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在燈紅酒綠之間穿行了一會,就把穆芙蓉送回到了“城市之痛”。她一抬頭,就見樓房陽臺上那些晾曬著的衣服褲子被單裙子之類的東西隨風起舞,這仿佛是廢品收購站外掛著的破塑料布。走到樓梯間,一股刺鼻的霉臭味就從墻上垃圾通道里散發出來,樓梯上的聲控燈也有幾個不亮了。這種感覺穆芙蓉不是現在才有,不過,今天晚上她感覺得特別明顯。回到屋里,依舊是她一個人,依舊是空曠與寂寥。她覺得有點累,便有氣無力的靠在沙發上,并習慣性的打開了電視。于是,屏幕上閃動的畫面和聲音便充斥著整個屋子。不知道為什么她今天特別煩,于是又啪的一聲把電視機關了,她想一個人靜靜坐一會。
此時此刻,宇文勝的影子總是在穆芙蓉的腦子里揮之不去。當年下鄉的時候,他和宇文勝不僅分在一個縣,而且還是一個公社,只是不在同一個知青點罷了。宇文勝每次到鎮上或者回家,都要經過他們知青點。穆芙蓉記得,宇文勝經過他們知青點,總會東磨西蹭的沒話找話和她聊一會。少男少女們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穆芙蓉何嘗看不出個中的奧秘。從內心講,穆芙蓉喜歡宇文勝的漂亮瀟灑,但也就是喜歡而已。對于急于要跳出苦海回城的穆芙蓉來說,她絕對不會把芳心獻給這個發誓一輩子扎根農村的熱血青年。即便是宇文勝不發誓,當時他也只能是救得了自己救不了別人。漸漸的穆芙蓉開始反感宇文勝,并慢慢疏遠他。恰巧就在這個時候,上帝把一個關鍵人物送到了她的跟前。有次回城,穆芙蓉去商店買衣服,被兩個小混混搶了錢包,平時做事就有點不依不饒的她,反手扭著小偷不放,結果被小偷撂翻在地。正在這時,突然來了一位年輕英武的軍人,他三拳兩腿打趴了小偷,上演了英雄救美人的動人一幕。軍人把小偷扭送去了派出所,等派出所做完了筆錄,才發現軍人早走了。于是穆芙蓉通過報紙電臺找到了這位軍人,他叫朱大林,是市師范學校軍宣隊的軍代表。銳敏的穆芙蓉感到,解救她于倒懸的人非此人莫屬。年輕漂亮的穆芙蓉以感謝為名,一來二去的便拴住了朱大林。后來師范學校招收工農兵學員,朱大林以軍宣隊的身份到她所在的公社疏通了幾次,穆芙蓉便順利的被保送到了師范學校上學。隨著形勢變化,軍宣隊全部撤回部隊,大約過了一年,朱大林轉業到市重型機械廠當保衛科副科長。這也是一個誘人的職務。畢業后,穆芙蓉很快就和朱大林結了婚。
用婚姻來改變自己命運,絕不是首創于穆芙蓉。這種婚姻往往不在于形式,而在于結果。婚后穆芙蓉很快就發現,婚前的甜甜蜜蜜只不過是當時她對某種期望的渴求,當期望滿足之后,愛也就隨之萎縮了。萎縮是從生活瑣事開始的,朱大林那伙農村親戚總是沒完沒了的來,在計劃經濟物質匱乏的年代,穆芙蓉受不了了。穆芙蓉對朱大林說,老朱,你們家有完沒完,我們家既不是救助站也不是收容所,我們還過不過日子?朱大林說,熬著點吧,咱們剛成家,等這陣熱鬧過去了就好了。可是還沒有等熬出頭,新矛盾又產生了。她生孩子從醫院回來,親戚們雖然送了雞魚肉蛋,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屋子人,一屋子的亂七八糟。這對愛干凈愛整潔的穆芙蓉來說,顯然接受不了。她還在月子里就和朱大林發生了結婚以來最為厲害的一次爭吵,她還差點寫了離婚報告。
從擇偶而言,一開始穆芙蓉就覺得朱大林不是他心中的白馬王子,她只把朱大林當成回城的跳板,她委身于他,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出生農村的朱大林,無論在生活習慣上,性格上,還是文化修養上都和他有太大的差異。朱大林不太講衛生,不善交流,甚至還有點倔,更沒有城里人的瀟灑。當回城、上學、工作、住房等等再也不是她生活中主要矛盾的時候,穆芙蓉對這場婚姻非常后悔,她甚至懷念過宇文勝。穆芙蓉是個情緒化的女人,她常常會把一些瑣事演變成大事,然后演變成一次次的矛盾沖突。女兒晶晶的來到,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種矛盾,但她的婚姻依舊是危機四伏。
由于穆芙蓉的學校離工廠很遠,所以到托兒所接送晶晶基本上都落在朱大林身上了。感到失落的穆芙蓉,常常用跳舞來麻痹自己,在一次舞會上她認識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這男子文質彬彬風流倜儻,她頻頻邀穆芙蓉跳舞,在他們旋轉的時候,穆芙蓉下意識的感覺到那男人故意把她拉進懷里。穆芙蓉的心咚咚地跳,但她沒有掙扎,她以歪就歪的依偎在那男人的懷里。那男人問她在哪工作,防范意識已經土崩瓦解的穆芙蓉連她想都沒有想就說,我在榕樹街小學當教師。那男人說,啊,老師,好職業。我也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姓高,叫高德勝,是市建設局的。能問一下女士貴姓嗎?穆芙蓉說,我姓穆,叫穆芙蓉,就叫小穆吧!很快,穆芙蓉就了解到那男人是建設局的一個副處長。他們走出舞場時,高德勝說,穆老師咱們周六晚上還來這里,怎么樣?穆芙蓉說,行,不見不散。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們之間的關系單刀直入的進入到了膠著狀態,一日三秋。高德勝又利用夫人出差的機會,一次次把穆芙蓉叫到家里云雨一番。
在高德勝家的相框里,穆芙蓉見識了高德勝的夫人梁爽。梁爽年近40歲,眼角有很多魚尾紋,體態略顯臃腫。二十四五歲的穆芙蓉自覺自己的年齡、美貌、氣質都勝過梁爽一籌,她覺得取代梁爽她是勢在必得。一天下午,梁爽告訴高德勝告訴她要出差,于是高德勝把穆芙蓉叫到家里。正當他們兩人云雨巫山死去活來的時候,梁爽突然開門進來了。梁爽說,你們都不許動,你們要動我馬上開門叫人。看見自己的丈夫和另外一個女人裸體躺在床上,梁爽氣得臉都青了,但她卻十分克制。高德勝和穆芙蓉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梁爽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她說,高德勝,這樓里住的全是你們單位的人,如果我現在開門一喊,你想想會是一個什么后果?撤了你的職,罷了你的官,那時候你灰不溜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哭去吧!她轉臉對穆芙蓉說,你,還有你,你這個騷婆娘,你當我不知道你是榕樹街小學的?如果我抖落出來,是什么結果你比我清楚。我老實告訴你們,我不想為難你們是因為我不想為難我自己。但有一點我必須警告你們,如再犯,就不怪我不客氣了。今天老娘略施小計,就讓你們這對狗男女如此狼狽,明白了嗎?梁爽又對穆芙蓉說,聽清楚我的話了沒有?穆芙蓉說,聽清楚了。梁爽說,快穿了衣服給我滾。
在回家的車上,穆芙蓉心有余悸,她這才覺得梁爽不是一般的人物,在這個女人面前,她是一碟小菜。梁爽城府很深,她知道真的鬧起來,高德勝丟了官丟了臉不說,她自己和他們的子女也是顏面喪盡。為了高德勝手里的權,為了可以用權來換取更多的實惠,梁爽這女人竟然把事情處理得如此妥帖。
正當穆芙蓉慶幸事情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她的事情卻悄悄在他們學校和朱大林的工廠傳開了。傳過來的版本很簡單:穆芙蓉在舞會上用性勾引市里的一位領導,這位領導很生氣,最后通過組織找穆芙蓉談了話,事情才得以了結。這消息不清不楚不大不小不輕不重,點到為止恰到好處。穆芙蓉知道這是那個女人施的小計,她讓穆芙蓉捏著鼻子打不出來噴嚏,打掉牙齒和血吞。穆芙蓉真心佩服起這位叫梁爽的女人來了。而接下來的是性格內向的朱大林,在沉默寡言幾天之后終于對她說,我們離婚吧!
離婚?離婚意味著什么?離婚她就意味著她可能失去晶晶,就算晶晶判給了她,晶晶可能就是她再婚的累贅。再說,她沒有房子,回到父母家吧,父母能接受這一現實嗎?房子、孩子、父母、名譽、乃至工作都實實在在的和婚姻拴在一起了。她現在才真真實實的體會到婚姻就是一個枷鎖,任何浪漫與出軌都會付出沉重的代價。現在她總算明白了,現實生活與想入非非根本就是兩回事。婚姻是一根繩子,不管是結婚還是離婚,后面都會拽出一大堆問題。這時,穆芙蓉有一種天昏地暗走投無路的感覺,她似乎沒有了選擇的余地,她撲通一聲跪在朱大林面前,說,老朱,我錯了,能原諒我一次嗎?朱大林從來都很冷靜,他把手中的煙捏熄捏碎,以至于煙頭燒著他的手也沒有注意到,他說,起來吧小穆,你先考慮考慮,過幾天我等你答復。朱大林起來轉身走了。當然,最后他們沒有離婚,然而在婚姻這堵墻上,已經撕裂了一道口子。
在往后的幾年里,穆芙蓉灰眉土臉不得不低頭走路,在家里忍氣吞聲。她和朱大林的婚姻質量降到了最低點,年輕力壯的朱大林甚至連性生活也“減退”到了最大極限。穆芙蓉感到她在朱大林心中的分量正在變小。生活暗淡得一點意義也沒有,要不是晶晶還小,穆芙蓉差點跳了樓。原來活活潑潑伶牙俐齒得理不讓人的穆芙蓉,已經對婚姻家庭產生了心理變態。
可是,就在晶晶上初二的時候,會帶兵打戰卻不懂技術,不懂市場的朱大林在工廠倒閉之前就先期下崗了。下崗對這個靠工資吃飯的家庭來說,顯然是當頭一棒,現在能撐起這片天的就只有她穆芙蓉了。此消彼長,在家里處于劣勢的穆芙蓉一下子又成了家庭的制高點,朱大林突然間矮了半截。壓抑多年的穆芙蓉,開始對朱大林頤指氣使,即便是朱大林忍氣吞聲也是左右不是人。朱大林憤而與人合伙做生意,然而,市場的冷酷無情,使他在三個月后賠得血本無歸。繼而他又跟著人搞傳銷,要不是保衛科長的銳敏嗅覺,說不定會搞得債臺高筑眾叛親離。穆芙蓉說,你呀,除了抓特務還能干啥?我不是把你看死了,你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他們從冷戰發展成了吵吵鬧鬧的后冷戰時代。有天晚上穆芙蓉罵得沒完沒了,這時已經讀高一的晶晶跳出來說,媽,你要是想讓我今后也下崗,也去給臺灣黑心老板每天打十幾個小時的工,或者說想讓我去當坐臺小姐的話,你就天天吵天天鬧。晶晶指的是“媽”,這點穆芙蓉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了晶晶,穆芙蓉拼命壓抑自己,性格也變得更加扭曲。這時的她,雖非賢妻,卻是良母。
她把這種壓抑轉換成了對朱大林的冷漠,連朱大林變得極為稀少的性愛,她也感厭惡,甚至完全加以拒絕。
后來朱大林開公司做卷簾門,穆芙蓉分文不給,他只得自力更生自己借錢。對于朱大林的公司,穆芙蓉任其自生自滅。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想到朱大林的公司竟然奇跡般的生存了下來。經濟上好轉后的朱大林,不僅承擔了晶晶上大學時的一切費用,他也承擔了家里的水、電、氣、電話費、衛生費。或許是由于晶晶上大學的經濟需要,也或許是晶晶的反對,再或許是她自己的麻木,這才使他們的婚姻出現不戰不和,不即不離,不分不合,不生不死的局面。但是,他們的婚姻已經是進入了“彌留狀態”,死亡只是時間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