,換來冒頂滿沿的一碗骨頭干(本該叫“骨頭湯”),扎著堆兒的享受過后,附近就有人用板車拉走少則十多袋,多則幾十袋剩余產品,說曬曬干打成骨粉,喂魚喂雞等等都行。還說斯文的女同胞們,打份生爆肉,還提前招呼:“肥仔,把油水給我瀝干點哈,膩人的”。也有新同志追問:“我咋沒碰上這好事咧?”,師傅說:“那時的肉類下腳料,是先滿足伙食團,后來的下腳料,是全部滿足承包人,拉出去賣錢,所以,我們這兒鍋里的油水,越來越稀罕了,你個光屁股娃娃還想趕上那么好的菜?!”。新工說:“我也聽說過,咱廠原來生產過午餐牛肉、紅燒排骨呀啥的,后來買不到原料,就停產了?!?,師傅說:“這話你也信?!嘁!有銀子還怕豬跑丟了么?嘁!”。申刊邊走邊這樣胡思亂想至此,也悠蕩到了城管局門前。
這位比咱廠的門衛至少年輕一倍的保安,叫申刊鄭重其事地登了記,然后指點了財務科之所在,并告訴他說畢出納剛上樓。申刊自然的道聲“謝謝”,隨即爬上四樓,走到掛有“財務科”牌牌的418號門前,門大開著,申刊一眼就認出了幾乎正對面的老同學,出于自然而起碼的禮貌,申刊還是半舉起微屈的左手,在門的上中間,輕輕叩了兩下:“篤篤”。
“認識我嗎?老同學”。申刊在門口笑看著畢邦英。
“哦,我正在想咧,辦公室說有個自稱是我老同學的男生,要來看看我。原來是咱們大名鼎鼎的神侃先生,真是失敬失敬,哈哈哈”,未及號稱神侃的申刊張張嘴,畢邦英發出了本個話匣子的最后幾發話彈:“請坐請坐”。
“天!到底堪稱神侃的是你還是我喲”,申刊邊回話邊坐在老同學旁邊的靠背椅上。心里還暗自感慨著: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丫頭原本不太多言多語,尤其是那年預選到那個姓孫的山下懵懂了一圈,更是近乎于木訥了。咋,就幾年的功夫,居然變得笑語連天,話如連珠?!哎,時間??!
“真是來看我?”,畢邦英假裝懷疑似的。
“還以為我假打呀,”申刊也假裝急于辯白,“咱們不是5個年頭沒見過了嗎?來出差,不看看老同學,你不罵死我呀”。
“咋,就你一個人?”,申刊指指另外兩張空著的辦公桌,“他們咧?”。
“嗯,慣例,明天周末,今兒個下午基本都不來了,留一人值班,該我了。”,畢邦英不無自豪地回答道,末了,又無關緊要心照不宣地關照一句:“我知道你嘴緊”。
“看見你開朗起來,同學們肯定和我一樣,特高興”。申刊這份真誠,無疑是很感動人的。
“謝謝!是啊,當初的大學夢沒做成,我確實迷惘意亂了好一陣子,后來你們就開導我,再加上父母的苦口婆心,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很快就想通了:我努力了,但我確實不是考試的那塊料,平時啥都會,一上考場就暈菜,天意?!?。“嗯”申刊點點頭。
“我清楚的記得,最后一批錄取通知書發到同學們手中時,我羨慕得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哭了整整一下午”,畢邦英繼續說,“也許是哭累了,晚上很早就沉沉睡去,我現在都奇怪,在那種心情下,我咋就能真的睡著了咧?”。
“我咋知道咧。”申刊滿臉的童貞神色。
“去,沒說你。有些話我從來都沒向身邊的朋友們說過”。她回敬著他。
“是不是喲”。他的眼里,有明顯的火花一點點。
“想什么呢?小樣,我可是名花有主啦,有些話不好跟經常見面的朋友聊聊,就這么簡單,別打岔,往下聽”。她拿出女同學的某種特權后,繼續說:“那天晚上,父親少有的回家吃晚飯,說是專門回來通知我明天到‘蠶繭收購站’上班······”。
這時,極不善于了解人事關系的申刊才記起:畢邦英的父親,當時就是離城最近的郊城鄉鄉長,不知道現在升到哪一級了。
“去年春節后,父親又說讓我到這里來上班”。她給他的一次性水杯續上茶,暫收了滔滔不絕。
“要是我當初也分到城里,我們幾個同學也可以經常聚聚,多好啊。”,申刊不無既惋惜又充滿向往的說。
“不是老同學給你潑冷水,這想法有點天真過余了。給你透露一個公開的秘密。”,畢邦英貌似要求保密,象征性的朝老同學座位方向偏了一下頭,就接著老同學那驚詫莫名的疑問——“什么?”的尾音繼續說:“去年省警校分了兩個高材生,本縣人,一直在郊外的木業公司當門衛,聽說他們家離縣城和你家差不多遠近,大概七、八十公里吧?!薄?/FONT>
聽完老同學的這番話,多愁善感的申刊,心里立時就重重的陰暗下去了一大截,并且堵撓唏噓起來,以至于自己來縣城的主要目的,也似乎忘了打探一星半點。
申刊不知道怎樣告別老同學的,怎樣從四樓上走下來的,怎樣稀里糊涂上的車,怎樣昏沉沉的回到廠里,盡管日頭剛沉到西天邊的那一片黑云后面去了,電視機里還在播放著國際新聞,他就鉆進了被窩……
早上醒來,申刊一切照舊,誰也沒問他什么,他也覺得正合吾意。
“死心塌地的下車間沖洗你的原料去吧。小樣”。申刊在心里無可奈何地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