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學社的面試結果出來了,旗華按計劃成為組織部副部長,曉諭則成為編輯部部長助理。
招新告一段落,理應輕松一下,誰知社聯活動周、校園文化節幾個大型活動接踵而至,顏芷嘴上抱怨著“不知道社團聯合會這種組織存在有什么意義”“搞不清哪個校領導頭腦發熱找些累來受”,行動上還是不得不參與愈加頻繁的會議,忍受愈加漫長的工作時間。幸好,還有個得力助手:旗華。他的到來,不像她的負擔,倒像她的救星。她發現,他積極熱情的態度和對社團的各種建議設想,重燃了她心中社團夢想的火花。
事情一多,會議時間也延長了,散會時往往是深夜11點過了。顧及到曉諭她們幾個大一女生的安全,她向校方申請了文學社進駐她們所在的14號寢室樓。但是,她的寢室卻在1號樓,生活區另一邊的盡頭。旗華和曉諭一開始就要求一起送她回去。
生活區的夜晚,昏黃的路燈的眼,總能看見他們三人行。曉諭同她慢慢熟絡了,就會聊自己和旗華的同學緣,也會傾訴父親外遇、家人失和的煩惱;顏芷是學姐,應該做一名聽眾并且給予她中肯的建議:“人生總是孤獨的,任何人對你而言都只是過客,不過有的來去如風,有的戀戀不舍。你要學會堅強、獨立,要相信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而旗華,只是靜靜地跟在她們身后。
有時回到寢室,她余興未盡,也會和林爽說那些故事。林爽每次都用歐美劇的語氣對顏芷開玩笑:“噢!我親愛的,你就像一個100W的大燈泡!你確定你旗華那張臉,不會產生相似的愛意?女人啊!”
不會嗎?她不敢問。當三個人依舊同行,言語卻漸漸少了的時候,她心里卻敲響了警鐘。
“大家都很忙,送來送去的浪費時間;而且林爽有時間會來接我。”她對他們說明道。
“要是學姐找個男朋友,我們就放心了。”曉諭笑了,望了眼旗華如是說。
旗華卻一反隨和的常態,非常固執,不容置疑:“我還是希望送你回去。”她和曉諭面面相覷。
“開會了開會了,私人事私下聊!”社長在會議室里不合時宜地招呼道,他們只得進去。會議一開始,她就心神不寧,總在想散會后怎么跟曉諭解釋,又怎么改變他的執意。沒想到,會間,編輯部部長把曉諭提為副部長,當即布置下校刊的審查工作。散會后,曉諭主動向他表態,因為工作忙了時間很緊,以后就讓他單獨送她。
顏芷覺得有所不妥,卻無可奈何:畢竟,他們之間清清白白,沒有出格的行為!沒有的事怎么拒絕怎么回避呢?她又真的可以回避旗華嗎?
隨著這些日子在工作上的磨合,在生活中偶爾的相處,他和她已經有了一定的感情,他甚至會親昵地叫她“姐姐”。這對她而言,像一種言語上的寬容,讓人欣慰。如果不是遇見旗方在前,旗華也該算上天賜予她的一件愛的禮物,使她不必擔心融入某種太歡愉的節奏,卻怕醒來發現自己只是個觀眾。
只剩下他和她的夜晚,他們一前一后踩過柔軟的草地,泥土和枯葉的清香浸潤著彼此。他變得能說會道,他說自己熱愛生物科學,喜歡研究自然中的一花一草,生命的奧妙值得竭盡心力去探索;卻從不提曉諭那樣多如星辰的煩惱。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她饒有興趣地念著,心情格外放松。這時她不必再端著學姐的架子,也不必再做單純的聽眾:在他們談天說地的時候,她是真實的自己。彼此坦誠相對,她逐漸摸出了他的真性情,那實在是一個羞澀、專注、執著的男孩子。這樣的他,和曾經在文章中引用惠特曼詩歌的他,可謂天差地別。
“你真的喜歡惠特曼嗎?你沒有他那種激情,不大膽不隨性,也不浪漫。”她好奇地問。
“惠特曼?說實話,我不喜歡惠特曼,但我想你也許喜歡,所以我那么寫了。我只是想討你歡心。”他一臉誠實。
“討我歡心……”她的臉染上一抹紅暈,又疑惑得很,“不過,你怎么會偏偏引用《給你》那首詩?”
他神秘地笑了,那神情像極了旗方;她的心驀地亂了。“弟弟不能有事瞞著姐姐。”她輕輕說著。他忽然靠近她,她心跳停了一拍——他的手平擦過她的頭,往自己的胸口一比劃,然后認真地說:“其實你比我矮。以后不許叫我弟弟了。”
(五)
飄落的黃葉捎走了忙碌的時光。曉諭不再同他們一起走了,隨之每次例會,曉諭的臉色也愈加陰郁了。為了旗華這個傻小孩兒的幸福,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威信,她意識到“劃界線”行動刻不容緩。
她首先嘗試規勸他:“你今天還是別和我走了,有人會誤會的。”“誰啊?”他不解。“你真不懂女孩子心思嗎?曉諭喜歡你,你老跟著我會出問題的。”“什么問題,晚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寢室是義務。不送才會有問題。” 她一陣汗顏,還是去跟曉諭解釋吧。
這天開會,她決定抓住時機,在會后和曉諭好好聊聊,交心交底。
會議的討論主題轉向征文大賽時,她提出:征文大賽的組稿、以及確定獎項的相關事務因其對審稿改稿能力有一定的要求,應該由編輯部主導負責、其他部門協助配合。
編輯部部長則認為:按慣例,組稿工作都是交給組織部的;如果要改由他們完成,也許人手會不足、經驗也比較欠缺。她沉思了一會兒,道:“如果人手不足、經驗欠缺,我們組織部可以派人支援;但我更希望編輯部可以獨立自主地完成這些與稿件直接相關的工作,不能因為組稿中包含‘組’這個字,就理解為此事由組織部包攬。”
編輯部部長默不做聲,曉諭卻突然站起來,言語犀利:“我不贊成顏芷的說法。我們編輯部只是負責編輯刊物,為了編輯刊物而做相關的工作比如組稿、審稿;但是,這次的組稿是為了組織征文大賽,您也不能因為組稿中有個‘稿’字就以為——什么都該我們做。”她不假思索就拋出這么一顆地雷后,干脆地坐下,甩給顏芷一個爛攤子。顏芷正要起身反駁,池曉諭完全不留給她一點兒余地,冷笑著又站了起來,“啪——”地一拍桌子:“按慣例,組稿就該你們做,不過你當然不愿意遵守慣例了,因為你總是違背倫理道德做事呀!還有,想偷懶就明說啊!想留給自己大把時間和某些人談情說愛就辭職呀!別在那里拐彎抹角地說什么想鍛煉我們部的獨立性,我們社團不是給你玩兒的!自以為高人一等,假裝把辦公室安排在我們寢室樓不就是想趁機勾引你們副部長嗎?‘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眾人都被這劍拔弩張之勢給鎮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聲嘶力竭的池曉諭和渾身顫抖的顏芷。
“我告訴你,顏芷,不要以為你現在得逞了,我就會放手!旗華是什么家庭背景,你又是哪兒來的野丫頭,你真的以為自己配得上他?你真的以為他的父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你真的以為你和他這么糾纏不清的有意義有未來!?只有我和他才是門當戶對的!”
旗華因為參加同時舉行的校團委選舉大會,今天沒有出現在文學社例會上。可憐的顏芷只能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承受這樣無厘頭的辱罵。那些話,從本來要好的學妹口中潑出來,像一盆鮮開水淋在她身上,燙得她皮開肉綻,卻無法抵抗。可是,那句“門當戶對”一入耳,就像火撕碎了她的理智,她的聲音也變調了:“門當戶對!你以為你是旗方他爸媽嗎?如果不是他們,我和旗方就會永遠在一起,他說過他會堅持的!但是現在,他死了他死了!”
池曉諭隨手抓起幾本書向她扔過去,準準地打在她的臉上,“啪”一聲響,仿佛是嫉妒的耳光。一場精彩的對手戲。社長看池曉諭動武了,立即下達命令:“快,大家先把池曉諭弄出去,弄出去。”幾個部長七手八腳把發瘋似的池曉諭拖了出去,就算散會了。她目光呆滯地坐在原位,觀看這場鬧劇的結局。
“顏芷?你還好吧?顏芷?”編輯部長跑過來,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哦,你的臉都被打紅了,這個丫頭真是太過分了!怎么能亂說你呢?”她打掉那雙在眼前亂揮的手,臉上籠著一層黯然的紗,冷冷地說:“我好得很。別開心得太早。管好你的下屬。等處分吧。”編輯部長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肩,定定地望了她一會兒,走了出去。
偌大的會議室,只剩她一個人了。其實,在旗方離開以后,偌大的世界,也只剩她一個人了。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寂寞的夜空,一輪孤單的月,靜靜凝望著她,柔情的目光宛如透明的輕羽,落在她身上,卻也在地上投下她孤單的身影。墨藍色的云為絲線,穿起稀落的星的珍珠,那凄清的光輝,同她的淚光一起,在清亮的眼眶閃爍。如果有夜風就好了,清涼的風就像旗方的手,可以撫過她的長發,撫平她心中的傷痕,讓煩惱隨風飄去。
社團之中,競爭激烈,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是早有預料的。曉諭為愛癡狂,受人利用,顏芷若身在局外,一定會諒解;但作為局內人,她就很難寬心了。除此以外,她本來很滿足,有千金不換的好友,有一個貼心的學妹曉諭,有一個得力的助手旗華。可是現在,她失去了曉諭并即將失去旗華。上天為何如此不公,為什么她總是失去的那一個?為什么她當初沒有和旗方一起死在那唯美的愛情中?
月光的河,在淚痕中靜靜流著,過往的快樂,漂流在最美的時刻。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眼眶紅了。朦朧的淚眼中,忽然有人在她耳畔輕語:“我就知道,你在這里。”那深情的聲音像穿越夢境的呼喚,她驚訝地回過頭,居然是旗方!“你……終于你肯來找我了……”她語無倫次,顫抖著伸出手觸摸他的臉,那是一張真實的臉,而不是回憶里虛無的影像!
“哭吧。以后我一定會一直陪伴你,無論快樂還是悲傷。”他說著,攬過她的頭,放在自己肩上。她很想哭出聲,但嗓子都啞了,就用泉涌的淚水來表達吧。這是他死后,她第二次哭得如此絕望。
“哭完了以后,你就要跟我走,好不好?以后,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沒人敢傷害你了。”他總是這樣柔情蜜意。
“以后,你就只有快樂了,我不會讓你再哭了,我舍不得。”
“但是顏芷……顏芷,我好希望,你知道我是旗華。”他又說。她迅速止住了淚,在混沌之中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人,毫無防備地望著他。
旗華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她的睫毛在夜風中顫抖,他的心也隨著顫動。他靜靜地凝視她,緩緩地,默默地靠近,遮掩了星光和月光,只剩下彼此。沒有任何激情蕩躍,有的只是寂靜的心動——他輕輕地吻上了她的唇……
這不算什么,她在怕什么?
好久以來,她相信孤獨是對旗方在愛情上的忠誠,卻第一次害怕在生的盡頭沒有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