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漢本名陳達(dá)漢,中等個,從個頭上講他算不上大漢。他四十來歲,平時說話咋咋唬唬牛皮烘烘的,有時候吹牛吹得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家伙有點是大憨,反正達(dá)漢,大漢,大憨音都差不多,只是叫大漢更順口,于是就叫成陳大漢了。
有一次團(農(nóng)場)里到黑水村拉面粉,陳大漢他們幾個被派去裝車卸車。因為陳大漢年齡比他們大,所以背麻袋的事情都讓小伙子們干了,他只在車上裝裝卸卸。正好這時黑水村大隊的巴提那森隊長騎著馬過來。巴提那森見陳大漢指手畫腳咋咋唬唬的樣子,還以為他是一個什么干部,于是走過來就和他握手。巴提那森是個蒙古人,只能說點半通不通的漢話,他說,辛苦了,胖子喝茶。巴提那森的意思是到房子去喝茶,因為發(fā)音不準(zhǔn)就把房子說成了“胖子”。正好大家又累又渴,陳大漢說,好,好,行。這時,他又轉(zhuǎn)過身對一個小伙子說,誰,誰,那個誰,你去給巴隊長裝一盆子面粉過來。那時面粉也不緊張,小伙子還真的端了一大盆子面粉搖搖晃晃過來了。巴提那森的房子就在跟前,于是大家就到他房子喝茶去了。
一進(jìn)屋,巴提那森就叫他老婆燒了一大鍋蒙古奶茶,拿出一大個蒙古馕,也沒有菜,也沒有肉。巴提那森隨手從墻上取下一牛皮壺奶子酒,先一人給倒了一碗。駕駛員小祝平時就有點小壞,他悄悄對大家說,這奶子酒后勁大著哩,大家伙悠著點。陳大漢這老松(老家伙)你們不要管他,今天把他放倒。喝酒時,大家一口一口地喝,陳大漢見這酒味淡,和巴隊長兩人一碰碗,咕嘟咕嘟幾口就把一碗酒喝下去了,他還說這酒好,解渴。少數(shù)民族喝茶就是吃飯,慢慢吞吞磨磨唧唧的一晃就過了半個多小時,陳大漢也不知不覺把三大碗酒咕嘟了。這酒是“三碗不過崗”。這時酒的后勁慢慢上來了,他和巴隊長兩人都有點暈暈乎乎的了。巴隊長把胸膛一拍,說,你們,你們解胖(放)軍的事,就是我的事情一個樣子嘛,今后有事情你們找我,我解決。聽了巴隊長的話,陳大漢的嘴巴也閑不著,他也把胸膛一拍,說,我代表團黨委表示感謝。今后你巴隊長有啥事,就來找我,找我陳黨委。
聽了陳大漢的話,大家哭笑不得,你他*的陳大漢連黨員都不是,還什么陳黨委呢,狗屁。小祝說,你們只管聽,好戲才剛剛開張哩。
巴隊長說,你,啥名字,我今后怎么找你?
陳大漢說,你,找我,就找陳黨委就行了。
巴隊長馬上掏出筆一邊往本子上記一邊念,秦戴維。因為蒙古語拼不出陳字,只能拼成秦字,所以就記成了秦戴維。這名字聽起來有點像美國大鼻子的名字。小祝說,巴隊長,他不是秦戴維,是陳黨委。巴隊長還是說不清楚,說,對,秦戴維,我機(知)道了,是秦戴維不是秦戴維。大家轟的一聲笑,想,秦戴維就他*的秦戴維吧,反正這家伙啥都不是。
后來團長知道這個事情以后,把個陳大漢臭罵了一頓,說你他*的狗屁黨委,黨委都成了你這個樣子,那就是國民黨了。陳大漢說,誰喝醉了酒不說幾句胡話,你團長不說?說過了就說過了,誰還當(dāng)真?一句話把個團長氣得差點沒有踢他一腳。
“文化大革命”中,陳大漢就是因為平時愛胡吹毛撂差點讓造反派給整個半死。
他當(dāng)過國民黨的兵,后來是解放入伍的,他的歷史只有組織部門知道,其他人知之甚少。他吹的時候,當(dāng)然不知道后來會有“文化大革命”,所以他是越吹越玄,越吹越不著邊際。他吹他給蔣介石當(dāng)過警衛(wèi)員。其實蔣介石的警衛(wèi)叫侍從,這點大家一般不清楚,陳大漢自己也不知道。他還經(jīng)常講他陪宋美齡打牌,陪宋美齡吃餃子。因為他自己是河南人,所以他也把宋美齡當(dāng)成了河南人,認(rèn)為宋美齡也喜歡吃餃子。這就跟每個國家的人,都把神仙描繪成自己國家的人一樣。他雖然把事情說得天花亂墜真有其事,大家還是知道他是吹的,也只把它當(dāng)成茶余飯后的笑話而已。文革中,造反派本來就沒事找事,更不要說你陳大漢是國民黨兵痞,國民黨殘渣余孽了,于是就把他給抓起來撂進(jìn)了老牛班。老牛者,老老的牛鬼蛇神也。這老牛班不是人呆的地方,造反派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批就批,想斗就斗。陳大漢呆在里面也算是吃盡了苦頭。這當(dāng)中,最難受的就是給他掛拖拉機鏈軌板。當(dāng)時的“斯大林100號”鏈軌式拖拉機大多已經(jīng)不能使用了,鏈軌板一塊一塊撂得到處都是。一塊鏈軌板就有十來多公斤,用鐵絲穿了掛在脖子上,不要說是人,就是牛也受不了。脖子被勒出血不說,只要壓著頸動脈,人一下子就暈過去了。陳大漢就暈過幾次。特別是最后一次,因為鐵絲索勒進(jìn)了肉里,血流了他一身,他吧噠一聲栽倒在地上。等被拖回去躺在床上,陳大漢氣得自己抽自己的嘴巴,說,我讓你吹,我讓你吹,你要是不吹,我哪有今天啊!
造反派聽了,說,陳大漢,你他*的還不老實,你說你是吹,沒有實事你能吹出來?他*的現(xiàn)在你想翻案,沒門。
陳大漢這回是真沒有辦法了,說,當(dāng)初我說的時候,你們罵我是吹牛,說我給蔣介石提鞋人家都不要我。現(xiàn)在我說是吹的吧,你們又偏偏說這是真的,說我這個國民黨殘渣余孽不老實想翻案。等我今后出去了,我非把我自己這張臭嘴給割了不可。
陳大漢在老牛班關(guān)了兩年,算是忌了兩年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以后,一晃到了八十年代,這時陳大漢已經(jīng)五十多了,雖說已經(jīng)開放了言論自由,他說話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深淺。團里覺得到底他是個老同志,到了這個年齡也該照顧得了,于是安排他下夜。這下夜的活,你去也可,不去也可,陳大漢倒是克盡職守,夜夜都去了。最后混到到了點,也就退休下來了。
退休后陳大漢不會下棋,不會撲克,也不敢亂吹了。這時麻將已經(jīng)興起,他不是陪著宋美齡打過麻將嗎?大家伙硬是把他弄到桌子上,要看看這個和宋美齡打過牌的人到底是個啥水平。誰知他是個臭手,打一次輸一次。回到家里老婆罵,兒子說,說你就這么兩個退休工資,你都輸光了,喝西北風(fēng)去?老頭沒有臉面,只得從牌桌上落荒而逃,不打了。于是陳大漢迷上了釣魚,每天扛了根魚桿到處晃悠。魚池都承包了不讓他釣,河邊吧,幾個好的回水窩子離家又遠(yuǎn),沒辦法他只好往旁邊那條跌水溝跑。所謂跌水,其實就是條排渠。不同的是這條跌水主要排葦子湖中下來的水,因為有一個幾米高的落差,所以叫跌水。這條跌水,渠寬,水大,下游又與伊犁河水齊平,因此水流很平緩。特別是與河口接合處,更是個釣魚的好地方。老頭每天帶了幾根魚桿,往渠邊一插,沒有人說話自然是忌了嘴,再吧噠幾口莫合煙,怡然自得好不自在。他自打到這里釣魚,從來就沒有空手而歸過。好的時候一天能釣三兩斤,就是最不濟的時候,也能回去弄盤下酒菜。有了這個甜頭,老頭自然天天往這里跑。
一天,老頭在收桿的時候,見一根魚桿拉不起來,老頭知道是讓東西掛住了。他慢慢地、輕輕地拉了一陣,終于拉起來了。老頭拉起來一看,呆了,怎么釣起一個錢包呢?釣鉤不偏不斜地鉤在錢包的拉絲扣上。他把錢包打開一看,嘿,新新的十二張一百元。另外還有幾張好像是醫(yī)院的發(fā)票,上面的名字已經(jīng)看不清了。老頭把錢包拿回去,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都說這是上帝有眼。老頭把眼一瞪,說,胡說。你爹這輩子吹是吹,你們啥時候見我取過不義之財?老頭還說,老三,你毛筆字寫得好,寫個告示出去,讓人來招領(lǐng)。兒子們知道老頭的脾氣,說,好好好,今天我們跟著老爺子空高興一場,末了還要貼紙貼墨費精神。
告示貼出去三天,真還有不少人來認(rèn)領(lǐng)。老頭一看就知道都是一些渾水摸魚的混混。老頭問,說說,里面都有些啥東西?
來人想,要是錢多了,老頭絕對不會來這么一招。他來這么一招,就說明里面錢不多,老頭只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來人于是說,當(dāng)時沒有數(shù)過,就百把兩百元吧!
老頭說,一邊去,要花錢回家找你娘要去吧!
就這樣,老頭一撥一撥的打發(fā)了十幾個。那天,團加工廠廠長李輝跑來找他,說,老陳,能不能告訴我里面都有些啥東西?
老頭一聽就火了,說,小子,你他*的也想來混混?
李輝說,你老想哪去了。
老頭說,那你說,你問這干啥?
李輝說,是這樣的,我們單位有一個職工丟了錢包,他不敢來認(rèn)領(lǐng)。
老頭說,他要是真丟了就敢來,不敢來就說明他做賊心虛。
李輝說,這倒不是,這個人是你的仇家。
老頭說,仇家!?你說是誰?
李輝說,這人就是當(dāng)初在老牛班里往你脖子上掛鏈軌板的羅萬榮。
老頭不聽則已,一聽,脖子上的青筋都冒起來了,說,狗日的,這狗日的本來就不是個好松(家伙),要是他說的話都能信,狗放的屁也能信。
李輝說,看看,人家怕的就是你這個。不過,我知道這小子確實在跌水溝里掉過錢包。
老頭說,他丟不丟錢包你怎么知道?
李輝說,那天我們?nèi)サ疁蠐启~,末了穿衣服的時候羅萬榮的錢包確實掉水溝里了。開始包漂在水上的時候大家還幫著追了一陣,后來沉水里以后就再也撈不著了。
老頭氣得鼻子出氣呼呼的,說,編,我讓你給我編。
李輝說,他里面裝的是十二張一百元的新票,還有些另鈔。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你釣到的是不是他的。
老頭說,你走吧,不是他的,你勸他死了這份心吧!
過了幾天,陳大漢黑著一張臉把羅萬榮叫到李輝辦公室,說,羅萬榮,你說說你包里多少錢?
羅萬榮說,那包不一定就是我的。
陳大漢說,呵,你小子現(xiàn)在還拿腔拿調(diào)了不是!
羅萬榮說,嘿,包里倒是有十二張一百元大票,零鈔是多少就不知道了,另外還有兩張醫(yī)院看病的發(fā)票。
陳大漢什么話也沒有說,他把錢包往桌上一撂,說,小子,算你運氣。今后那些沒屁眼的缺德事情你還是少干一點好。
說完,陳大漢頭也沒有回噔噔地走了,鼻子還在呼呼地出著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