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深夜,她貓著腰剛踏進寢室,就被林爽截在門口。“顏芷,你……你真的愛上旗華了嗎?你們在一起了嗎?”
“你從哪里聽來的風聲?”她很詫異消息竟已不脛而走。
“是你沒有愛上他,還是你愛了但是沒在一起,還是你們在一起了但你并不愛他!?”林爽連珠炮似地發問。
“我真不知道你聽誰說的!我,你還不相信嗎?!”她有些眩暈。
林爽無力地坐下,哽咽著說:“就是因為是你,我才不相信。你愛旗方愛得那么深,失去得又那么突然!我們都難以接受,更何況是你?旗華和他那么像,你不會在對著他的臉時突然產生愛情的幻覺嗎?關鍵是,你究竟是愛上了旗華還是旗方的影子?”
她無言以對,因為她也無法確定自己的心意。但她還是很快鎮定下來:“這種話,你究竟是從哪里聽來的?”她斷定旗華不會主動去宣傳這些事。
“你和池曉諭在會上吵架的事,整個學校都傳開了。本來大家只是私下猜測,現在都光明正大地談論著:你愛上旗華了,所以利用手中的權利,挑撥門當戶對的池曉諭和旗華。既然你沒有這回事——這個池曉諭,她有臆想癥吧!”林爽還是第一次這么罵人。
“我在傳說里成為了玩弄權術者和第三者?我真是一輩子也沒享受過這種高矚目的待遇。”她自嘲地笑了,“爽,別生氣了,犯不著。為什么我不能愛他?我沒有和旗方一起被判死刑嗎,沒有喪失了愛的能力。隨他們說去。”她真的很想再試一次觸碰愛情。
“你……在說什么呀?這樣……不合情理,我怕流言蜚語會傷害到你;我……我更怕他根本就知道一切,對你不是真心,只是想報復你!”林爽的話戳到了她心窩里。
“如果這樣……那就是我的報應!”她說道,不像是對林爽,倒像是對自己。
“旗方為你死了呀!你再和他弟弟在一起,你怎么對得起他?他就像一道陰影永遠隔在你們中間,讓你看不清自己的心!而且,你要怎么面對他們的父母呢?”
是啊!她應該告訴旗華她和旗方的愛情故事嗎?他可以接受她曾經愛著和他相似的哥哥嗎?他可以接受她間接殺死了他的哥哥嗎?還有他們的父母,如何容忍兩個優秀的兒子一個為她而死,另一個還渾然不覺陷在愛中?旗華是真的愛她嗎?真的永遠站在她這一邊嗎?她真的能背負這一切壓力嗎,在已經懂得天下父母的苦心和為人子女的責任的年紀?
而且,自從那次在會上,她無意間對池曉諭吼出那些秘密后,她就像一個形跡敗露的大騙子,只等被抓一個現行了。池曉諭從那天以后銷聲匿跡,再無動作,反而讓她輾轉難眠。
難怪曉諭一開始就疑神疑鬼,也難怪大家私下流言蜚語,他們在一起后,所做的事和以往也并無不同,只是又共修了一門通識課。這門歷史課程,筆記很多,她左掉一句,右落一段,時間一長就累積下好些筆記沒抄。
這天下午剛下課,旗華就接起電話走出去了。等他的空閑,她翻開他的筆記本,想看看自己究竟差了幾頁。天藍色的本子一打開,她驚呆了。
扉頁上分明寫著潦草的一行字:旗方/日記本。
這是怎么回事!?她的腦袋嗡嗡地想。他隨身攜帶、使用的這個本子,根本就不是他的筆記本,而是旗方的日記本。他看旗方的日記做什么?日記里寫了她嗎?他為什么要瞞著她呢?他已經對一切了然于心了嗎?她越想越怕,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自己親手挖的陷阱,即將萬劫不復。
她偷偷把日記塞進自己的包里,不動聲色地來到旗華身后。他還在打電話,電話里清麗的女聲再熟悉不過,是池曉諭。他眉頭緊鎖,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可笑,這兩個人能有什么大事呢?她心煩意亂,想不下去:“我有事,先走了。”她把書塞給他,也不等他回答,轉過身快步逃離了。
在校園里晃來蕩去,找不到什么去處,最后,她來到了附中的那棵老銀杏樹下。這里是愛情的舊場景,最適合看旗方的日記,也沒有人會來打擾這一片清凈無塵的天地。這本天藍色的日記,每一頁、每一行都是旗方熟悉的氣息,像童話般的回憶,憶述相愛的痕跡。他在日記里寫:我會堅持的。
“兩個不能在一起的人,承諾還是很認真。”她的淚在眼角打轉。他們的童話,由擁抱開始,卻由眼淚畫上休止符,分不清是幸福還是可憐。
她緩緩合上日記,思緒像藤蔓一樣瘋長:旗華顯然是明知一切還故意來招惹她!想不到旗方有個這么“深謀遠慮”的弟弟!所以,旗華不是真的愛自己嗎?真的被林爽說中,他是來報復自己的?!她不愿相信自己像傻瓜一樣被騙得團團轉,又不得不默默搖頭,承認有的人手段太高明。
這本日記機緣巧合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就像旗方的最后一個愛的提醒,提醒著她在愛情上的罪過和將要受到的懲罰。她又想起了那首旗方對她讀過的《給你》:
不管你是誰
我唯恐你在幻想的小路上輾轉
是的,她應該走一條明朗、果斷的路。與其讓旗華親手殘忍地結束這一切,不如自己先逃開。
她咬著嘴唇提起筆,在最后一篇日記的末尾寫道:旗華,我不應該騙你。我愛的不是你,而是旗方的影子。我不能總是活在旗方的愛情陰影里,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七)
去年申請的簽證,恰好于這時辦下來了。天賜良機,她開始偷偷向校方提出了作為對外交換生前往美國學習的申請。怎么把日記本還給旗華呢?她仍舊狠不下心來和旗華撕破臉大吵一架,畢竟,她也理虧。
一則大新聞卻在這時爆發了,她們當地日報上刊登著醒目的大標題:女富商為情自殺,留弱女一病不起!下面是白紙黑字的細節描述,雖然全部用了化名,他們大學的學生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女富商就是池母,因為不能忍受他的丈夫在外包養情婦而自殺;弱女則是池曉諭,因為盛氣凌人所以朋友不多的她,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后,當即暈倒,搶救了一夜才撿回一條命。
顏芷從林爽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后,也震驚了,良久才冒出一句:“曉諭一定傷心死了。”林爽反問:“怎么,她這樣對你,你還覺她可憐?”“她不過是一顆被競爭對手利用的棋子,本性并不壞,和我又沒什么深仇大恨。”“那旗華呢?她也很喜歡旗華。”“我會做出正確的抉擇。”顏芷頓了頓,堅定地說道。
為了不吃閉門羹,她沒有預先打電話,直接就去曉諭家拜訪了。蔥蘢的灌木叢中掩映著的華麗的別墅,怎么看怎么寂寞。
“學姐,以前的事……我很抱歉。”曉諭一臉病容地走出來,第一句話便是誠懇的道歉,“我只是太依賴旗華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從我手中搶走他。”經歷一些事,人確實會比以往更加成熟。
顏芷挽著她的肩,真誠地說:“我早就忘了,你也不必介懷。我只是希望,像我以前對你說的:人生總是孤獨的,任何人對你而言都只是過客,不過有的來去飛快,有的戀戀不舍。你要學會堅強、獨立,要相信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你的媽媽也希望你可以快樂。”
“可是,媽媽已經不在了,快樂也沒有看到了,有什么意義呢?”曉諭像小孩子一樣發問。這樣脆弱的她讓顏芷想起了那個剛剛失去旗方的自己,那么絕望、無助,此時,顏芷狠下心做出了決定。
“你不知道嗎?天上的星星是媽媽的眼睛。而且……”她硬生生地擠出最后一句話,“而且,我也不忍心讓你一個人,所以你的旗華,我要還給你了。”
曉諭黯然的眼珠忽然就多了一抹亮色。
幾日后,顏芷帶著行李和一顆空蕩蕩的心離開了這座校園,飛向了美國。記得在日記中,旗方也寫到了種種對美國的向往。抵達美國后,她先把旗方的日記本以包裹的形式寄回給旗華,希望就此結束這段畸戀。然后,但愿紛繁的世界,可以掩埋枯死的心。
兩年以后,她再度回校,辦理畢業手續。走進教學樓時,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公告欄,旗華當選“省杰出青年代表”的巨幅公告張貼在其中,他在照片里神采飛揚地笑著,許多年幼的學妹圍成一團:“哇,旗華學長好厲害呀!”“廢話,他是校團委書記,成績又好……人長得也不賴。”“他有女朋友嗎?”“你應該問他介意多一個嗎……他的女朋友,校文學社社長,池曉諭!”她聽見這些熟悉的名字,心滿意足。他們能重修舊好,并一起努力取得這樣優異的成績,至少說明她的離開是明智的抉擇。
“學姐。您回來了。”有人突然溫柔地拍拍她的肩,那聲音陌生而熟悉。她轉頭一看,竟是久違的旗華,頓時渾身僵硬。
“啊。我……你過得還好么?”她不自然地問。
“就那樣吧。您呢?”他用上了敬語,也很別扭。
“挺好的。那——我還有事,先走了。”她心急火燎地,不愿再和他多說。
“學姐,您前年走得太富有戲劇性了,我真的很難接受。”
“日記上的您留下的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您就丟下我了。”
“幸好,在曉諭的陪伴下,我終于沒像瘋子一樣追到美國去,我終于度過了生命中痛苦的時光。我也漸漸理解了,那是您對愛情、對我的一種尊重,我欣賞您的坦誠。”
“其實,我一直就聽我的哥哥旗方——對了——就是您的前男友,我相信您一定還深深記得他吧?他總是說您是溫婉嫻靜的女孩子;哥哥過世以后,我偷看了他的日記,對您的印象更為真切。也就這樣,當時年少幼稚的我,居然透過哥哥的日記喜歡上您了。第一次寫給您的惠特曼的詩,也是從哥哥的日記中看到的。還有好多事。我想通過一些相同的事引起您的注意,但是,也許我太心急了,勾起您唯美而傷心的回憶了。我和曉諭交往時,還讓她模仿過您以前的打扮呢。她的蝴蝶結。沒錯,她一點兒都不配那種蝴蝶結。”
“我說的這些,都很自然,都沒什么,對吧?”
“還有,不必把哥哥的死歸罪于自己,我們家沒有人恨您。我們都已經要把您忘記了。我是說真的。我也快要忘記了。”旗華站在那里,一口氣說了好多似乎在心里已經憋了好久的話。那些話像光陰醞釀的酒一樣,解開了她好多心結和疑問,讓她產生了錯覺:她還愛著眼前的人嗎?
最后,她平靜地說:“是的,這沒什么。”
(八)
大學畢業后的第五年,留校讀博的林爽和肖磊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幫老朋友從天南海北歸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她在其中,為好友林爽扎著玫瑰花束,心中也溢滿了幸福,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顏芷,好些年不見,你還是這么漂亮!”有男同學由衷贊美道。
“哪里哪里。”她笑著應和。
“都說愛情是最好的保養品,我們顏芷的老公一定很疼她啦!”有女同學悠然打趣道。
“還好還好。”她笑得更甜了。其實,她依然無法丟下心里對旗方愛的承諾,所以并未結婚。
婚宴結束的午后,大家嚷著要重游母校,她也去了。一直以來,習慣孤獨的她,離開喧鬧的人群,一個人漫步在校園里,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附中那棵高大而古老的銀杏樹下。光潔的主干筆直地伸向天空,溫暖的日光中,淺黃色的葉子在枝間輕輕地顫動,閃爍著動人的光澤。
她繞著樹走,那些年和兩個人牽著手一遍遍路過、停留、又路過的樹,忽然發現在樹的陰面,樹枝與樹干投下陰影的水泥地上,竟有模糊的刻下的字跡。“不知是誰這么幼稚。”她拾起一枚枯葉,邊笑邊拂去字上的塵埃,那些字漸漸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顏芷,你愛的只是影子。
而我,是真的愛你。
那些痛抑揚頓挫,就像所有愛的輪廓猜不透。
愛情的陰影,可以是流逝的時光,可以是現實的是非,還可以是過于唯美的愛情回憶。是的,唯美的愛情,一旦失去了,便留給生命長久的陰影。
但是愛情的陰影,歸根到底,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