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瞇眼一瞅太陽的高度，就準確地估計出飯店的營業時間快到了。于是，彎腰拾起橫存地上的大砍刀，確乎以此為櫓，在堆積如波的廢塑渣料海里，慢慢地把自己搖出旅店的最深處——

    陽光映照下的老陳，步履有些沉緩。此刻的他，右肩低垂，左肩高聳，這讓人感覺是老陳右手里拎的那把刀讓老陳如此。——那刀仿佛很重似的，墜得右側的肩膀不得不隨他拎刀的右臂一齊栽向右側。

    五十歲剛過的老陳已然謝了頂。留在左鬢的那幾縷長發，本來是預備覆在頭頂起掩飾作用的。但是，因了汗水的侵濕，就和著灰塵一并耷拉在額前。而頂部裸露的頭皮就完完全全在陽光下，閃起幽幽的古銅色的光澤來。

    然而，當老陳走進大門柱后的門衛室再出來時，好像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了。雪白的無檐廚師帽，白上衣，青色的水洗布褲子，圓口牛皮底的禮服呢面料的便鞋，讓人眼前“唰”的一亮。啊！好一個老陳！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儼然就是偌大通達旅店飯店的掌勺大師傅啊！

    “咔咔……”老陳左手攧著油光瓦亮的大馬勺，右手揮舞長把炒勺，但見馬勺中如同骰子大小的“紅、黃、綠”被老陳攧得像幼稚園的小朋友在蹦蹦床上一般歡快彈跳。而灶臺里的火苗也按耐不住了，時不時“呼……呼”地從勺底探出它們似乎沖破云霄的熱情。

     “鐺鐺……鐺鐺……”大師傅菜出勺了，他在“叫勺”。又一盤“紅、黃、綠”，色味俱佳的“辣子肉丁”出勺了，把個滿臉緋紅的小服務員忙得腳打后腦勺。她氣喘噓噓地說：“咋回事啊？今天中午客人咋這么多啊！而且還都要辣子肉丁呢。”問完還眉開眼笑地“嘻嘻”兩聲。

    “‘傻子過年看街比’……”老陳又“刺啦”一聲將掛好糊的肉丁倒進滾開的油中，剎時油花翻滾，肉丁呈金黃色，他一邊撈出，一邊瀝著油說：“上飯店吃飯就這樣，有一個吃這道菜的別人也跟著吃。”回過頭再看，小服務員已不見了蹤影。其實老陳此刻心中也在犯嘀咕呢。他已經做了整整十二盤“辣子肉丁”了，其余的肉菜、炒菜、涼拌不算，他擔心冰箱里的那個豬臀肩是否夠用？

    終于過了吃飯的檔口。老陳領著倆個小服務員也吃完工作餐。他把椅子拉后，倚窗稍作休息，就又掏出褲兜里的硬幣。兩枚已被氧化的五角硬幣被老陳放在桌子上，拿著一根牙簽，神情專注地摳起硬幣上的“綠”來，那神色像極考古學家面對出土文物的修復。

    “嘀嘀嘀……”隨著汽車喇叭的聲音，一輛銀灰色的“豐田”大吉普帶著一溜煙駛進院中。隨后是一輛黑色“奧迪”，再其后是一輛黑色“天籟”。三輛車“一”字排開。從銀灰色大吉普中下來兩個人，一個白面書生模樣，鼻上架個眼鏡；另一個腋下夾個皮包，一張豬肚臉，給人很深很沉的感覺。一件質地很好的深藍色體恤衫，更是把這人這種氣質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來——不張不揚。他就是這個院子的主人——通達老板。

    老陳聞聲早就擺好麻將桌了。又把“東、南、西、北”四張“風”單獨放好，預備來人摸“風”調莊。——通達老板午后的一場麻將也似乎和老陳凌晨劈塑料桶一樣成為通達旅店的另一道風景線。

    首先進來的是個“大塊頭”。個子很高，五官也跟著大。大鼻子大嘴茬，眼珠外凸，白眼仁也很大。他看見老陳點了一下頭。

    再進來的是個五短身材的男人。個子和老陳差不多少，但你看人家的衣著打扮就會產生不要小覷人家個子的矮小。整身的運動裝，全是體育名牌“耐克”。似乎在證明：“我能……”

    老板和“眼鏡”一同進來。“眼鏡”看見老陳，喊了聲“陳師傅”后四人有說有笑來到麻將桌前摸“風”調莊。

    屋中肅靜下來了，只有麻將聲聲……

    老陳用紫砂壺泡好一壺上好的龍井茶，從后廚端上來，給每人斟滿杯。這時老板的手機突然想起。老板接通手機，隨著手機里的聲音，老板那雙“八”字眉漸漸聚攏眉心，變成了一個“入”字了，有一會又變成了一個“人”字。最后老板干脆起身，一邊從包里掏出一打嶄新的紅票，連封條都沒有撕開放在桌面，一邊用目光示意老陳替他來打牌，然后走了出去。一陣引擎發動的聲音傳來，銀灰色像脫韁的野馬疾馳而去。

    老陳坐在那里，油光可鑒的臉一陣潮紅，手竟有些發抖。眼前成捆的紅票讓他心跳不已，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大塊頭看了老陳一眼笑了。他說：“老陳，放松，放松。再說輸錢也不是你的啊！”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兩只如小簸箕般的大手，把個麻將牌洗得“稀里嘩啦”震天響。

    都說總也不摸麻將牌的人手“橫”。老陳今天大約就是應了這個說法。上來就接二連三和了幾把牌，又在莊上弄了個“天和”。這常打麻將的還有一說，就是：“天和底下沒窮人”。意思是說“天和”后必做莊。看來這些說法都可入“搓麻寶典”了。這個說法今天也在老陳身上得到驗證：老陳果然就在莊上呈下不來之勢，把個白面的眼鏡急得臉紅了一陣后又白了，眼鏡后的目光直盯著“大塊頭”。到底是“矮個子”沉不住氣，也難怪，矮個子口中有一顆“虎牙”，他虎牙一露說：“靠！打雁不成反被雁啄了眼睛。”

    ——這些話老陳是不在意的，或者干脆就是不懂。即使是懂，但此刻他也是顧不了這么許多了。眼前像雪片一樣飛來的紅票子足以讓他頭暈目眩了。就見他呼吸更加急促，額前密密的一層汗珠，眼睛只盯著這些紅票子了。他用雙手往懷里摟啊，攏啊，恨不得手腳并用。

    “嘀嘀嘀……”銀灰色旋風般駛進院子。

    “我說，老板，你得請客了。”眼鏡對坐下來的通達老板說：“請陳師傅來個‘溫馨洗浴’，或者‘午夜狂歡’，最好開個‘洋葷’……”

     老板笑了。按按桌面上的錢說：“陳師傅手氣不錯啊！干脆明天算你一個，這手氣，還當什么廚師？做什么更夫？劈什么塑料？”老板心情大悅，他正裝其事的說：“我請客，散局后，給陳師傅開個‘洋葷’。一定。”

     “百年好合”洗浴中心門前，老陳被大塊頭和矮個子連推帶架，弄進了寬大的玻璃門里。通達老板和眼鏡鎖好車門，看到這一切，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