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這個時候,老陳已經起床了。他會換上一套臟兮兮的破牛仔服,再戴上一副絨手套,提著一把特制的,類似砍骨頭的砍刀,從飯店旁邊高大見方的、黑色理石罩面的大門廊柱中走出,走向掛有“通達旅店”牌匾的樓體后身——卻道是那廊柱后面是一隱形門衛室,能容下一張床的空間。
“通達旅店”,是集飯店、物流、洗車于一體的私人汽車旅館,三層的小樓充當著門市,而偌大的停車場和倉儲庫房就集中在樓的后身。
老陳手拎著白鋼打制的、沉甸甸的、在晨曦中時不時閃一下清光的砍刀,就是奔著那倉儲庫房門前的一堆廢舊家用電器而去的。
——這是旅店固定的一批店客們從各個廢品收購點收購上來的,經過拆裝、分類、包裝,然后運往江浙一帶。
老陳是極喜歡利用早上這段屬于他自己的空閑時間來“整理”這些廢舊家用電器的。他猶喜歡劈洗衣機,這在看他劈這些洗衣機所呈現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來。你看他吧:亂糟糟的小山一樣的廢品堆中有冰箱、電視、風扇、空調、電腦,等等等等……他必直奔洗衣機。對于每一個洗衣機,他都必抱在懷里,側耳,再用力搖一搖-----倘若此刻,他聽見洗衣機里面發出“嘩啦啦-----嘩啦啦”好似金屬摩擦的聲音,他那張已吸納了足夠飯店油煙而略顯光澤的臉,就會再一次放出光來乃至紅光滿面。而這時大多是那輪紅彤彤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之時。
紅彤彤的霞光中,他的嘴吧是張開的。就見他急忙放下洗衣機,揮起砍刀,“咔咔----咔咔”,先是把洗衣桶的四角劈開,然后卸下波輪,再然后把洗衣桶翻轉過來,口從下,往地下一頓,先前那些產生摩擦聲響的小物件就一下子掉了出來。有幾個竟直立著像個小輪胎,轱轆出很遠才止住。止住后又站一小會兒,才仰面躺下或者背面朝天。這時你再看老陳那張臉,那才叫快樂呢!滿臉的汗水是歡快的小溪流,眉毛跳上了額頭在舞蹈,原本高聳的鼻子也情愿被嘴巴的笑紋牽扯而扁平。
一枚,兩二,三枚----,老陳蹲在那兒,不管是白色還是黃色的,也不管是否看清圖案,是否被水垢腐蝕到什么程度,總之,它們在老陳眼里,它們是錢,是金燦燦的錢。雖說只是些被洗衣機主人們遺忘在衣兜角落里,洗滌時忘記掏出來,被水流卷積到波輪下沉淀下來的硬幣。
“一枚,二枚,三枚……”老陳開心地數著。不要不在意這幾枚硬幣,想想看,那小山似的洗衣機,都要經過老陳的手,才能拆卸、打包、上車,運往外地的。哪個洗衣機的主人敢保證自己在洗衣服時沒有硬幣的遺忘呢?天長日久,積攢下來也是一筆收入?。f,老陳每一年的三十晚上回家過年時,都要用方便袋裝上一袋子,他是不敢拎的,他要用胳膊抱著。平時,老陳得空時,都要掏出這樣的“五角”或“一元”硬幣,在衣角或者膝蓋上磨啊蹭啊的,努力現出錢的面目來。他一邊打磨,他一面會盤算他今天的收資:
飯店大廚的崗位日工資40元;兼職更夫日工資10元;給廢品老板整理廢品鐘點工資每小時10元——他通常要在凌晨四點左右起床,一直干到早上飯店九點營業。至于從洗衣機大波輪底下滾出來的硬幣,那是額外的收入。
“咔咔----咣咣-----”住店的人大多是熟客,他們是乎已經習慣樓后院深處,日復一日地傳來這種聲音。倘若有一天聽不到這砍刀劈開廢品的聲音,他們就會感覺通達旅店缺少了什么——
“咔咔----咣咣----”這聲音在人們都還沉浸在夢鄉的凌晨中,顯得很曠遠,而老陳汗流浹背,手舉砍刀劈廢品的情景也成了通達旅社獨一無二的風景。
可是,今天老陳躺在那里,他不想動。那條齊頭的內褲已經不是那么服帖地貼在他有些發胖的小腹上了。很像一塊遮雨的雨布,承受不了雨中的積壓,而主人為了導瀉,在雨布底下撐了根柱子,使雨布呈傘的形狀。老陳就掀開“傘”看看那根“柱子”,但見青色的血管已經暴漲得跟幾條雨后鉆出的蚯蚓差不多,在那蠕動;又用手摸了一下,覺得既燙又挫手——顯而易見,此刻的老陳正被旺盛的一股丹田之氣纏繞著。
與其說老陳被丹田氣纏繞,倒不如說是昨天發生的那件事情,給老陳窩了一肚子的火氣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