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越來厲害,我只得去人醫找堂弟診療。
開好處方后,正置六月明媚的午后,又沒有病員來就診,便索性與堂弟侃起文學來。正在興頭上,一個身著潔白連衣裙的姑娘心急火燎的走進診室,將掛號簽往桌上一扔,氣喘吁吁地說:“大夫,快救救我吧!”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極具磁性,惹得我仔細打量她:姑娘約二十五、六歲,身材修長,氣質文靜,紅艷艷的臉頰上掛滿細密的汗珠,使人聯想到帶露的國光蘋果。姑糧神色十分慌張、侷促,要不是她扔在桌上的掛號簽作證,蠻以為她是走錯了門道來報火警的人。
不知什么緣故,我喧賓奪主起身倒了杯冷開水放到姑娘面前,說:“莫急,有啥病坐下來慢慢講哈。”姑娘眼光一亮,感激地朝我點點頭就抓起杯子一飲而盡,由于手在微微顫栗,水從嘴角流溢出來打濕了胸襟。喝完水姑娘安靜了些,一雙長大的鳳眼熠熠生輝,坐在單椅上認真地期待著堂弟的就診。
堂弟不緊不慢填寫完病例,專注姑娘的臉,用聀業性的平靜語氣說:“你哪兒不舒服嗎?”
“大夫,我身上……” 姑娘神色又突然驚慌起來,并神秘兮兮地瞥了我一眼,像怕我聽到什么秘密似的靠近辦公桌,壓低嗓音對堂弟說:“我身上有一種特異功能,像眼瞳里裝了臺微型X光機一樣,咔嚓一下,就能把人心看透,給我惹來了不少麻煩,也使我生活得很痛苦……。”
我被姑娘的話一下就吸引住了:哦!還有這種病例?
堂弟畢竟是神經科主治醫生,聽了她稀奇古怪的說法非但不驚訝,反而笑瞇瞇地對姑娘輕松地說:“沒什么嘛,不要緊張哈,吃點藥就會好的?!?/FONT>
氣氛松緩下來。姑娘慢慢將被自己纏成絞繩似的手巾平鋪到桌面上,用纖細柔軟的手指展平著,我才驀然發現她長得很美:前額開闊,眉目清秀,不算豐腴的前胸隨情緒緊張時一起一伏,一對精巧乳房的輪廓在衣裙下時隱時現。
“可是,這已經給我惹來了太多的麻煩!請幫我取掉這種功能吧。”苦難之苦又重新回到姑娘艷麗的臉頰上。
“沒什么,這表明你平常想事太多才出現的幻覺嘛,一會就會過去的。”堂弟對姑娘的話并不重視,語氣仍然十分輕松。
“這不是幻覺、不是!”姑娘竭力分辯著:“比方說我爸吧,他總喜歡在黃昏時藏匿在厚重的窗簾旁偷偷看街——我爸是部省級干部,我們一家住一幢臨街的三層樓房——那分明是他的工作性質長期以來養成的一種窺視,戴頂鴨舌帽,像一個克格勃似的。有一次,我突然發現他被五花大綁著,不禁萬分驚異。我爸平常連走路都很謹慎,生怕踩死只螞蟻,說話都像念中央文件一樣,一字一頓的,又沒做什么虧心的事,會犯啥罪呢?揉揉眼,爸分明還被綁著,就叫:‘爸,你咋啦?’等我沖過去為他松綁,他卻刁著煙悻悻地走開,過后還叫人把我關在樓上,說我有病,不要我去逛街。大夫,這難道是幻覺么?”
我和堂弟的目光瞬間碰到一起,交換著驚愕。
姑娘又打開了話匣說:“還有一次坐火車去上海。火車在一個小站上一停就幾個小時,車廂里擁擠得像一匣火柴,比吐魯番還熱,人們從車窗內拼命擠出頭來換氣,晃動著口盅朝站臺上拖著水管施水的人喊叫:‘我要水!快渴死人吶!’這時,我看見他們全變成了鴨子,跟販鴨人竹籠里的鴨子一樣,‘嘎嘎嘎’的叫著,馬上就會擠破籠子撲地亂飛的樣子,渴情萬分緊急。”
我和堂弟都被姑娘伸長脖子、模仿“嘎嘎” 鴨叫的樣子逗笑了。堂弟笑著說:“哈哈哈!有那樣厲害么?”
“咋不厲害!”姑娘剜了堂弟一眼又說:“你呆在這空調室里當然舒服,穿著白大褂,又不愁吃穿,哪知民間疾苦呀!我一看渴旱嚴重,就氣勢洶洶找到車長吼叫:‘你是一車之長,咋還坐在這里心安理得享清閑,看見那些快渴死的鴨了嗎?’車長說:‘我管得了那么多嗎,你是誰?’我憤怒已極,指著他的鼻子質問:‘你不管誰管?你這車長是干啥吃的?!’后來,我掏出身上僅有的兩百多塊往桌上一拍:‘快派人買飲料去!’說到這里,姑娘也不禁抿笑了一下,又說:“那家伙弄不清我的身分,可能以為我是什么大報記者吧,竟被我的態度鎮住了,懵頭懵腦地連連說:‘好好好!好好好!’ 結果等我回到車箱,我的提包卻被人偷走了,弄得我像條喪家犬樣一直餓到上海,搜遍全身僅剩的零錢才打了個電話,叫同學小胖去車站接我……你說這不是太痛苦了嗎?”
姑娘的這番敘說,使我想起卡夫卡在《變形記》中描寫過的恐怖的異化景象。小說描寫一個疲于奔命的推銷員格雷爾.薩姆沙在一天早晨醒來,突然發覺自己變成了一條碩大的甲殼蟲,受到家人冷漠和虐待至死的悲慘故事。至今想起也毛骨悚然。我開始思索導致這位漂亮姑娘精神異化的原因……。
“還有什么感覺呢?”堂弟繼續問。 “其實我爸在三姊妹中最疼我,但我偏愛跟他頂嘴。”姑娘端起我為她倒的第二杯水喝了幾口,才娓娓說道:“有次北京文博部門下來幾個人,找我爸商量到西藏發掘、考古的事。我正在讀小說,被他們嘰哩呱啦鬧得心煩,就說還到哪兒去考古?先把你們大干部的腦瓜子考證清楚再說,現存的古董吶!那幾個干部可能顧及爸的面子,還傻乎乎直笑呢。過后我爸打了我,我一睹氣跑到同學家住了幾天不回家,嚇得他派人四處找我,差不多把拉薩都翻了個個兒我才回家。我就是有意氣他的?!?/FONT>
堂弟忽然哈哈笑起來,說:“有趣的描寫哦!看來你太喜歡思考問題了,思考太多這兒也要犯毛病哦!“堂弟用指頭輕輕地戳了姑娘腦門一下,好像對付一個任性、頑皮的小女孩。
“大夫,你說的不對!人長了腦袋就為了思索,不思索還叫人嗎?”姑娘被堂弟的話激怒了,兩頰脹得通紅。又用目光征求著我說:“別說人,連大猩猩都會思考問題,對嗎?”隨即覺得這句話很幽黙,倏地笑了,露出兩排細密瓷白的牙,酒窩在嘴角甜蜜地浮現著,極為生動、俏皮。
堂弟無可奈何地輕輕搖搖頭,不再答話,舉腕看了看手表,開始寫藥方。
我感覺這是一個極有趣的病例,從人文角度看也頗具探索的價值,堂弟咋如此冷漠呢?忙抓緊這沉默的間歇說:“姑娘,你還很年輕,又是高干女兒,條件蠻好嘛,應該像其他姑娘那樣,享盡青春年華,約上男朋友出去玩玩哪什么的,何苦作繭自縛呢?”
“我試過!”姑娘凄然地望我一眼說。
“那就很好呢!”我立即表示支持。
“好啥?”姑娘抿抿嘴,以一副不屑的表情說:“現在許多人都像白癡!那次有人給我介紹個男朋友,名叫扎貢,說是土司家的少爺,家里還藏了不少金銀、古董,人結實得像堵墻,很多姑娘都在追他。我問他:喂,扎貢!你有啥愛好沒有?他居然認真地想了一會才說,我最愛吃燒烤牛肉。我說好哇!快去八角街牛肉館多吃些吧,跑我這兒來干嗎?后來我才知道,很多富家子弟都很紈绔,躺在父輩光榮的基業上任所欲為,千篇一律的奶油小生,我寧可找個長江邊的纖夫也比他們強?!鼻?!姑娘向我示意她努力彎曲著的胳膊,好像她的二頭肌像史泰龍似的,已鼓成一個大疙瘩,其實僅因胳膊彎曲才稍粗了一圈而已。并說:“黝黑的皮膚,煤塊般閃亮,多棒呀!”
我簡直被姑娘善于口述的魅力迷住了:一個高干女兒,真難得有這種平民思想。想來姑娘的話也不無是處。這是一種詩人應當理解的“鶴立雞群”的苦惱,作為文人、我們更應義不容辭地幫助她才是啊。
這時堂弟把寫完的藥方往姑娘跟前輕輕一推說:去前廳繳費取藥吧!你沒啥大毛病,注意休息就會好的。
沒想到姑娘拿起藥方瞟了一眼,又惱怒了:“休息!休息!我就偏恨那些養尊處優的家伙,成天自以為是,啥事也不會做,養得胖胖的,像個肉球。難道身為大夫你就只會開冬眠靈、維C片么?一個庸醫!”說完將藥方一扔,轉身離開診室飄然而去。
恰好堂弟就長得大腹便便,體重九十公斤,姑娘的話讓他很是尷尬,突然站起來茫然地望著診室門口,取下眼鏡扯起衣裳拭擦著鏡片,仿佛剛才還沒把患者看清楚似的。
我隨即起身站到診室門口,情不由己地目送姑娘走過幽暗的走廊。姑娘步履輕盈,潔白的裙裾瀟灑地飄拂著,束成一撮的長發在腦后像馬尾樣起伏飄動,很快轉過樓道拐角就不見了;我心里竟有一種莫名的空蕩蕩的感覺。
堂弟關門出來,見我發愣,說:“精神偏激!間歇性騷動,發病時出現幻聽幻視,不過問題不大,只要不鉆牛角尖,安靜度日……”見我沒反應,有點吃驚:“怎么,對她感興趣了?”
我茫然中答非所問:“是個理想義者啊!虧你還是個詩人,連這點敏銳也沒有,應該對她的病情進行耐心的心理醫療才對。”
堂弟也有所悟,嘆了口氣:“唉!當醫生的看多了,都難免這樣……?!?/FONT>
我們沉默著,在醫院門口各奔東西。
二
妻子出差去了要一月后才回來,女兒明明又同她爺爺出外旅游去了,我落得清靜,星期日睡到早上十點才起床。剛從街上買了菜往回走,思考著一篇未完的稿子,忽聽身后“喂”了一聲,我回頭一看,沒想到竟是兩天前在堂弟診室就醫的姑娘。簡直不可思議,仿佛從天上掉下個外星人似的,但卻絕對真實:一張紅艷艷的臉蛋近在眼前,眼里閃爍著幾分調皮神色,見我驚愕,姑糧笑笑說:“怎么,就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忙說:“沒有、沒有!”不就是那位有特異功能的姑娘嗎?
姑娘嫣然一笑:“來,我幫你提菜,這不,到你家了嘛?!?/FONT>
我又一愣,她咋會知道我就住在這棟樓呢?我應該邀她去家里坐坐嗎?正踟躕間又被她一眼看透了心思,說:“不肯接待客人么?”并揚起一張極陽光的臉等待我表態。
“哪里話,哪里話……來者是客嘛,請?!蔽颐猿肿约禾嶂?,登上樓道。話雖這樣說,我心里仍然納悶:這是巧合,還是……她精神異常,萬一出現什么唐突事該咋辦呢?又轉念一想,我畢竟是個四十歲的男人,還應對不了一個年輕姑娘么,這樣一想才輕松下來。進屋后,我放下菜就忙為她沏茶。
我發現眼前的姑娘與幾天前的患者判若兩人。她上身穿了件黑短衫,下面是淺灰色長裙,面含微笑靜坐在沙發上的樣子,側面看去宛如一幅華三川的仕女圖:安詳,嫻婌,雅致。我想這才是她本來的氣質吧。而她在診室里表現出的偏頗情緒,又該怎樣解釋呢?她該不是一位某戲劇學院的學生,是在作“精神病患者”的角色演習吧?我一時狐疑、推測、浮想聯翩……。
這時姑娘先發話了:“你感到奇怪,對不?接下來應該問我咋知道你的住處,和我的個人簡歷什么的吧?”
“哦!真的,”我想讓氣氛輕松一些,便隨著她的話題笑著說:“你難道學過心理學、偵探學,或者眼中真裝了臺微型X光機,咋又“咔喳”一下將我看透了呢?”
她天真一笑,彎長的鳳眼里仿佛點燃了一盞燈:“我哪有那么神奇?你忘了,大街上的文化長廊里有你的標準像呢,上面還登刊了你的詩作,很現代派的,真有味道。后來,打電話到文化局一問,就走到這條街來試著碰你,還真讓我撞見啦!這種巧合真是戲劇性,是文友的緣分哦!”
盡管屬于巧合,我仍然暗暗驚訝,一時無語。
見我沉默,姑娘一本正經地說:“我叫謝梅。二十五歲。藉貫西安。就讀于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于去年底畢業,分在拉薩文化館搞本土文學創作。這次來貴市是看看長江,想寫一篇關于纖夫的散文,沒想到,連一條烏篷船的影子也沒見著。我這次來貴市住在市委大院王世軍叔叔家,他是我爸原先的部下。這下該清楚了吧?還有啥需要交待的嗎?”我還沒回過神來,姑娘又莞爾一笑:“你不習慣這種自由式的交往方式嗎?如果不適應……我就告辭了?!?/FONT>
“不是,”我忙解釋說:“人類本來就該這樣自由交往,才能實現文明,何必人人防范、戒備森嚴的呢,我又不是封建腦瓜?”我已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盡量把話說得自然些,開始嘗試我對堂弟的建議——對她進行心理治療。再說,王世軍正是我市大名鼎鼎的市長,使我對謝梅的來歷放寬了心,同時對她故作嚴肅的“履歷表” 似的幽默感到愉快,格格格地笑開來;如果她是我的小妹妹該多好!。
謝梅也抿著嘴笑了。她笑起來很甜美,像嘴里含著一口蜜似的。
我愉快地去明明房間取了糖果招待她。但返回客廳時,不禁又一次為謝梅的神態感到驚訝。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將明明的巴比仿真娃娃摟抱在雙腿之間,作哄孩子撒尿狀,嘴里還輕輕地噓著口哨,旁若無人地陷入她想像的意境中,儼然一個“年輕母親 ”。
我傻眼了。輕輕喚她:“謝梅,謝梅!”
她根本沒聽見我喚她,還埋頭仔細查看地上是否已尿濕的樣子;好像看見“孩子”已撒完尿,還伸手搖搖“孩子”的小雞雞,又重新將“孩子”摟抱在胸前作搖晃狀,輕輕地拍著“孩子”哄他入睡。
我提高聲音喊:“謝梅!”
她“哦”了一聲,眼神迷離地望我,仿佛才由夢境中走出來的樣子。
為了不讓她察覺出什么,我想起一個心理醫生說過的話:“為了讓患者認同你,必須走進他[她]的心靈環境,才能引導他們走出病境,逐漸恢復正常?!北阏f:“你多么喜歡孩子啊,以后一定是個好媽媽?!?/FONT>
謝梅聽了我的話臉刷地緋紅,放下巴比娃娃注視著我說:“是的。因為世界上只有孩子最純凈。他們餓了就哭,舒服就笑,不會做秀。”
“都純凈如孩子,社會就不存在了,還叫什么社會呢?社會本是一個大染缸,一個魚龍混雜的偌大群體?!蔽以囂街蒙鐣F實調整她的極端。
“不對!都純凈、誠實如孩子還不好嗎,人類不就進步多了嗎?難道你心目中的社會就一定該充滿虛偽,物欲橫流,尓虞我詐,自相殺戮才是所謂的現實社會嗎?”她近乎憤怒地瞪著我,仿佛我將她最心愛的什么寶貝打碎了似的,一副非同我爭個高下、論清黑白才肯罷休的樣子。
我立馬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忙笑著說:“謝梅,你說得對,只有孩子最干凈、可愛,他們都是上帝的小天使,哈。你……吃點糖果吧?!?/FONT>
她居然毫不放松地同我爭辮,不依不撓地說:“少來糖衣炮彈!滿以為詩人都有一顆普羅.米修士的心……哦!你知道普羅.米修士盜天火給人類的故事嗎?”她一發不可收拾,離開沙發在客廳里充滿激情地走來走去,繼續說著:“最后,普羅.米修士為了人類不再黑暗,觸犯了天條,被鎖在高加索山脈上,受盡了多少磨難……?你說呀!是不是這樣?”盯著我質問的雙眼竟漸漸潮濕了。
我得承認:我已被謝梅的愛憎分明和嫉惡如仇的情愫所震撼。這哪里是個年輕姑娘,對世間萬物如此敏覺、如此愛心?往好的方向說,是個活生生的女唐.吉柯德,只可惜缺少一頭瘦毛驢、一根長矛、一個忠實的仆從,不然她也會和風車進行搏斗;或是由《第六號病室》中跑出來的瘋子——伊凡.德米特里奇呀。一種冷峻瞬間穿透了我的脊梁,不知該贊賞她,還是……我一時理不出個頭緒,更耽心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意外,不禁茫然。
趁我沉默時,謝梅抓起擱在沙發上的紅皮挎包,暼我一眼,一揚頭,沒和我打招呼便獨自開門走了出去。
我先是松了口氣,又隨即感到不妙:就這樣分手,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能開脫其責嗎?也隨即跟了出去。直到我追上了她,仍然茫然無措,不知該用什么方法,才能讓她又一次走出自已營造的精神風暴返回現實。幸好,在默默走向街口的這一段距離時,謝梅平靜下來了,眼中的怒火也熄滅了,竟在我意料不及中,伸出食指在我額上戳了一下:“你這家伙才四十多歲,咋思想就一百多歲了。請回吧?!闭Z氣溫和地朝我略一笑,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目送她坦然向街口的公交車站走去的背影,才舒了口長氣,慶幸沒發生什么意外。不過,當她上了公交車走后,才感覺自己已一頭冷汗。我倏然感到:她多么像一只畢加索筆下的在戰地上空飛翔的白鴿啊!
三
“趙眼鏡——電話!”小劉在樓道里拖長聲音喊我。
我心里“格登”一下預感不妙,忙離開辦公桌走到樓道里,抓起耳機便聽見謝梅歌唱似的聲音:“喂,我明天就去省城吶,后天飛拉薩,今下午三點我在公園門口等你玩玩,好嗎?” 聽那溫和、平靜的聲調,仿佛已將幾天前的不歡而散忘得一干二凈。
我來不及過多的思考,隨口說:“好吧?!辈⒘ⅠR走進隔壁辦公室,跟局長請了半天事假。
公園離我家僅半站路,我提前十分鐘趕到了公園門口。謝梅真的將那天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了,遠遠的見了我,就興奮地迎我跑來,那神情就像久別重逢的父女,上前“嗨”了一聲,嫵媚地挽住我的胳膊,紅撲撲的臉蛋笑得極像一朵剛綻放的薔薇,在淺綠色裙衣的配襯下,煞是動人。
午后的公園,一派靜寂,只有兩個小孩沿著人工湖的環形林蔭道滾鐵環玩,傳來陣陣清脆的叮當聲。謝梅一會兒挽著我的手臂蹦蹦跳跳地走,顛晃得腦后的發束像一個被踢到空中的雞毛鍵子,上下飛楊;一會又放開我,隨手摘下一片竹葉放到兩唇之間,吹出一串婉轉的鳥鳴,并像小女孩那樣,一邊調皮地退著走路,一邊閃亮著眼睛欣賞著她的心愛的父親。但我鑒于她易受刺激、情緒一觸即發的病態,不斷地調整著自己被她撩動的心緒,以不變應萬變的沉靜,分析著她的舉動變化。
“多安靜呀!”謝梅扔掉竹葉又挽住我說:“你聽,靜寂中有許多聲音,很熱鬧、很豐富哩!”
我搖搖頭,實在聽不出靜寂中有什么聲音,只有風拂柳枝發出的沙沙微響,倒是對她的感覺產生了好奇心,便問:“你聽見什么了呢?”
謝梅又側耳聆聽了一會,說:“石頭在沉默中思考,小草搖晃著對我們竊竊私語,瞧!那一叢美人嬌還在嬌滴滴的歌吟呢?!?/FONT>
我感覺謝梅是在“寫詩” ,是在用心描述她的幻聽,不禁笑道:“只有你才能聽到。哈?”
“嗨!你也該聽得到的,”謝梅嗔看著我說:“宇宙間的萬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它們的生命密碼,只要找到了開啟它們的鑰匙,你會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更為遼闊、充滿了仁愛的神秘世界;尤其是詩人,對嗎?”
我倏然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簡直越來越“神奇” ,令我著迷了。這種年紀的姑娘,怎么可能如此超脫世俗、如此睿智呢?
突然,湖邊的一叢柳煙中“撲棱”一聲,驚飛起幾只雀兒,鳴叫著箭矢般射向籃天深處,謝梅放開我手搭涼棚追蹤著雀兒的蹤影。天藍得透明,只有絲絲浮云在籃里羽毛般游移著。
謝梅嘆道:“一定是云雀!只有云雀才喜歡高飛入云?!?/FONT>
我剛想說“你小小年紀還懂得不少哩!” 便發現她修長的后脖上有一塊尚未痊愈的燒傷,隨口問道:“謝梅,你這兒咋有一塊傷疤?”本不該向她提出任何可能引發“故事”的話題,這是我預定的想法,殊不知卻闖口而出。
她立即反手摸索著后脖,小女孩似的單純瞬間消失了,臉上浮起沉思的陰霾,像摁開了記憶的開關似的,苦苦冥思起來。我想:反正她即將離去,我得弄明白這個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她的心靈境界與她的實際年齡極不相稱?并作好了應對變化的心態。
果不其然,當我們走到一片湖邊草地時,謝梅突兀地停下腳步,萬分焦慮地拉著我說:“你比我年長,比我有社會經驗,又是個作家,請告訴我,咋有一件事使我總想不起來?每想到一個地方,思維就斷線了似的,一片空白……” 這時,她滿臉驚疑,眼里噙滿晶瑩的淚水。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束手無策,忙用話先搪塞她:“別去想它吧,有時候我也一樣,老是想不清某些事的?!彪S手拉她在一把長椅上坐下來,抽著香煙思索起來。
約莫過了五分鐘,謝梅仿佛從迷離中一下醒過來,目光依然恍惚,說:“好像找到了線索,但還不十分清晰,我講給你聽,你快幫著我分析一下吧。”
“別急,慢慢說哈?!蔽矣脤⒆拥恼Z氣哄她。
謝梅沉浸到往事的敘述中:“上個月我去廣州找卓瑪,她是我的好朋友,在廣州東方舞蹈學校任教。有一天,我一個人逛街迷了路,走啊走,走啊走——從上午走到黃昏,舞蹈學校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彼植[起眼睛,竭力地挖掘著往事,仿佛已走進了另一個時空,就連我心疼地伸手去撫摸她后脖上的傷疤、她也毫無察覺。
倏然謝梅又“哦”了一聲:“對了!我看見一個小商店,燈光毒亮毒亮的,我上去問路。對,這時一輛小巴車“嘎”一聲在我跟前剎住了,車窗里伸出個瘦瘦的腦袋,跟螳螂似的,所以我記住了?!绑搿苯形遥?!乘車嗎?我啥也沒問,滿以為是輛小巴客車,就糊里糊涂上了車——上車后,我才發現身后還坐了一個臂膀上紋了條狼的男人,正叼著支煙色迷迷地瞅著我。
“你咋不問一問車是去哪里的?” 我本能地感覺這個重要情節一定是使她失去記憶的關鍵點,便截住她的敘述問。
“我又累又餓,見終于來了輛車,就沒問?!彼褚粋€小孩做錯了事那樣,焦急地解釋著。
那么上車后又去了什么地方?我提示她。
“是呀!我問那開車的螳螂,車去哪呀?我要去舞蹈學校。螳螂沒說話,陰著臉把車開得飛快,在八陣圖似的偏僻街巷里瘋狂穿行。紋身男人說:就你一個人來廣州么?我慼覺不妙,尖叫起來:我要下車!我要下車!紋身男人突然從后面抓住我頭發,亮出把尖刀對準我喉頭說:再叫!就宰了你。我一下就被嚇懵了。不久,車開進了一個大院,天漆黑,我像掉進了只偌大的黑布袋里。我被紋身男人一推,在泥地上打了個趔趄。紋身男人狼嚎一般朝一間透出微弱燈光的泥房子喊:老大——又來了一個哩!”
我又截住她的話:“別急!你能記得那泥房子周圍的環境嗎?比如一棵大樹、一座石橋、一條小溪什么的?!?/FONT>
她擺擺頭,想想才說:“傍晚,四處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只聽遠近一片蛙鳴,應該是外郊吧。”
“然后呢?你要想清楚才說哦?!蔽夷X中已基本上勾勒出一個“恐怖故事”的輪廓。
她歇了一會,繼續敘述:“泥房子里光線幽暗,里面有五六個中年男人,正圍著一張用舊木板釘成的方桌喝酒,抽煙;桌上點了兩支焟燭,像鬼火樣一跳一跳的,滿屋子煙霧彌漫,一股濃烈的煙酒味嗆得我頭暈。我一進屋,男人們全都露出色狼的猙獰表情瞅我。我一陣驚悚,本能地轉身就跑,卻被身后的紋身男人攔腰抱住,像對付小雞一樣把我朝桌邊猛一推。這時,桌邊站起個冬瓜樣身材的胖子,雙眼笑成一條縫,遞給我一杯水,才使我想起自己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喉嚨干得像火燒,我一下抓住水杯就喝了個底朝天?!?/FONT>
“呃,糟了!”我驚叫了聲:“你真傻,你不該喝水呀!”
她仿佛被我的驚叫嚇住了,突然關死了記憶的閘門,面色漸漸蒼黃,雙手僵直的垂著,瞧著我,連眼珠都不轉動一下,仿佛不是一個活人。我突然感到這事很棘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這時黃昏的天空響起一陣隱隱的雷聲,烏云在急聚合攏,像一片巨大的黑蓋罩住頭上的天空;大地一片黑暗,風掀動湖邊的柳樹“嘩嘩”揮舞,像女人瘋狂地甩動著的長發,豆大的雨點驟然砸進湖面,一顆砸一個圓坑。
不由分說,我一把抓住謝梅的手臂就往公園門口狂奔,只跑了十余步,已暴雨如注。途中,她又清醒了過來,高興地隨著我奔跑,使我想到那些死熄了很久的日光管,在雷電轟擊之下突然被激活、又毒亮起來的情景。跑著、跑著,她一下子掙脫我的手,脫下皮鞋來提著,興高采烈地光著足丫,踩踏地上的水流哈哈大笑,大聲喊叫著:下吧,下吧!下它一百年才好哩!這世界早就該痛痛快快的洗個澡了。看她手舞足蹈的樣子,極像一個來自印度干旱地域的野姑娘,那么酣暢淋漓地接受著暴雨的沖刷,并忘我地在暴雨中狂歡著。
等我們跑到公園門口的門廊時,都成了落湯雞。
我看著烏黑的天空,如天堤崩潰樣滂沱如潑,平地積水湍急如山溪,心中也涌起一陣酣暢淋漓的快感。我一邊抹著頭臉上的水,一邊想:是把她送到市委宿舍大院,還是讓她去我家避一避雨?沒想到,我瞬間的微妙心思又被她看透了,在一旁抿著嘴笑,類似幸災樂禍的樣子說:“為難了吧?別選擇了,這暴雨把世界上的車都全淹沒了,去你家只有半站路,還猶豫啥呀?!?/FONT>
我突地想到:難道她會預測天氣,才選擇了在我家附近的公園約會?我非但沒能掌控住她的情緒,把她“領引”到現實中來,反而使自己情不自禁地一步步走進她的精神世界中去。
瞧著她被濕透的裙衣所緊裹的苗條身段,處處都凸顯出極富魅力的青春線條,甚至連胸前凸起的乳房及乳頭也清晰可見時,我的心不禁“呯呯”鹿跳,加之她正用一雙求助的眼光看我,渾身打著哆嗦,連嘴唇也烏黑的樣子,使我心里的道德堤防瞬間崩潰了,只有愛憐在心中溫泉似的蕩漾。不過,我腦中又冒出一個假設情景:當我牽著一個濕漉漉的小女人回家,一推門,妻子已提前回來,瞪大了雙眼,向我噴射出一千個驚訝——我該如何解說?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塞進的士,讓她孤另另、落水鬼似的回市委宿舍去,作為一個男人,我又似乎太不近情理。我望了望持續如潑的暴雨,想像著一輛的士蹣跚地向我們駛近的情形——事實上不但沒有的士的影子,而且暴雨還加劇著,濺起滿地水花——我倏地切斷猶豫不決的念想,以一種豁出去的勇武氣概,一把抓住她冰涼的臂膊說:那就快跑吧!她樂得連連點著頭,溫順地倚著我高大的身軀,沖進了雨簾中。
四
到了家,我找了件妻子的灰色絲綢睡裙讓她換上,將她的裙衣放在甩干機里甩干后,又用吹風機吹干了才去做飯。
等吃完飯,已快九點。雨勢雖小了些,但依然瀝瀝淅淅下著,在金屬防雨棚上敲打出陣陣清響,根本沒有停歇的趨勢,我暗地里思考著如何安排她的事。
而謝梅穿上我妻子的睡裙,雖如著漢唐的寬松、極不合身,像個小女孩穿上媽媽的衣裳似的,卻表現得很高興的樣子,舉止自如地在客廳忙來忙去,不是同我爭著拖地,就是搶著洗碗涮碟,根本不讓我插手,還說這些事本該我們女人做的,你瞎忙啥?儼然一副主婦的姿態,真讓我哭笑不得。這樣做畢衛生后已近十點,而她好像忘了要走似的,一副閑適的表情,仿佛這里原本是她的家一樣。
就在我邊看電視、邊同她對話,又不斷看墻上的掛鐘時,雨又一次越下越大了,在雨棚上稀里嘩啦著,有如疾馳的千軍萬馬,連關嚴的玻璃窗也被震得刷刷顫抖。
謝梅見我心思不定,卻朝我抿嘴笑著,生硬地學著四川話:“今晚黑,我就住在你兒子的屋頭哈,我會乖乖的,你別擔憂嘛、好不好?”
我已不再驚愕,再說已沒有更恰當的辦法安置她,便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她在走前別又冒出什么“故事”來就好,只得點頭認可。謝天謝地,終于捱到了十一點過,我說:“謝梅,你明早還要趕去省城,休息了吧,愿你睡個好覺。”她溫順地“嗯”了聲,繾綣不舍地沖我一笑,打了個哈欠,走進明明臥室并輕輕關上門,我才終于舒了口長氣。
——半夜,恍惚中電閃雷鳴、雨聲不止。
一個女人的尖叫將我突然從夢魘中驚醒過來。窗外暴雨依然如注,一束閃電瞬間將室內射得雪白,又剎那間恢復黑暗,一連串驚雷在低空連續炸響,像陣陣擂響的鼓聲。我估計夢中聽到的驚叫是謝梅發出的,便一骨碌起身到客廳里摁亮壁燈,才發現明明臥室的門大敞開著,幽暗里傳來謝梅嚶嚶的啜泣聲。她一定受驚雷驚駭,可能起身來敲過我臥室的門,我的心驟然跳動,輕輕走到臥室門口小聲說:“謝梅……是你在叫嗎?”
“我怕,我怕。”謝梅啜泣著說。她那微小的求助聲和啜泣聲,讓我想到一只陷落于災難中的羊羔之類的小動物、已命在旦夕的情景。我毫不猶豫地進了臥室,摁亮床頭的壁燈,眼前的一切讓我心里一震:謝梅正披頭散發,滿面淚痕,雙臂緊抱著光滑的膝蓋坐在床上發愣;被單已被掀到一旁,睡裙的前襟已敞開來,衣領也垮落到肩膀上,裸露出偏瘦薄的肩頭和胸部;她那么絕望,那么孤苦伶仃,在燈光的撫照下,雪白的肌膚光潤如玉,散發出令人無法抑制的愛憐。見我進屋,她隨即仰起臉恍惚地看著我,好像才從一場噩夢中掙脫出來,凄切地說:“哦,哦!你來了……?!?/FONT>
我囁嚅著說——發覺自己的聲音突然異樣、陌生,仿佛不是我說出的話——“謝梅,不怕哈!我在這里呢?!闭f著便自然地坐在床沿上,為她拉上滑落的睡袍,理了理她的亂發,并展開床頭的被單遮住她的身體,握住了她的手說:“你睡下,別怕,我在這里陪陪你?!?/FONT>
謝梅點點頭溫順地睡下了。臉上的驚恐漸漸消散,泛起了一片胭脂紅暈,感激不盡地握緊著我的手不放,并輕輕地瞌上了雙眼,兩顆淚珠慢慢溢到了臉上,讓我讀出她在等待什么的神情,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強烈的心跳。
此刻,突然停電,屋里一片漆黑。
我一時不知所措,呆呆坐了約莫兩三分鐘,盡管窗外大雨呼號,但能感到深夜的寂靜。黑暗中,謝梅的呼吸聲也漸漸急促、越來越近,并嬌聲地“嗯”了幾聲,就像明明五六歲時向我撒嬌的聲音差不多,憑直覺,我感到她的身體在被單下微微扭動的情景,并釋放出一股不容我掙脫的磁力,將我的身體朝她拉近、落下;同時我的呼吸也越來粗重,內心狂跳不止,渾身愉快的顫栗著,一下就緊緊地捉住了她極具彈性的乳房,像捉住了一個心儀已久的寶貝,那么的溫暖細滑,那么的柔嫩可愛,將我的心傾刻間融化了——我一下撲到她身上,在她的臉頰、脖子、肩頭上瘋狂的吻著,——她隨即驚喜地“哦哦!” 著,在我身下蛇一般扭動著腰肢、發出輕輕的呻吟……。
就當我的手觸到她的“禁區”時,耳畔突然奇怪的響起一個聲音:“趁火打劫嗎?!”一聲喝斥,將我的身軀奇跡般定格、僵持在黑暗中-----我正猶豫時,又突然通電了,一下將室內照得雪亮。幾乎同時刻,謝梅像是受到什么驚嚇,一下推開我坐起身來,茫然而陌生地望著我,不知是驚喜、還是驚懼,也沒察覺到我正撫摸著她光滑的胳臂似的,說:“就在剛才----我想起來了,我終于想起來了-----那間泥屋子里發生的事?!?/FONT>
謝梅的話使我一下返回現實,不由打了個冷顫,慶幸沒發生那種事。如果這樣下去,后果將不堪設想:要么我將帶給她一個苦難的結局;要么我將面臨一系例的別妻、離子、離家、名聲掃地等嚴峻的人生課題。我擺擺頭,努力變回了“自己”,雖仍然心猿意馬,但火山爆發樣的激情卻消退下去,便吱吱唔唔的說:“想起來就好了,你慢慢的說吧。”但仍感到自己十分狼狽。
謝梅也平靜下來:“我多么希望自己剛才的知覺有誤……”又接上了下午在公園里的敘述:“在泥屋子里,胖子見我喝了水,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還是個羊羔呢。使我想起電影中的色情恐怖場面,剛一轉身要跑,男人們都圍了過來,擋黑了燭光,我像一下掉進恐怖的黑洞里,只感到后脖上像遭蝎子聱了一下似的劇痛,我一聲尖叫,那胖男人又像山一樣壓住我,我奮力掙扎時頭頂又被重重的擊了一下……后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難道我已經被他們-----?”她突然驚恐于自己的質問,扭曲著臉,目光呆滯地盯著天花板,雙肩微微顫栗,仿佛一下掉進零下幾十度的酷寒中。
謝梅的敘說令我震撼,我緊緊握住她顫栗的手說:“你怎么突然就想起來了呢?不要怕,鼓足勇氣說出來就好了。”這時我才完全恢復了理性。
“是呀!雨特大、特大!”在我的鼓勵下,她終于找到了事情發生的源頭,說:“就在剛才突然想起的。對了,我是在一場大雷雨中醒來的,但不是在那間泥屋子里,而是在一間很寬敞的磚房里,窗框裝著粗鋼條,風挾著雨點撲進窗來將我冷醒了。我發覺自己睡在一排大連鋪上,其它還有十多個女人,有的坐著發愣,有的躺著,都篷頭垢面的,全都像犯人樣。那時雷雨交加,連說話聲都聽不清楚,身旁一個高瘦的女人自言自語說:唉!連這樣有文化的漂亮妞,也被拐了進來——什么世道???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誰,但大連鋪上就數我最年輕呀,忙問:誰被拐了,誰被拐了?所有女人都相互看著,高瘦女人也閉口不言,沒誰答理我。
“后來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第二天,雨停了。有人把我帶到另一間屋子,門上有“刑警大隊辦公室”的標牌,我才明白了我昏迷以后發生的事。辦公室里有三個刑警,一個刑警問清了我在廣州的住處,并登記了我的藉貫、文化程度、工作單位等才說:社會上復雜得很,以后別一個人到處亂竄啦!我問那刑警,我到底怎么啦?她們說的被拐了的人是說我嗎?刑警是個年輕人,沒有回答我提出的問題。一個坐在一張辦公桌旁的中年刑警,用一雙安詳的眼睛凝視了我一會才說:事情都解決了,你以后多注意點就行了,其他事不要多問。然后,就叫我上了一輛警車,并親自開車把我送到了東方舞蹈學校門口。卓瑪在校門口接我,見我就說,約好上個周六跳舞,你倒好,一去就……。卓瑪突然打住話不說了,看了看送我的中年刑警,并意會地點了點頭,對我提出的問題卻從此閉口不言。但她對我特好,一邊摧促我洗澡,還為我搬出很多好吃的東西。你說呀!究竟發生了什么大事?為啥他們都不告訴我真象呢?那個在泥屋子里的胖子、紋身男人、螳螂和另外幾個人,是被公安局抓住了,我才得救的嗎?”
我已將她的話迅速聯接、組合成一樁拐騙婦女強迫賣淫案;她后脖上的傷疤乃紋身男人用煙頭灼傷后感染所致。
雖然傷害她的問題已真相大白,但我也不宜重新揭開她心靈上的創傷,想了想才說:“沒什么,不就迷了路,后又被人送回了嗎。并隨手拈來小時候聽母親講的一件事對她說:原來有個鄰居,常半夜起來挑水,把自家的水缸裝得滿滿的自己卻不知道,第二天還問別人,誰將我家的水缸挑滿的呢?他不知道自己在夢游中做的事。你就當夢游了一次,真的不要緊的。”我忽然賞識起自己隨手拈來的本事,居然如此“奇才” 。
“不是夢游!”謝梅立即叫嚷起來:“絕不是!我在大連鋪上躺著時,分明感覺到里面疼,濕粘粘的極不舒適,后來在卓瑪處洗澡,發現了褲上有血……”說到這里時,謝梅突地感到事情的嚴重性,臉一下變得蒼白,緊緊閉上眼睛,倔強地咬著下嘴唇想忍住內心的悲愴,但兩行淚水還是撞開眼簾滾到了臉上。
看來用“夢游”之類的話已“糊弄”不了她,我發現自己已走進了問題的死胡同,只盼望她恢復平靜。卻又想到:她既已知道了真相,為了不讓她被這個故事的結論所嚇倒,就得讓她面對事實并從事實真相中自拔出來,我內心滿含悲憫說:“謝梅,你發現森林中的大樹了嗎?哪一棵樹上沒有結疤、沒有傷痕?你是學文的,應當知道,在美學境界中,有點小缺陷的美最為動人,帶過傷的生命才是成熟的生命。一個平步青云、不曾負過任何人生傷害的幸運兒,往往缺乏對人生全貌的認知;從某種意義講,幸運兒的精神世界并不豐富多彩,對嗎?”
謝梅雖仍然無聲地流著淚水,但從她慢慢變得平靜的表情上,看得出我的話在她的思索中起到了一定的慰藉。過了好一會她才望著我說:“那么,你們男人都會這樣想嗎?” 想不到謝梅聽了我這話居然半信半疑——其實許多男人根本不會這樣看待失過身的女人——擦干眼淚疑視我。盡管我是用“詩化”的人生見解去慰藉她 ,但我的心仍然因她的單純和對我的信任而深深負疚。
雨歇了,遠處的雞鳴聲給我一個暗示:只有渡過此夜,才能讓我對她放心、才能讓我和她同時走出噩夢。我索性起身為自己泡了杯釅茶,給她兌了橘子水,坐下來給她講起哈代的長篇小說《苔絲》 ;尤其詳盡的講敘苔絲在新婚之夜,被夢游的丈夫抱到寒冷的原野上那一段,并強調說:這就是所謂的貞潔觀給苔絲夫婦造就的悲劇。一個有先進思想的男人,看重女人的決不是一層處女膜是否完整的小事,而是一個女人精神上的貴重品質,比如女性特有的魅力、善良、包容等。講著、講著,奇跡居然出現了:謝梅像一個聽老祖母講故事的小女孩樣,先是睜大雙眼聆聽,滿面癡迷,偶爾提出些不明白的情節來問問,后來便漸漸地面含微笑,輕輕地瞌上了眼皮。
謝天謝地,謝梅終于在我未講完故事時就熟睡了。已凌晨五點,我在床邊靜靜地、深情地欣賞了她好一陣,才熄了燈悄悄走出房間。
五
早晨,陽光燦爛。
我一覺醒來已九點多鐘,趕忙起身,發現謝梅已經將客廳和書房打掃得桌明幾凈,并熬好了粥,煎了雞蛋,換上她的淺綠衣裙,安靜地等著我起身來早餐。她又恢復回本來的樣子:安詳,嫻婌,雅致。我也不提及昨夜暴雨中的情形,高興地說:“謝梅,你好早起的床啊,真勤快哈?!?/FONT>
謝梅笑著嫵媚地看我一眼說:“是你挖出了我身上的毒瘤,鼓勵我重新打開人生,我將感激你一生,我一定會的?!?/FONT>
為了不再節外生枝,我趕緊洗漱完畢對她說:“吃飯吧,待會我送你,你還要趕到你王叔家取行李的?!?/FONT>
路上,謝梅興致蠻好,滔滔不絕的向我說起拉薩,布達拉宮神秘的宗教氣氛,藍天下的雪山,還談到她回拉薩之后的一些創作計劃,發誓做個有良心的作家等等。我一直沉默著,唯恐因一句話又揭開她心靈深處的悲愴,發生新的意外。直到公交車駛近的一瞬間,我才猛然發現自己已深深地愛上了她,已為她的樂而樂,為她的悲而悲,特別感到她立即將在我的視野中消失時,心里空空的;她在我生活中的出現,好像漆黑的夜空中擦燃了一根火柴,僅光明了瞬息,又即熄滅,不禁頓生悵惘之情,心里顫了一下說:“謝梅,你以后還會想念這座城市嗎?”
話剛落音,她就動了感情,雙眼倏然潮濕,分明要突然哭出聲來的樣子,卻翹著嘴故意不理會我,目光在我臉上僅停了一瞬,便扭頭去看剛停穩的車,并往車門走去。
我知道她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嗔怪,也只能無言的望著她。而她上車后并未去找座位,卻站在車門的玻璃門后面用身體對著我,眼睛卻木然地看著車頭前方,佯裝看不見我的樣子。直到車門“呯”一聲碰攏的一剎那,她才猛然轉過頭來,熱淚縱橫地專注著我;那是一種深刻銘心的專注,一種生命的專注,近乎絕望的專注 ——即使隔著車窗玻璃,我也能清晰看見她異常蒼白的面頰滿是淚水。咋一瞬間便有如此多的淚水涌到她臉上來?。?/FONT>
我情不自禁上前幾步,隔著車門玻璃,心中一片茫然地專注著她的臉。這時,幸好汽車啟動了-----。我站在街邊,目送漸去漸遠的公交車,心情異常沉重,直至車子在我視線中拐彎不見后,我才感到自己像一個掏空了心的人,對四周的人流和景物都恍如隔世一般。
自謝梅走后,我的思想陷進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困境:既幸慶沒有發生那方面的事,又感到自己內心有種無法填補的失落和空虛——盡管我與妻子之間的感情頗深。我想:一個熱愛自己妻子的男人,并不等于他對世上一切可愛女人都失去了愛的認知;即使對妻子山盟海誓并與妻子白頭偕老的男人,也并不等于在他恪守誓言的漫長人生歷程中,從未對值得深愛的女人動過心;誰這樣說,必定是謊言,也絕不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實質。
幾次鼓足勇氣想向堂弟談談謝梅的事,借此釋放囚禁于心底的苦悶情緒,話到了嘴邊,又狠狠地吞進了肚里。我決定把謝梅的事,永遠珍藏在心靈深處秘不示人,只有在某些時候,才獨自走進心靈去與她會晤。但我會坦然的告訴妻子,因為我倆無話不說,彼此都不會保留一點私隱。
妻子在聽完謝梅的事和我對道德的看法后,沉吟了半晌,說:“多么善良的姑娘。她今后若還來,我就將她當作自己妹,我一點也不會怪你的。”
滿以為這個故事從此結束,殊不知于兩月后讀到謝梅從拉薩寄來的信和一個裝禮物的小紙匣。
就選摘她信上的文字作為結束吧。
____你是我在這世上碰見的第一個理解我的人,為我解開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死結。你像我的父親,但又不是;像我的大伙伴,但又像父親。就像亱空中的兩顆星子,受各自軌跡牽引的緣故,僅閃了一下便擦肩而過,將是我終生的遺憾……若還有讓兩顆星相逢的機會,可能要等上幾十萬光年呀----就在我上車時,我的特異功能使我看見了一張網,將你從頭到足網住了,你安然生活在其中,就從沒想到過掙脫你們那一代人的倫理束縛嗎?你敢否認,當壁燈突然熄滅后的那幾分鐘內,你沒有過要我的沖動嗎?那才是人的生命本真-------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又去叩響你家的門,你將會如何接待我呢?------但你要將我的事坦白地告訴你妻子,我將是她的好妹妹,這一串血紅的西藏瑪瑙天珠,是一位高僧送我的護身符,就轉送給大姐吧,以示我給她的一份祝福。
從此,便再也沒有得到過謝梅的音訊。
近三十年來,每當我和妻子偶爾提到謝梅,妻子都沉默無言,看著手腕上的一串美麗的天珠,流露出滿面的悲憫;而我總仿佛看到謝梅化身為一只潔白的鴿子,也許翅膀還纏著帶血的繃帶,在日益商業化和物欲橫流的時空中踉蹌飛行、宣揚著她的善。隔著萬水千山,我只能在心里為她黙祈:祝她康復,并找到了一個能呵護她、理解她的丈夫。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