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秋的傍晚。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纏在天空暗沉沉的屋頂上。那低垂的灰白色云片,像屋頂上剝落的墻粉。顏芷坐在寢室的陽臺上,習慣性地捧起席慕蓉的詩集。
回憶,像用細密的雨絲編織的畫,水痕和淚痕在畫面上氤氳開來,光陰的塵埃覆蓋了曾經鮮明的他的面容。
一幅畫里,是五年前的她,剛考入這所大學的附中,還別著土氣的紅色蝴蝶頭花。她站在校園公告欄前,仰望一幅天藍色的招新海報,有人在她耳畔細語:“學妹,你也想加入文學社嗎?”她轉過頭,目光像泉一樣清澈而有力,對方直起身,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文學社社長旗方。歡迎你加入?!彼男模榕樘?/FONT>
一幅畫里,是她爭強好勝,主動留校協助他寫活動報告,陪著他熬出了紅紅的兔子眼。后來,他站在眾人矚目的講臺上,驕傲地宣告著:“今年的新進社員中,顏芷同學積極參與社團工作,圓滿完成任務。在本次選舉中當選新一屆組織部副部長,特此祝賀!”他贊許的目光穿越掌聲的波浪,大膽地落在她身上,她的心,歡呼雀躍。
一幅畫里,社團例會結束的午后,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并肩走到校園里那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在跳躍的光影中,在脈脈的和風中,讀他愛的惠特曼的那一首詩《給你》。雖然相比惠特曼詩歌中表現的自由、激昂,她更喜歡國內詩人舒婷、席慕蓉等詩歌中的溫婉、含蓄,但因為他,她的心,彈奏著明快的旋律。
一幅畫里,學校的圖書館里,他聲音低沉地說:“我父母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彼麄兪秋@貴之家,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她有自知之明,卻無法停止這場癡迷的愛戀?!暗乙欢〞猿值?,你相信嗎?”他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嚴肅地補充道。她沒有回答,但手中的暖意已流進了心里……一幕幕往事,像一幕幕幸福,她終于得到了理想中唯美的愛情。但是,真的幸福嗎?
終于到了最后一幅畫。他遵照父母的意愿要去英國留學了,她同意了并答應等他——只有這樣,兩位老人才會覺得顏芷不是他成功的絆腳石,而是他事業的支持者。她演繹了她的忠誠、大度,心里卻萬分焦慮:只怕他愛他的家庭、事業、自由會勝過愛情,只怕時間會消磨感情、距離讓人疏遠,只怕他一去不返。于是,她約他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他心愛的《惠特曼詩選》贈予他,當作愛的提醒。
返校途中,心情極度壓抑的她又急不可耐地闖了紅燈,卻被他從后面更急更狠地向前一推,撲倒在地。她還來不及向他爆發這些日子累積的委屈,只見一輛運載碎石的大貨車“嘩——”的急剎,他高大的身體被車輕輕地拋起,重重地落下?!斑恕钡囊宦暎袂缣炫Z,又像一個悶錘敲在她心上。大地劇烈地顫抖著,滑落的碎石和塵埃覆在他清秀的臉上,他皺著眉,雙眸緊閉,仿佛困擾在一個噩夢之中。她送他的書,躺在血泊中,被風吹開,停留在《給你》那一頁,像是他們相愛的回放,又像是面對現實的嘆息。她沒了聲音,僵了表情。
目睹回憶里那樣不堪一擊的自己,顏芷無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書,舊封皮都快被她捏碎了。旗方離開以后,她表面上不吵不鬧、風平浪靜,心里卻苦得像熬了一鍋中藥,澀得像掐破了的生柿子,一直沉浸在那場凄美得無疾而終的愛情回憶里;感謝上蒼,賜予她林爽、肖磊這樣的貼心好友,在他們的幫助下,她總算漸漸逃出了旗方的死帶來的陰影,漸漸釋然了。
此刻,顏芷愿把流淚定義為眼睛與外界的濕度平衡,或者是雨牽動了殘存的情思。但絕不可能,是因為一個長得像旗方的學弟,瞧,她連那人的名字都沒記住。旗方在她的心里依舊是無可取代的。她松開手,書滑落在地,淚痕斑斑的面龐上又浮起安心的笑。
“怎么了,你?”林爽打了開水回來,見她一人坐在陽臺上傻兮兮地笑,連忙問。
“想到一些往事……”她支支吾吾,生怕好友為她擔心。
“快三年了,還是忘不了嗎?”林爽一問,立馬感覺問得很多余。
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園子里綠油油的桑樹、葡萄藤,都不過代表過去盛夏的繁榮,只是繁榮的遺跡,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草色已轉入憂郁的灰黃,花壇里找不出一朵新鮮的花;宿舍墻外種的嬌嫩的洋水仙,垂了頭,含著滿眼淚珠,在嘆息它們的薄命,才過了幾天晴美的日子又遇到這樣陰暗的雨天。
寢室里靜得可怕,唯獨剩下時鐘死板的滴答聲,林爽與她相對而坐,又打開了話匣子:“肖磊說你最近很忙,需要我幫忙不?”
“社團這些事我還能應付?!?/FONT>
“那……你今天見到旗華,覺得他如何?”
“旗華是誰?”她一臉茫然。
“就是我之前推薦給你的那位學弟嘛!你看了別人的文章,還文不對題地評價書法不錯的那個人。他說今天在行政樓見到你了。”
“今天好幾個人呢!是哪一個???”她又開始隱隱有些不安。
“就他一個人和你說話了不是?問你‘記得《給你》那首詩嗎?’”顏芷一個激靈——天啊,今天那個和旗方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好像確實問了什么給她的那首詩——不,是惠特曼的《給你》那首詩。
“而且,他和他哥旗方長得那么像,你都沒有印象……”林爽說著,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在這時提旗方,不是往好友的心上捅刀子嗎!她一定是因此而想起了往事!看著顏芷因驚懼而煞白的臉,她覺得自己真是罪過。
“你說……旗華,是我的旗方的……弟弟?”
“我只覺得旗華是個人才才介紹他來的,完全忘了……”林爽也有些不知所措。
“噢!沒什么,沒什么……沒關系的,爽,別擔憂。他就是個小蘿卜頭,我還能應付。”她隨意地擺擺手,又強調了一遍她能“應付”。其實,她究竟要應付什么呢?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已經超過了她的承載能力。想不到,這個旗華不僅和他樣貌相像,而且確是和他有親緣關系的弟弟。旗方走了,他用生命來證明的真愛,帶給她無盡的甘美和同等重量的痛苦,在她青春的心上籠罩了愛情的陰影;現在,他的弟弟來到這里,是天意要用那張臉來折磨她嗎?還是他準備好來戲弄她?
“唉,他好歹是旗方的弟弟,你多關照他,就當作是……彌補遺憾吧!”林爽委婉地提議。
“嗯?!彼龖艘宦暋浹a遺憾,是的,且當作一種補償,一種贖罪,就盡己所能在學習、社團、生活上多幫助他。畢竟,他的哥哥是因她而死:所有的重壓和委屈,在生命的代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沉悶的雨天,只有寢室樓旁的桂花,枝頭已經綴著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綠油油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三)
像多數大學一樣,學生社團無論級別高低、名氣大小,都由校學生會團委負責。肖磊作為團委書記,各社團的面試安排都需要制表后由他統一審定。文學社作為在省內高校中聲名遠播的五星級社團,備受校方重視,和團委學生會一樣在行政樓占據了得天獨厚的辦公室。因此,肖磊每次都要親自參與社團招新,為了符合他的時間安排,顏芷不得不把招新面試排在自己參加校運會800米的那天上午。
比賽一結束,她就有氣無力地趕向行政樓。辦公室大門緊閉,門外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等待的新生,強裝鎮靜的、忐忑不安的、念念有詞的……整個樓道嘈雜紛亂。一個清麗的女聲突兀地響起:“請同學們安靜一點,這里是行政樓。學校重視我們文學社,才允許我們在這里面試而不是像那些書畫社、街舞隊什么的擠在綜合樓,我們應該維護社團的榮譽?!比珗鲽f雀無聲。顏芷被這聲音所散發出的強大氣場所震撼。她頗有些好奇,是校團委下派的干部嗎?肖磊不是說他自己來嗎?
顏芷理了理黏在身上的汗衫,試圖穿過人群,順便尋覓一下聲源,卻聽見清麗的女聲再度響起:“這位同學,大家都是來面試的,講究一個秩序。你既然后來,就該排隊,怎么睜著眼睛瞎闖呢?”這話可是火藥味十足了。顏芷尷尬地抬起頭,迎上一道劍韌般銳利的目光,那是屬于一位模樣俊俏、個子嬌小的女生的;她剪著簡潔的短發,發間藏著一只不合氣質的粉紅蝴蝶結,就好像傲氣中包含著些許可愛、友善。
“請問你……”
“我叫池曉諭,和你一樣是來面試的新生。”她打斷顏芷的話。
“曉諭,很高興認識你。你說的好,但我的同伴在里面,我必須馬上進去。”
“同伴?你認識剛去面試的人?”她不信且不屑。
“不完全。我是文學社組織部長,也許認識他的報名表?!鳖佨菩钠綒夂偷卣f,“我看大家都很聽你的,麻煩你指揮大家給我讓一條小道吧!”從眾人自動讓出的小道中,迎著驚訝又欽慕的目光走進去,顏芷瞄到那個女孩微紅的臉,心里一陣偷笑,也留下了不少對她的好感。
推開門,恰遇旗華在面試。他像一棵挺拔的白楊,優雅地站在那里。忽而轉過頭,像是不經意地一瞥,他的眼眸里綻放出她曾熟悉的風采,她愣住了。
“顏芷……學姐,你好?!彼麑λc點頭。肖磊一邊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一邊拿著下載的問題表繼續提問:“如果文學社要舉辦迎新活動,你有何建議?”“我認為可以以“新的旅程”為主題舉行采風、征文和詩朗誦等一系列活動……”旗華有條不紊地回答。
天知道他們是不是早早準備好了一唱一和。不過,通過批閱他代寫的新聞稿,她對旗華也放心了:他確實像旗方一樣才華橫溢。
又說這類社團招新面試,總有一些內定名額留給關系到位和實力強勁的人。大部分積極的新生,只是作為一種陪襯或選拔公平的證明??吹剿麄儯拖氲疆敵醯淖约?。懷著滿腔熱情加入社團,以為終于可以大干一場、實現社團理想,誰知等來的確是體力活和邊角工作,大量工作成果和功績都無償讓給了上級——沒有后臺的新人根本就沒有真正的社團權力,什么也學不到,什么也做不了!有時盡心盡責工作,卻難免遭遇同級的非議和領導的責難,更是可憐而可笑!若不是為了延續旗方的文學夢想,她絕不會來趟這渾水了。想了一會兒,她倍感疲憊,居然趴在桌上就睡著了……
醒來,一看表——12點了!肖磊他們竟然還在說,話題已經延伸到“你父親可以給多少贊助?分幾次給?”旗華一一做出承諾,肖磊他們一幫人聽得津津有味。大門虛掩著,走廊空無一人。
“所有人都完了?”她隨口一問?!巴炅?。”社長頭也不轉,“旗華,我們繼續聊?!?/FONT>
她撇撇嘴,決定去洗把冷水臉。拉開門,卻發現之前那個女孩還等在門后,發間的粉紅蝴蝶結襯得她伶俐可愛。
“蝴蝶結,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走?”她打起精神。
“我叫池曉諭。我……我等旗華?!背貢灾I小聲說。
“你男朋友?”她八卦開來。
“唔……只是高中同學而已?!睍灾I猶豫道。
“哦。又不是男朋友,這么在乎干嘛?今天中午好晚了,不知道他們還要談多久。你就回去了,好嗎?”她想逗逗這個女孩子。
“???呀!您不是部長嗎?可以讓他們快點結束嗎?”曉諭面紅耳赤,忍不住了。
“這個……愛情不能這么心急啦……”她預備展開說教,卻見他們陸續走了出來。原來肖磊和社團另幾個干部還要準備下午的校運會閉幕式,必須走了。社長考慮到她身體欠佳,特意放了她半天假。
剩下他們三個人,旗華提議一起去吃火鍋。嗜辣的她心花怒放,但曉諭不太同意:“大中午的這么熱,吃辣會燒心的。”她想了想也對。旗華向前走了幾步,又背對著她們說:“可是,顏芷學姐很愛吃辣吧?”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既不能拒絕旗華,又不好反對曉諭?!笆菃??那我們就去吃火鍋吧!其實我也想嘗嘗辣的?!边€是曉諭善解人意,解了圍。
火鍋店是個氛圍很好的戀愛首選地。她想。地面鋪著黑色大理石地板,墻和天花板連成一片喜慶的紅色,連燈也做成了紅辣椒的掛串。三個人圍著紅紅的火鍋一坐,不一會兒鍋里就咕嚕咕嚕地吐出白泡。在繚繞的熱氣中,池曉諭體貼地給旗華夾菜,兩個人相互倚靠著,像一對幸福美滿的小情侶。
隔著朦朧的熱氣,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體會他的幸福。旗華的幸福是旗方的幸福,也就是她的幸福。只有自己努力維護旗華的幸福,才不至于在逝去的愛情里欠旗方太多。她忍不住安心地笑了。
吃飯的間隔,她打了電話給肖磊,確定了錄用旗華以及池曉諭。
回座位的時候,麻辣的氣味猛地竄入鼻腔,她感覺眼睛被熏得濕潤了。旗華在彌漫的熱氣中對她說:“謝謝你?!?/FONT>
“謝什么?”池曉諭插話。
他們相視一笑,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