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西之所以容易讓人記住,是因為他身上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的腦袋坑坑洼洼像是一片岡巒起伏的丘陵。他偏偏又不留長發,也根本剃不成光頭,理發時只能用推子貼著頭皮推。可推完一看,這頭上的毛病真是一覽無遺,白一片黑一片的,白的是凸出的肉,黑的是凹下的坑。比這還奇的是李漢西的耳朵,他的耳不大,薄薄的像是倒扣在頭上的兩片貝殼。別人耳廓里總有許多高地不平的皺褶,而他的耳廓里卻非常光滑。這一個頭一個耳朵,是該平的不平,不該平的卻全平了。其實,這還只是外觀上的奇特,就功能而言,他這兩樣東西也很特別。比方說李漢西只要把頭輕輕往西瓜上一磕,就能把西瓜脆生生地磕成幾瓣。再說他的耳朵,只要你手上不沾沙子,不用指甲掐著,無論你用多大的勁,他只要把頭一偏,他的耳朵就能從你手中滑掉。但是,李漢西真正讓人記住的卻是因為另一件事。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職工們在連隊旁邊平一個籃球場,李漢西不知什么原因和班長余福倆人叮叮鐺鐺的干了起來。余福不知說了句什么,李漢西說,你能把我咋的?余福說是你再說一句,李漢西不僅說了一句而是一連說了三句。這下把余福惹火了。“你能把我咋的”這句話在當時的氣氛中無疑是一種挑釁,意思是說我不怕你。余福一米八左右的身材,膀大腰園,在農場里是數得上的大力士。當時,全國正流行毛主席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余福被大家公認為是超級大國。而李漢西只一米六高的個兒,雖然身體壯實,但怎么算也充其量是的第三世界。當然,當時毛主席還有“小國打敗大國,弱國打敗強國”的理論,但人人皆知這只是戰略上藐視敵人的一種提法,事實上未必如此。余福這人雖然并不壞,但他也有一種超級大國的霸道作風,他平時說話是說一不二。今天,一個第三世界的小國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藐視他這個超級大國,他心里自然接受不了,更何況他身為一班之長,若今天他連這個剛調來的李漢西都對付不了,今后在班里他怎么去管別人呢?余福被激得火冒三丈,他把手里的鐵锨往地上一撂,上去就要抓李漢西。在眾人看來,余福對付李漢西是老鷹抓小雞。這時不知是誰唱了句革命樣板戲“大吊車,真厲害,那成噸的鋼鐵,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大家等著看的就是“輕輕一抓就起來”這一幕。沒想到余福一伸手,李漢西只輕輕一閃就讓余福抓了個空,他再抓他再閃,連抓三下余福竟然沒能得手。李漢西似笑非笑不卑不亢,有種藝高人膽大的樣子。余福說,有本事你就不要躲。
李漢西說,有本事你就抓。
余福說,你站下。
李漢西說,余大個你真要揍我?
余福說,你小子服揍。
李漢西說,你來真的?
余福說,你當誰和你鬧著玩。
李漢西說,你打不過我。
余福說,反了你。說完便一下子猛撲過去,誰知李漢西早有準備,他又是一閃,余福不僅沒有抓住還險些摔了一跤。待余福站定,李漢西說,真要打你就稍等,等我把衣服脫了再來。
李漢西先脫了外面的單衣,再脫了絨衣,待只剩下最后一身棉毛衫時,他身上發達的肌肉已經顯露出來了。他最后把棉毛衫脫了往地上一撂,這時大家都驚呆了。當時大家還不知道健美這個詞,更不懂健美這個概念。可李漢西這一身的肌肉疙瘩,比別人小腿還粗的胳膊,還真叫大家開了眼。你說這小子這身憨肉到底是怎么長的?大家這才明白剛才李漢西為什么不卑不亢不驚不慌的道理了。李漢西是個極為冷靜極為聰明的人,他的這一舉動無非是向余福展示“你有核武器我也有原子彈”,弱國無外交,只有武力的平衡,才能起到真正威懾。當然他也明白,一但打起來,他和余福不定誰勝誰負,若余福贏了,自然是他丟臉;若他贏了余福,那今后他們又該怎么處?李漢西不想讓大家都下不了臺。他說,余大個,今天咱們能不能不打,咱們換個其它方式比試比試,怎么樣?余福心里也同樣明白,若要打起來,今天這一仗一定是一個惡戰。贏了不說,若輸了,他余福丟不起這個人。于是說,你說怎比試?正好旁邊有一個廢棄的石磨,那石磨一米來直徑,三四十公分厚,好幾百公斤重,李漢西說,咱們把它翻過來,誰翻過來誰贏,誰翻不過誰輸。眾人齊聲叫好。余福說,翻就翻。
石磨緊緊嵌在地下。余福沒把它當回事,上去就翻。因為個高,太彎腰就用不上勁,余福連翻幾次,也就只差了這么一點點他終沒能把石磨翻過來。李漢西有了余福的教訓,他不慌不忙繞著石磨轉了兩圈尋了個和適的地勢往下一蹲,一用勁一次就把石磨掀了起來,然后再輕輕一推就把石磨翻了過去。要是換了別人,這時非把余福羞辱兩句不可,可李漢西拍了拍手上的土,說,余大個,今天這事也怪兄弟不該先給你賭狠,兄弟當著大家的面給你賠不是了,其他的事就當什么也沒發生,行不行?余福本來就是個爽快的人,他上前給了李漢西一拳,說,奶奶的,看不出你這小子還真他*的有兩手!
李漢西贏了。一個敢于挑戰超級大國并戰勝它的國家,自然也應該是個超級大國了。李漢西在大家心中一下從一個第三世界連升兩級變成了超級大國,不過他是屬于那種國土面積小而軍力強的國家。
李漢西這次是真正讓人記住了,除了本連隊,全農場的人都知道了李漢西。有人說他練過武功,有人說他當過舉重運動員,有人說他是打鐵的。李漢西說,你們都別猜了,老子是石匠,在石頭堆里滾大的。他伸出兩只手給人看,他的手粗糙得像鐵銼似的。李漢西除了力氣大之外也偷偷摸摸地干點裝神弄鬼的事。這些事連里早有所聞,但就拿不到他的真憑實據。一天,李漢西頭上正頂著塊紅布,敲著個破碗,口中念念有詞的為人驅災趕邪,這事讓得了信趕來的連長逮了個正著。連長把他頭上的紅布抓了往地上一撂,說,狗日的,我看你今天背了牛頭還敢不認帳。李漢西嘻嘻地笑。連長說,咱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好歹也沾著個兵字,你他*的趁早把你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收起來,要不看老子拾不拾掇你。后來連長只在大會上狠狠的克了他一頓,但并沒有逮著他不放。連長也知道,連隊里什么臟活苦活累活危險活,只要連里吭一聲李漢西都搶著去干,一個連隊還真少不了這么個人。
那年秋天,農場里正在收麥,余福他們班給康拜因平道。大家正干著活,班里有個職工氣喘吁吁地跑來說是有情況。大家問是啥情況,那人說那邊舊羊圈里有些形跡可疑的人。農場在中蘇邊境上,若不是有道鐵絲網,兩邊的莊稼地都連在了一塊。這里出現形跡可疑的人,一般不會是什么地富反壞右,大家都牢記著毛主席“新疆的最大危險來自于蘇聯現代修正主義”的教導,這時大伙想到的是蘇修特務。氣氛一下緊張了起來。余福說,走,咱們包圍過去。
大家說,不行,要是人家手里有家伙咱們這十幾條小命不就全搭進去了。
余福說,要不我先去看看。
大家知道余福有勇無謀怕他壞了事,忙說,不行,你是一班之長,龍無頭不行,這場戰斗還得你指揮,你可是我們的三軍統帥。
余福被大家灌得暈暈乎乎的,說,那怎辦?
大家說,另找人吧。
就在大家說話的時候,李漢西一個人卻低著頭抽莫合煙,他根本就不相信是什么蘇修特務,他斷定那一定是附近公社來拾麥的。余福說,老李說話呀!李漢西這才抬起頭來,他見大家都看著他,就說,你們今天都咋了,盡看我,都狗熊了?
余福說,老李,大家伙的意思是讓你先去探個虛實,怎么樣?
李漢西說,不行,要是我光榮犧牲了,我的老婆孩子誰管?
余福有些為難了,說,要不還是我去。
李漢西嘻嘻一笑,說,別別別,余班頭你別嚇我了,你是一班之長,班里有沒有我李漢西不要緊,可三軍不能無帥,要光榮犧牲還是讓我先光榮吧。
余福說,那你得帶上家伙去。
李漢西說,啥家伙,鐵锨?要人家真有家伙,你那連燒火棍都不如。
舊羊圈在旁邊的一個小丘上,它是哈薩克牧工的春窩子,有一個羊圈和幾間小屋子。李漢西叼了煙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大家悄悄跟在他身后,在羊圈周圍的草叢里埋伏起來。李漢西推開門,見屋里煙霧繚繞有五六個男人在那里玩牌,旁邊還堆了幾麻袋麥子,不用看就知道是附近公社或牧場來拾麥的漢族。李漢西說,你們這是在熏蚊子還是在熏耗子。那幾個人一見來了人便緊張了起來。因為農場里有條規定,不準外單位的人拾麥。其實農場每年用康拜因收麥浪費很大,割漏的地塊、掉的麥穗、從集草機放出來的麥殼里夾著的麥粒到處都是。農場每年收幾百萬公斤小麥,這點浪費算不了什么,再加上農場不缺糧,職工家屬拾麥的也不多。實際上農場不是怕外單位的人拾麥,而是怕他們到場上偷麥。李漢西過去用手抓了把麥子看了看,知道這些麥子全是拾的,便說,大家不要緊張,我既不收你們的麥,也不會報告場里,只是外面還有我們班的十幾個人,一旦他們發現了事情就不好辦了,你們還是趕快把麥子藏一藏吧。大家忙把麥子口袋往墻角上堆,再把哈薩克牧工留下來的破爛東西遮在上面。李漢西說,你們公社和我們農場隔著這么條大渠,渠道大橋上又有站哨的,你們咋能拿過去?他們說,晚上偷偷拿唄。李漢西說,行,晚上我來幫你。他們正說著,余福帶著全班人馬來了。余福是見李漢西這么長時間沒出來,怕出了啥事,才過來的。
李漢西說,他們是拾麥的。
余福說,把他們統統帶走。
李漢西說,老兄你慢慢慢,你說興許麥子爛在地里,咋就不許人家拾一點呢?
余福說,這是團里規定的,我說了也不算。
李漢西說,余大個,你這輩子沒餓過飯?
余福說,餓過,不過這和餓飯沒關系。
李漢西說,你這人咋就沒點靈活性呢,你知不知道公社糧食不夠吃?
余福說,我還能不知道,不過這是規定,我也沒辦法。
李漢西說,你聽沒聽領導講,非洲的黑人兄弟沒吃的咱們要運糧食去支援,越南人民打老美咱們勒緊褲腰帶也要給糧食,你說咱們能看著階級兄弟餓肚子不管,咱們不說階級覺悟,咱們難道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余福說,這事就算我同意,你能堵住班上這十幾張嘴?
李漢西說,我操。他轉過身用手指著大家說,諸位,今天這事與班長無關,今后有事大家都往我頭上推。不過我丑話先說頭里,要是哪位兄弟當了浦志高告了密,我李漢西非擠了他的卵蛋子讓他當太監不可。這事大家可聽好了?
晚上天一黑,李漢西就幫那伙人把糧食弄到了渠邊,然后又下到水里把糧食一點一點背到渠對面。等人家裝上了車,他這才擰了擰濕了的衣服,高一腳低一腳的往家里走。第二天連里開大會傳達上級文件,一到會場門口,余福悄悄對他說,昨天那事連長知道了。
李漢西說,頭咋說?
余福說,還能咋說,啥也沒說,頂多把我這個班長給擼了。
會場上,李漢西呼呼地打起了呼嚕 ,連長瞪了余福一眼,。余福趕緊捅了李漢西一把,李漢西忙揉了揉眼,他問余福,老頭剛才沒說啥吧?
余福說,連長在讀文件。
連長誰也不看,讀完了文件,說了聲散會。
李漢西把余福一拍說,班頭,這老頭夠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