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的開頭很平常。
臨放學前,余莉莉帶著滿臉的高深莫測對坐在她對面的穆芙蓉說,穆老師,今天我發現了一個和你高度相關的機密,你想聽,還是不想聽?
穆芙蓉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懶得理她。
這個比穆芙蓉女兒晶晶大不了幾歲的余莉莉,很難用伶牙俐齒,玩世不恭,機靈睿智等詞來加以概括。不知道為什么,她們兩個人一說話就老愛抬杠。說也奇怪,不管她們磕磕碰碰到何等程度,每到臨界點,她們都會恰到好處的化險為夷。余莉莉見穆芙蓉不理她的茬,就說,穆老師,你要是真不聽,我也就不說了。
穆芙蓉說,嘴長在你身上,愛說你就說,不愛說你就不說,誰也沒有擋著你。
余莉莉說,今天這個機密,對你穆老師至關重要。
對于“至關重要”這幾個字,穆芙蓉特別反感,她說,你嘴里還能吐出象牙?在這句話中,穆芙蓉能有禮貌的在你和嘴之間省略了一個“狗”字,只說你嘴里。
這兩個人在辦公室里斗嘴,老師們早已見怪不怪了,但今天的內容有點特別,大家都把目光轉了過來,下午聽到余莉莉說出這個“至關重要”的秘密。余莉莉說,今天我在綠島上碰上了你們家的朱老板。
余莉莉說的綠島,其實就是江邊上的一個水上餐廳,它是一條永遠也開不動的船。穆芙蓉沒有說話。余莉莉接著說,朱老板不是一個人而是……
穆芙蓉早就聽出了余莉莉想說什么,便冷冷地說,不是一個人又怎么樣?
余莉莉說,問題的關鍵,恰恰就在這不是一個人上。我去的時候朱老板剛剛吃過飯,他正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在喝茶,而且他們還在茶樓里溫存了半天。
對于余莉莉話中的夸大其詞,誰也無心去追究,大家所關注的是穆老師聽完這個消息后的反應。穆芙蓉家里的事情,同事們早有耳聞,但事情到了何種程度大家全然不知。全然不知,就意味著大家無法把它演繹成膾炙人口的口頭文學。而余莉莉的話,恰恰給這個故事撕開了一個口子。于是大家說,你余莉莉也是的,要不說你就不說,要說你就說清楚,何必讓穆老師牽腸掛肚呢!穆芙蓉何嘗聽不出大家話里的話,大家不就是希望余莉莉把她家里的事抖落出來嗎?其實穆芙蓉并不在乎大家說些什么,誰愛說誰就說去。余莉莉說,那女人比你穆老師年輕,雖然氣質不如你穆老師,但那小模樣也滿可人的。
聽了余莉莉的話,大家趕緊回頭看穆芙蓉,然而她卻異常冷靜,冷靜得讓人大失所望。
穆芙蓉說,莉莉,講啊,接著講下去。
余莉莉見穆芙蓉大氣凜然的樣子,就說。既然如此,就算我多此一舉了。
穆芙蓉說,無聊。
放學時就到了,故事也只能到此為止。
在大家面前外強中干了一陣的穆芙蓉,此刻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她和丈夫朱大林之間不戰不和的局面,已經持續多年了,對于丈夫是否有外遇,她的心情相當復雜。其實,她對丈夫早就無所謂了,他愛找誰就找誰去。有時候,她甚至希望丈夫有外遇,有了第三者,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向他提出離婚,要不,一提離婚女兒晶晶就會指責她挑起事端。但話又說回來,一旦丈夫真的有了外遇,穆芙蓉又有些不能容忍。她不能容忍的不是外遇本身,而是說明她被丈夫休了,而不是她休了丈夫。在她看來,這是一種奇恥大辱。走出學校,當她一個人走在街上的時候,穆芙蓉想哭,卻哭不出來。此時,她不想馬上回到自己那個冷冷清清的家,于是她就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溜達。不知不覺間,她就走到一個農貿市場,其實她什么也不想買,但她還是下意識的拐了進去。她之所以要進去,無非就是想在農貿市場嘈雜紛繁的叫賣聲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尋求內心的安靜。市場里,想趕在收攤前買點便宜菜的人還真不少,她在鬧麻麻的人群中晃悠了一陣正要離開,突然感覺有人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剛一回頭,見一個人指著她的鼻子喊,穆芙蓉。穆芙蓉定眼一看,見眼前站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此人中等身材,微胖,頗有風度。一眼就認出了宇文勝,她一字一頓的驚叫起來,宇文,勝。因為宇文是復姓,不能讀斷,所以她才叫成了“宇文,勝”。宇文勝說正是正是,真是巧遇啊!穆芙蓉見宇文勝手里提著些黃瓜西紅柿之類的蔬菜,就說你這是買菜?宇文勝點了點頭。
自從離開知青點回城以后,不知道為什么穆芙蓉和宇文勝的幾次見面,不是在車站就是在大街上,雖然他們都想多說幾句話,但差不多每次都是匆匆而別。穆芙蓉算了算,最后一次見面一晃又快十年了。幾年前她聽說宇文勝從外地調回市里當交通局局長,因為沒有什么特別要緊事做借口,所以沒好意思去找他。雖然現在同學會什么會的很多,但這些會,大多數都是退休以后大家閑得無聊,才組織起來打發時間的。他們這批人現在都在上班,每天都有接觸不完的人,忙不完的事,還沒有寂寞到非組織一個什么會來打發時間不可的程度。所以他們這批同學,即便在同一個城市里,互相間見面的機會也不多。穆芙蓉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里與宇文勝邂逅相遇。她說,早聽說你回來了,就是沒有碰上。
宇文勝說,各忙各的,再說多年不見了,有時候就是擦肩而過也怕認不出來了。
穆芙蓉說,我還以為你當了官眼光高了,瞧我們不上了。
宇文勝說,俗了不是,剛才是我先叫你還是你先叫我?
穆芙蓉笑了笑,說,玩笑而已。她想了想又說,你們交通局不是在勝利路嗎,怎老遠跑這里買菜來了?
宇文勝說,有事情過來,順便就買點菜。
穆芙蓉說,你們交通局油水多多,吃香的喝辣的,你當局長的還用得著上街買菜做飯?
宇文勝說,看你說的,省部級領導有時候也下廚,我宇文勝算老幾?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歲月不饒人啊,我不想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腦血栓一起上來,還是多吃點綠色食品好。記得保爾•柯察金那句話嗎,“世界上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
穆芙蓉說,張冠李戴,斷章取義。
穆芙蓉心想,這個宇文勝啊,真是越來越能說會道了。
宇文勝是穆芙蓉小學、中學的同學,上學時他的口才就很好,再加上家庭出生好,他屬于那種紅心向黨永不變的上進青年。他總能說出些別人說不出的話,干出些別人意想不到的事來。下鄉當知青那陣,很多人想回城回不了城。宇文勝有條件回城,而他卻慷慨激昂的高喊扎根農村一輩子,忠心耿耿干革命,為此他還咬破指頭寫過血書。穆芙蓉記得,宇文勝還和一個農村姑娘有過一段戀情,他用此來證明他扎根農村的決心。也不知道那個姑娘是不是叫“小芳”,總之那姑娘伴這宇文勝度過了那年代。后來,穆芙蓉陰差陽錯的被推薦到市里一所師范學校讀書,而宇文勝卻一直堅守農村。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高喊扎根農村一輩子的宇文勝,神不知鬼不覺的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學。大家說這個修正主義分子真是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他高喊扎根農村來迷惑人民群眾,其實他早就在為自己的后路作準備了。畢業后,宇文勝分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宇文勝留給穆芙蓉的印象,好好壞壞是是非非都有。穆芙蓉心里明白,知青時代的宇文勝曾輕描淡寫的向她示過愛,然而這粒愛情的種子卻夭折在她的春寒料峭之中了。今天的巧遇,勾起的不僅是穆芙蓉一段自豪的記憶,同時也是一段痛不欲生的后悔。不管怎么說,穆芙蓉還是興奮不已,她覺得,自己可能找到了一個感情的釋放點。臨放學時的不快已經一掃而光了。宇文勝說,你的孩子都工作了吧?
穆芙蓉說,大學畢業了,現在在廈門工作。
宇文勝說,是兒子還是女兒?
穆芙蓉說,女兒。你的呢?
宇文勝說,還小,才十六歲。
穆芙蓉說,十六歲,咋這小?
宇文勝說,恢復高考后我考了兩年才考上,大學畢業就快30歲了,結婚晚。
穆芙蓉說,夫人是那個小芳嗎?
宇文勝皺了皺眉頭,說,小芳,什么小芳?
穆芙蓉捂著嘴笑了一會,說,“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美麗有善良”,不記得這首歌了?
宇文勝說,穆芙蓉,你別那壺不開提那壺。那時候人年輕幼稚,中“文化大革命”的毒太深,一天到晚只知道上刀山下火海,現在想想,可笑。
宇文勝巧妙的回避了小芳這個話題。多年不見,穆芙蓉也沒有心思刨根到底的問下去,于是說,你孩子該后年考大學吧?
宇文勝說,老婆孩子遠走異國他鄉了,他們在美國。
穆芙蓉趕緊抬頭看了一眼宇文勝,說,行啊你,宇文勝。
宇文勝只笑笑,說,到吃晚飯時間了,是在街上隨便吃點,還是到我家里敘敘?
穆芙蓉不在意吃點什么東西,她傾向于到宇文勝家敘敘,她矜持了一會說,你家里還有誰?
宇文勝說,孤家寡人,就我自己。
穆芙蓉故意想了想,說,那就上你家吧!
宇文勝住的錦竹苑小區是市里最漂亮的小區,離榕樹街很遠。坐在的士上,穆芙蓉還是覺得宇文勝跑到這里來有些蹊蹺,于是就問,你怎么會獨自轉到這里來呢?
宇文勝說,工作上的事,完了我想一個人轉轉。誰知這一轉竟轉出了一段無巧不成書來,剛巧碰上了你。
說話間,車也到小區門口。一進門就見綠樹成蔭道路寬廣,有一種曲徑通幽的感覺。小區東面有幾排一棟住兩家的小別墅,西面是一棟高大的電梯公寓,另外還有十幾棟普通住宅樓聳立其間。穆芙蓉想起自己,自從結婚以后,她就一直住在朱大林他們工廠的職工宿舍樓里,幾十年沒有挪窩。剛開始他們建宿舍樓的時候,這十幾棟八層高的樓房拔地而起,讓全市的人民羨慕得瞠目結舌。當他們居高臨下的俯瞰著那些低矮平房里的蕓蕓眾生時,心里也曾泛起過驕傲與滿足。后來重型機械廠效益不濟,在每況愈下之后終于破產倒閉了。最初來了個香港老板要買下這個廠,可人家就是不要這片家屬區。人家也會算帳,說你的地盤錢,每戶住戶的拆遷補償費等等一加起來,比我們香港的地皮還貴了。結果和市里談不攏,人家一拍屁股走了人。后來又來了幾撥,大概也是因為這幾棟家屬樓沒有弄成。市里沒有辦法,最后只好忍痛割愛把廠區先賣了,家屬樓也就成了沒人過問沒人要的棄兒。再后來城市規劃,開發商也惹不起這個地方,都繞著走了。于是穆芙蓉他們這片雜亂無章的家屬樓就成了老大難,不僅成了住戶們心中之痛,而且也成了市里的“城市之痛”,沒有人敢來過問了。住在這里的人,有辦法的或賣或租都把房子處理了,堅守在這里的,都是一些沒有辦法的人。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宇文勝住的那棟樓前。宇文勝住的是一棟普通樓,他對穆芙蓉說,我住六樓爬起來有點累,不要緊吧!穆芙蓉說我們工人階級六樓爬慣了。宇文勝說那就好。穆芙蓉覺得這樓梯間很寬,而且敞亮整潔,那像他們的樓梯間,連抬一個席夢思也要東挪西挪的才能抬上去。
一進門,穆芙蓉“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好大的房子啊!一百七八十平米,四室兩廳,一廚兩廁,真是大手筆。畢竟沒有女主人,房子顯得有些亂。穆芙蓉說,你叫我到你屋子里來,該不是在我的面前顯闊吧?
宇文勝說,看看,看看,小知青說話見血封喉的毛病一點也沒改,山河易改,秉性難移啊!說完,又趕緊拿水果,飲料,忙得一塌糊涂。
穆芙蓉說,人比人,氣死人。我和你相比,真覺得枉來這世界一遭了。
宇文勝看了看表,說,先不說這些,早該吃飯了。這樣吧,我打個電話讓下面飯館送飯菜上來。
一會飯菜就送上來了。飯菜不是很多,但色香味很好。穆芙蓉本來不喝酒,但經不住宇文勝的一再勸說,于是也倒了一杯啤酒。啤酒一下肚,穆芙蓉就有點臉薄不勝醉的樣子,她心里老琢磨著,這個宇文勝呀還真是一個謎,怎么什么好事都讓他趕上了。在農村時,大家都荒廢了學業,他卻考上了上海交大。而后來,又是他找上了個能去美國的好老婆,還輕而易舉的混上了個局長。一連串的為什么讓穆芙蓉忍不住問,宇文勝,你怎么找了個去美國的老婆?
宇文勝說你這句話是語法不通,還是意思不對,咋聽起來像外國人講中國話。他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不過得長話短說。當年我三十二,我老婆才二十歲,我是名牌大學生,她是打字員,我找她,她能不干?再說我岳父,他原來灰眉土臉的只是個民盟黨員,后來市里選市領導要個民盟黨員當配菜,他就稀里糊涂的當上了副市長。我岳父的父母都是國民黨反動派,后來兵敗臺灣,再后來又去了美國,臨死時又給他們留了一份還算豐厚的遺產。我老岳父還在副市長的位置上就去了美國,他“黃鶴一去不復返”,連副市長也不要了。我老婆帶著孩子去探親,結果也沒有回來。事情說起來還真有點對不起毛主席。
穆芙蓉說,你怎么不去?
宇文勝說,吃菜吃菜,今天晚上你不要老是為什么為什么的只顧說話忘了吃菜。說著他給穆芙蓉夾了一塊爆豬肚,說,你吃吃這個爆豬肚,又嫩又脆。宇文勝喝了一大口啤酒,才又慢吞吞地說,我啊,還舍不得我這個局長哩!
穆芙蓉說,你這個局長就這么重要?
宇文勝說,不重要你也給我弄個把局長干干。
穆芙蓉說,你欺我當不了。
宇文勝說,你也不要光問我為什么,你也該為什么一下你自己了吧!
穆芙蓉說,我有什么好說的。我一個破小學教師,溫飽而已。
宇文勝說,其實當初你們兩口子的事,把我們廣大知青羨慕得眼都直了,我好像好記得你們之間還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穆芙蓉說,你再別提那惡心事了。
宇文勝說,怎么是惡心呢?
說到這些,穆芙蓉心里五味雜陳,她半天沒有說話。此時,她真想把這么多年心里的苦大仇深對宇文勝說說,可畢竟這么些年沒有在一起了,誰知現在宇文勝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人家愿意聽她的嗎?她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她看了看表,已經八點多了,就站起來說,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