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房了!查房了!主任查房了!”隨著護士長的聲音,所有的陪護都站了起來,唯有男孩坐著沒動。當劉主任帶著所有“二區”的醫生出現在三0一病房門口時,那男孩紳士得就像所有成功男士那樣,沖著劉主任點了一下頭,劉主任呢,也回點了一下,彼此仿佛有什么默契似的。
劉主任先來到鄰床的一個小女孩床邊,一邊看著胸片,一邊向女孩的主治醫詢問著女孩近期的病況及調整后的治療方案。當她走到沈小北床前,他的笑容是真摯的卻仍透著嚴肅:“你怎么樣?在這里,你放心完成你后期療程,你沒事的!”
小北也只是沖他笑笑,彼此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了將近十年,太熟悉了。當劉主任轉過身去詢問中年婦女病況時,小北不禁在腦海里想了一些關于劉主任的一些片段:
差不多二十年前,小北在這里實習時喊他劉醫生或者直呼其名——劉忠強。他一點都不介意,只是一雙大眼皮耷拉著,讓人看不清眼睛里究竟藏著什么,為此,小北專門研究過他的眼型:
白眼仁大,黑眼仁小。而且黑眼仁沒有長在瞳孔的正中間,而是偏上一點。研究過后,小北就開玩笑說:“你長了一雙‘蛇眼’,蛇眼看人都是這樣的,陰郁且涼氣逼人……”小北說這些,他也不介意,那時他和她的老公是院中的“死黨”。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劉主任詢問著中年女人的感覺,同時掀開她的被子,又把冷冷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主治醫梁華。
“把患者的病歷拿來我看。”他說。梁華回轉身去資料車上拿病歷,可能過于心急的原因或者其他原因,他碰翻了旁邊的一摞X影像袋。他伸手去接影像袋,結果病歷又撒滿一地。“喂,喂?來哥啊?我是小唐,取經的那個。我到女兒國了……”偏偏這時衣兜里又傳來小沈陽那浪聲浪氣的手機鈴響——
相信此刻病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他慌忙掏出電話按了“拒絕鍵”,可是,還未及他把手拿出衣兜,“喂,喂?來哥啊?我是小唐,取經的那個。我到女兒國了……”聲又起。
“哈哈……”病房一陣哄笑。不得已,他接通電話說:“主任大查房呢!一會兒給你掛!”
劉主任接過病歷,沉沉的聲音問道:
“梁醫生,患者的 ALB〔白蛋白〕是多少?”
“是……是……”小梁醫生支吾著說“我還真沒記住。”
“TDL〔總蛋白〕呢?”
“大概可能是90吧?”梁醫生很窘的樣子回答道。
“不對!患者的TDL是70!”劉主任糾正著他。同時,劉主任又提了個學術性很強的問題給梁醫生來答:
“臨床上我們是如何鑒定骨瘤的良性、低度惡性、高度惡性的?”
“主要靠患者自述、放射線、病理檢查。”
“具體點。”劉主任似乎要達到什么目的,接著又問。
“臨床就是患者詳細的病史。放射線對診斷有參考價值,但影像存在不穩定因素。只有病理組織學的檢查才具有決定意義……”
“好!”劉主任重重合上病歷,一臉嚴肅對中年婦女說:“二號床患者及家屬,你們對你們的主治醫生梁華醫生滿意嗎?”
“ 滿意!怎不滿意?”還未及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回答,那男孩就搶先回答了。
“那好,我們決定明天給你實施手術。手術很簡單,你不要緊張,就是你腿部長了個包塊,雖然你看晚點呢,皮膚都潰瘍了,但是,我們也能給你治好。我用刀將包塊從底部切除即可。是‘切出’,不是‘截出’,兩個字音相近,但意思不一樣,所以后果也就不一樣了。”——劉主任說這些話時,聲音是溫和的又透著貼心。
“呵呵……”當劉主任帶領一行人走出病房后,小男孩對劉主任表示出欽佩的樣子,不覺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的得意,仿佛非常滿意自己的杰作,認為自己三千元錢花得那是相當地物有所值。
“三0一號病房二號病床患者家屬,請您到主任辦公室來一趟。”呼叫器中傳來梁醫生的聲音。小男孩聽到后,又恢復了那份牛烘烘的傲慢勁兒,慢條斯理地走出病房。
“呵呵……”小北一手把毛衫的領子拉后,避免它和前胸的皮膚接觸,一邊看著小男孩的樣子,在心里笑道。此刻,小北已明顯感覺到了她皮膚上的痛,不是傷口帶來的,而是染上了別的什么?不一會,小男孩回來了,男孩對小北說:“姨,你猜老劉叫我去干什么?”
小北搖頭表示不知道。男孩說:
“老劉跟我說明天我媽手術,麻醉師很重要。如果你有心情呢,就表示一下,不用多的,就這些足夠。媽呀!嚇死我了!老劉伸出兩個手指頭。我以為是兩千。老劉說:別害怕,二百就夠!姨,我以為我這三千元錢光給主刀的主任就什么都解決了,可是……可是……”
那男孩說到這里,方意識到了什么,于是就表現出了一個很復雜的眼神。
“哪位是二號床患者家屬?”聞其聲,小男孩下意識把手伸進里懷。一雙眼睛直直地望向門外,但見一張胖臉出現在門口。
“我,麻醉師。患者你心臟怎樣?血壓正常嗎?有無用藥過敏史?”笑容十分的可掬。最后麻醉師叮囑道:“術前要禁食的,這是防止麻醉過程中發生嘔吐而誤吸入肺子,還有不要戴首飾。我會根據你的具體情況,給你下藥的,不會讓你感到疼痛。”
——麻醉師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男孩。男孩把他送到走廊,從懷里掏出兩張紅票塞給胖臉,那胖臉也就半推半就了。回屋后,男孩什么都沒說坐在那里,看得出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正趕巧兩個護士過來給他母親做術前的“備皮”,他就那樣看著、看著……
突然,這男孩暴怒了,簡直就像一只“斗雞”,擰著脖子,瞪著眼,滿臉漲紅。他大聲呵斥護士:
“怎么?醫院窮得連新刀片都沒有了嗎?要不要我給你去買啊?不是**對不對?”
——原來護士在給患者做備皮時沒有換刀片,被男孩抓住了理由。他的突然暴怒令兩個護士面面相覷。但她們自知自己理虧,又不知這男孩究竟怎樣的來歷,只能是重新換了新刀片,小心處理著創面。
男孩的母親終于進了手術室。想著男孩獨守在手術室外的焦急和無助,沈小北動了惻隱之心。她忍著胸前那片灼燒著的痛下了床。走廊拐角處,被兩個山里的女人攔住,向她打聽三0一號房間在哪兒?小北問了一句:“你們找誰?”
“郭富和他媽。他媽今天手術。”一個女人這樣說。
“跟我來吧!”小北對她們說。
遠遠看見跳閃的紅色“手術中”的電子大字。屏幕下方,是身材矮小,還很瘦弱的男孩。此刻,再也看不見男孩剛來時的厲氣或者說牛逼哄哄的樣子了!他兩手抱肩低著頭,肩膀似乎在抖動。
聽到腳步聲,男孩慌忙擦了一下眼睛,回轉身來,看見來人,聲音哽咽地喊了聲:“大舅媽。”那大舅媽和另一個山里女人的眼淚就全下來了。
看到這種情景,小北默默回到病房。不一會,那兩個山里女人也回來了。他們說是郭富讓她們回來歇歇的,因為為了趕班車,她們起了大早。從她們口中,小北知道了男孩的身世:八歲時,父母離異。從此母親拉扯著他,靠種地和一個小食雜店勉強維持生計。至此小北明白了為什么住院手術這么大的事情都是男孩一個人做主?她也終于明白男孩那些做作的傲慢和那些讓人看了十分心疼的稚氣十足的滄桑。
男孩母親被推出了手術室。一個護士高舉著一個吊瓶,先頭進到病房,推著活動病床的是梁華梁醫生,緊跟其后的是全體參加手術人員。他們一律帶著藍色的一次性手術帽,身穿深綠色手術服裝,不是十分整齊地排著隊,一個個進來。大約八九個人吧!像委蛇般前行。
“一、二、三!”他們喊著號子,把男孩母親抬到病床上。那有著矮小身軀的小梁醫生竟然還跪在病床上,為的是把患者的頭放得舒服一點。
“這是幾?”麻醉師伸出兩個手指頭。
“二。”男孩母親回答。
“好!很好!意思清楚。”麻醉師沖男孩笑笑。這笑,小北看得清楚:里面還包含著內容呢。只是男孩不懂罷了。
所有的醫生都出去了。男孩的兩個舅媽也要回去。因為要趕班車的。男孩要留她們吃午飯,她們執意不肯,他只好送她們下樓。
一直閉著眼睛的男孩母親,此刻眼角的淚早已流成一條小河。她聲音虛弱地對沈小北說:
“我住個十天半個月就回去。這兒多貴啊!回家養吧!一鋪大炕,隨我怎樣睡。另外我還有個想法,我兒為了給我治病已經開始借債了。我核計我早點回家,替孩子張羅張羅,置辦上幾桌酒席,我怎么都是大手術一回啊!……”
小北忽的感覺胸前的那種跳著的痛已經跳到心尖尖上了,她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疼痛了,于是翻身下了床直奔了衛生間那片鏡子。小北一看全明白了:“帶狀皰疹!”
——她被這種病毒侵蝕了。一個單獨的皰疹獨立在那里,其后兩個并排著;在其后是四簇皰疹,而且各個閃著亮亮的小水泡。它們像魚鱗,不!像蛇甲。再仔細一看,簡直就是一條赤練蛇在那翻飛……啊!難怪中醫稱其為“飛蛇”,果然有道理。
小北不再遲疑,回轉身,從枕頭底下拿出米色的風衣,又拿出一條真絲的絲巾圍在脖子上。就在這時男孩回來了,他看著小北這個樣子,就問:“姨,你去哪里?我想和你說呢!剛才我送我舅媽回來,在門口被梁華攔住,他給我要了五百元錢說是他要犒勞犒勞手術室的弟兄們。我給了他,他竟然說,你們作為家屬得派個代表參加啊!我說:‘哪有人啊?我舅媽回去了,我走不開。其實,姨,我是留了個心眼。我怕他們喝完再去KTV,然后再桑拿。你們城里人時興一條龍啊!”
小北剎時眼睛熱了起來,感覺淚就要流出來了。但是她只是沖他點了點頭,拉開門,快步跑下了樓。
“——也行!就當我花了五百元錢,在勞務市場雇的力工!”小北耳邊是那男孩恨恨的聲音,眼前是男孩那不屑、鄙夷的嘴角,還有男孩眼中游離的那絲恐懼。
她疾步穿過尚未融化的土地,直奔一座墻皮已經斑駁陸離的,掛著“中醫科”牌子的二層獨樓而去。那里坐診的是一位白髯、臉色紅潤,神采奕奕的八十高齡的老中醫。祖傳的行針技術,專治帶狀皰疹,技藝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地。一根三棱梅花銀針,他拈在手,談笑間,盈盈如蜻蜓點水,截經絡,斷血脈,將病毒死死圍困在方寸之間,就像是握了那飛蛇的七寸一般。人稱“絕血神針”!
……
“姨!你在想什么?”男孩的問話打斷了沈小北的思緒。她看了眼男孩,笑著說:
“郭富,我在想我昨天去中醫科截針,老中醫屋里掛著的一個很舊很舊的鏡子。上面的水銀都掉了,但是患者給老先生的題詞還在:‘絕血神針,獨步天下。’最有意思的是鏡子本身的畫面:
一輪紅太陽冉冉升起,下面是群山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