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顏芷讀大學時,在學校文學社擔任組織部長,全權負責招新、策劃活動等工作。在她大二那年的新學期,又有一大群朝氣蓬勃的新生像小鳥一樣飛向校
園,面向新生的招新活動也順勢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
一天下課,身兼她的摯友與校團委副書記的林爽打來電話:“親愛的,聽說你們文學社在招新,我可以舉薦嗎?”
“你是指……我假公濟私?”她有些不情愿。
“哎呀,‘外舉不避賢, 內舉不避親’嘛,我要舉薦的可是21世紀最重要的——人才!他是生科院的入學考試第一名,現在又算我們校團委的新人……”
“生科院的要加入文學社?這個不太搭調吧。”
“那咋整?他是鐵了心要來你們社,你就招他進去吧,別打擊他積極性了,也省得我在這兒干著急。”林爽真是急了,東北口音都出來了。
“這樣吧!你把他的文章拿來看看。”她聽不得好友的懇求,心一軟就想答應了。剛按下結束通話鍵,林爽已經穿著她標志性的白襯衫加黑西裙走入她眼簾,高高束起的馬尾還在有節奏地晃動。
“部長大人,請看——”林爽雙手奉上兩頁單薄的紙。她接過來,只略微掃了一眼,就看到了惠特曼的那首詩《給你》:
不管你是誰
我唯恐你在幻想的小路上輾轉
我唯恐這些虛擬的現實將從你的腳下和手下消散
即使現在
你的容貌、歡樂、言談、住房、生意、生活方式、挫折、愚蠢、服飾、罪過
都從你身上消失
你的真實的靈魂和身體還會出現在我眼前
她猜測著這是怎樣一篇文章,或者作者是怎樣一個人,以至于引用這首詩。但那兩頁紙卻是厚重了,惠特曼的詩歌,總能給沉溺于人生小感動、生活小情趣中的她帶來一些震撼。作者應該是一個孤傲、自由、熱烈的人吧,好像曾經的他一樣。她有些憂慮,又有些期待。
“寫得怎么樣?”林爽心急地問。
“字跡工整,力透紙背。”
(一)
秋的早晨,云淡風清。水紅色的太陽浮在云上,暖暖的陽光透過學校那棵高大而古老的銀杏樹照下來,在淺黃的草葉間錯落成星星點點的光斑。她蹲下來,深深吸一口氣,似乎聞到了干草和晨露的清香。
籌備招新都忙不及了,校運會偏來湊熱鬧,她剛從操場采訪歸來,又要上辦公室寫策劃,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行政樓下,校團委書記肖磊和幾個人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什么。不愿打擾也不能無視,她加快腳步爭取和他“擦肩”而過,嘴里輕聲打了個招呼:“嗨~”肖磊卻一把拉住她,一本正經地用手扶了扶黑框鏡:“某某,我們校團委的新人,你不認識一下?”她被迫倒退一步,平息靜氣,算好微笑的弧度,抬起頭:“大家好,我是文學社組織部長顏芷。大家能進團委,應該很有實力吧!我代表文學社熱忱歡迎大家。”
“顏芷學姐?”有一個羞澀的男聲喚道。
“嗯?”她循聲望去,于逆光之中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
“你還記得——”他話說到一半,顏芷出于禮貌換了個角度,以便看清他的臉——他的臉!顏芷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摔倒。那是一張清秀的臉龐,瘦削的臉頰泛著紅光;額頭飽滿,鼻梁很直,眼睛黑亮宛若桂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不是幻覺吧?再想定睛一看,對方已經低下了頭,她夢囈一般:“你……”
“我……我是生科院的旗華。還記得《給你》那首詩嗎?”他因羞澀而埋著的頭又抬起來了,發現她正出神地盯著自己,不由得漲紅了臉,微微笑了,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這時,她才如夢方醒,長長地舒了口氣:他不是他。那個他沒有那么兒童化的酒窩,兩個人只是樣貌相似罷了!她飛速而混亂地思考著。肖磊奪過她抓得緊緊的采訪本,關切地問:“這幾天你累壞了吧?先休息一下,這些工作交給旗華去做好了。小華,可以嗎?”“沒問題。那顏芷學姐……”顏芷像失聰了一樣,自顧自地往前走去,慢慢地又跑起來,最后竟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上了五樓。
金色的風裹挾著濃釅的桂花香覆面而來,令人窒息。
(二)
秋的傍晚。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纏在天空暗沉沉的屋頂上。那低垂的灰白色云片,像屋頂上剝落的墻粉。顏芷坐在寢室的陽臺上,習慣性地捧起席慕蓉的詩集。
回憶,像用細密的雨絲編織的畫,水痕和淚痕在畫面上氤氳開來,光陰的塵埃覆蓋了曾經鮮明的他的面容。
一幅畫里,是五年前的她,剛考入這所大學的附中,還別著土氣的紅色蝴蝶頭花。她站在校園公告欄前,仰望一幅天藍色的招新海報,有人在她耳畔細語:“學妹,你也想加入文學社嗎?”她轉過頭,目光像泉一樣清澈而有力,對方直起身,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文學社社長旗方。歡迎你加入。”她的心,砰砰跳著。
一幅畫里,是她爭強好勝,主動留校協助他寫活動報告,陪著他熬出了紅紅的兔子眼。后來,他站在眾人矚目的講臺上,驕傲地宣告著:“今年的新進社員中,顏芷同學積極參與社團工作,圓滿完成任務。在本次選舉中當選新一屆組織部副部長,特此祝賀!”他贊許的目光穿越掌聲的波浪,大膽地落在她身上,她的心,歡呼雀躍。
一幅畫里,社團例會結束的午后,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并肩走到校園里那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在跳躍的光影中,在脈脈的和風中,讀他愛的惠特曼的那一首詩《給你》。雖然相比惠特曼詩歌中表現的自由、激昂,她更喜歡國內詩人舒婷、席慕蓉等詩歌中的溫婉、含蓄,但因為他,她的心,彈奏著明快的旋律。
一幅畫里,學校的圖書館里,他聲音低沉地說:“我父母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他們是顯貴之家,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她有自知之明,卻無法停止這場癡迷的愛戀。“但我一定會堅持的,你相信嗎?”他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嚴肅地補充道。她沒有回答,但手中的暖意已流進了心里……一幕幕往事,像一幕幕幸福,她終于得到了理想中唯美的愛情。但是,真的幸福嗎?
終于到了最后一幅畫。他遵照父母的意愿要去英國留學了,她同意了并答應等他——只有這樣,兩位老人才會覺得顏芷不是他成功的絆腳石,而是他事業的支持者。她演繹了她的忠誠、大度,心里卻萬分焦慮:只怕他愛他的家庭、事業、自由會勝過愛情,只怕時間會消磨感情、距離讓人疏遠,只怕他一去不返。于是,她約他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他心愛的《惠特曼詩選》贈予他,當作愛的提醒。
返校途中,心情極度壓抑的她又急不可耐地闖了紅燈,卻被他從后面更急更狠地向前一推,撲倒在地。她還來不及向他爆發這些日子累積的委屈,只見一輛運載碎石的大貨車“嘩——”的急剎,他高大的身體被車輕輕地拋起,重重地落下。“咚”的一聲,像晴天霹靂,又像一個悶錘敲在她心上。大地劇烈地顫抖著,滑落的碎石和塵埃覆在他清秀的臉上,他皺著眉,雙眸緊閉,仿佛困擾在一個噩夢之中。她送他的書,躺在血泊中,被風吹開,停留在《給你》那一頁,像是他們相愛的回放,又像是面對現實的嘆息。她沒了聲音,僵了表情。
目睹回憶里那樣不堪一擊的自己,顏芷無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書,舊封皮都快被她捏碎了。旗方離開以后,她表面上不吵不鬧、風平浪靜,心里卻苦得像熬了一鍋中藥,澀得像掐破了的生柿子,一直沉浸在那場凄美得無疾而終的愛情回憶里;感謝上蒼,賜予她林爽、肖磊這樣的貼心好友,在他們的幫助下,她總算漸漸逃出了旗方的死帶來的陰影,漸漸釋然了。
此刻,顏芷愿把流淚定義為眼睛與外界的濕度平衡,或者是雨牽動了殘存的情思。但絕不可能,是因為一個長得像旗方的學弟,瞧,她連那人的名字都沒記住。旗方在她的心里依舊是無可取代的。她松開手,書滑落在地,淚痕斑斑的面龐上又浮起安心的笑。
“怎么了,你?”林爽打了開水回來,見她一人坐在陽臺上傻兮兮地笑,連忙問。
“想到一些往事……”她支支吾吾,生怕好友為她擔心。
“快三年了,還是忘不了嗎?”林爽一問,立馬感覺問得很多余。
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園子里綠油油的桑樹、葡萄藤,都不過代表過去盛夏的繁榮,只是繁榮的遺跡,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草色已轉入憂郁的灰黃,花壇里找不出一朵新鮮的花;宿舍墻外種的嬌嫩的洋水仙,垂了頭,含著滿眼淚珠,在嘆息它們的薄命,才過了幾天晴美的日子又遇到這樣陰暗的雨天。
寢室里靜得可怕,唯獨剩下時鐘死板的滴答聲,林爽與她相對而坐,又打開了話匣子:“肖磊說你最近很忙,需要我幫忙不?”
“社團這些事我還能應付。”
“那……你今天見到旗華,覺得他如何?”
“旗華是誰?”她一臉茫然。
“就是我之前推薦給你的那位學弟嘛!你看了別人的文章,還文不對題地評價書法不錯的那個人。他說今天在行政樓見到你了。”
“今天好幾個人呢!是哪一個啊?”她又開始隱隱有些不安。
“就他一個人和你說話了不是?問你‘記得《給你》那首詩嗎?’”顏芷一個激靈——天啊,今天那個和旗方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好像確實問了什么給她的那首詩——不,是惠特曼的《給你》那首詩。
“而且,他和他哥旗方長得那么像,你都沒有印象……”林爽說著,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在這時提旗方,不是往好友的心上捅刀子嗎!她一定是因此而想起了往事!看著顏芷因驚懼而煞白的臉,她覺得自己真是罪過。
“你說……旗華,是我的旗方的……弟弟?”
“我只覺得旗華是個人才才介紹他來的,完全忘了……”林爽也有些不知所措。
“噢!沒什么,沒什么……沒關系的,爽,別擔憂。他就是個小蘿卜頭,我還能應付。”她隨意地擺擺手,又強調了一遍她能“應付”。其實,她究竟要應付什么呢?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已經超過了她的承載能力。想不到,這個旗華不僅和他樣貌相像,而且確是和他有親緣關系的弟弟。旗方走了,他用生命來證明的真愛,帶給她無盡的甘美和同等重量的痛苦,在她青春的心上籠罩了愛情的陰影;現在,他的弟弟來到這里,是天意要用那張臉來折磨她嗎?還是他準備好來戲弄她?
“唉,他好歹是旗方的弟弟,你多關照他,就當作是……彌補遺憾吧!”林爽委婉地提議。
“嗯。”她應了一聲。彌補遺憾,是的,且當作一種補償,一種贖罪,就盡己所能在學習、社團、生活上多幫助他。畢竟,他的哥哥是因她而死:所有的重壓和委屈,在生命的代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沉悶的雨天,只有寢室樓旁的桂花,枝頭已經綴著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綠油油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