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玲是芨芨梁子最漂亮的女人。
這里的男人們都說,你要是讓豐玲多看幾眼,她那眼神非得把你的魂兒勾出來不可。這話說得是有點(diǎn)玄,但豐玲那雙看起人來甜滋滋的眼神,總是能帶給男人們許多幻想空間。對于豐玲的丈夫康康,人們卻是另一種說法,說豐玲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這牛糞自然是指康康了。平心而論,康康絕不是牛糞,康康是個相貌不錯身材魁梧的男人。大家之所以要這樣貶他,是說康康平時蔫不及及是個三腳也踹不出個屁的人。大家總也想不明白當(dāng)初豐玲怎么就看上了康康。其實中國農(nóng)村的婚姻,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都看著康康身體壯老實能干,說是豐玲嫁了康康吃不了虧。豐玲和康康兩人感情甚篤,康康主外豐玲主內(nèi),什么挑水劈柴買米買油上房泥打火墻盤爐子之類的事,不用豐玲說話康康是樣樣做得周周全全;相反,家中做飯洗衣服生娃娃奶孩子這些事,豐玲也料理得妥妥貼貼。豐玲愛嘮叨,康康是愛聽就聽不愛聽就不聽,豐玲也喜歡家有個只長耳朵不長嘴巴的人平時不和她拌嘴。反之,要是豐玲不嘮叨,康康也覺得屋里缺了點(diǎn)什么少了點(diǎn)什么怪寂寞的。每天下班回來,豐玲就把一杯熱熱的濃茶放在康康面前,吃飯也是給康康先盛。在家里,可以說康康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悼迪矚g喝兩盅,豐玲就是少穿一件花衣服也要省下錢來給康康買酒。
豐玲話多歸話多,但她為人好心地善良。比方說左鄰右舍誰家出了點(diǎn)啥不幸的事,豐玲就陪著人家掉眼淚,常常是人家不哭了她還在哭,到頭來人家還得來勸她。要是誰家有什么要幫忙的事,豐玲就是放下自己的事不干也要一趟趟往人家家里跑,比當(dāng)事人還積極。那年有個要飯的來到芨芨梁子,那人說是三天三夜沒吃飯了,餓得肚皮都貼著了脊梁骨了。趕巧豐玲剛做好飯,她忙盛了一碗給那人,那人三下五除二就吃下了去。豐玲說,慢慢吃,來,我再給你盛。那人又三下五除二的吃了下去。豐玲說,吃吧吃吧,吃了我再給你盛。最后,那人把一鍋飯吃得所剩無幾。豐玲見那人凍得慌,臨走還給了他一件舊棉衣。末了,豐玲還得再做了一次飯。豐玲做好飯剛吃了幾口,隊長就派人把她叫到了隊部。豐玲到隊部一看,見場保衛(wèi)科王科長坐在那里,而且王科長的臉色特別難看。豐玲心想今天是咋了?王科長問,剛才是不是有個要飯的你給他吃了飯還給了他一件棉衣?
豐玲說,是。
王科長說,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
豐玲說,不認(rèn)識。
王科長說,不認(rèn)識你干嘛給他吃飯?
豐玲說,他是個要飯花子。
王科長把桌子一拍,說,要飯花子?他是后山煤礦的勞改犯,你知道不知道。
豐玲說,我不知道。
王科長說,不知道?剛才我們抓他的時候,這家伙就是因為吃了你的飯穿暖了你的衣服養(yǎng)足了勁才把我們的一個干事打傷了。
豐玲說,我真不知道。
王科長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了事了?你說你犯的是什么罪?
保衛(wèi)科長非要把豐玲帶走,嚇得豐玲直哭。最后,還是隊長打了園場,說豐玲是個女職工沒文化平時心眼又好,是好人干了壞事等等,說是場里就不用去了,還是留在隊里受教育吧。好說歹說保衛(wèi)科長總算答應(yīng)不帶人走了,但豐玲必須寫出深刻檢查。
回到家里豐玲還是誠惶誠恐滿臉淚水??悼嫡f,好了吧,我說好人做不得,看看,這下不就闖禍了!你見哪個壞人臉上刻著字的?豐玲說,好了好了,你再說可就把我嚇?biāo)懒?,你還是快幫我寫檢查吧。康康上過初中,寫個檢查還是沒問題的??蓛煽谧由塘咳ド塘縼碛X得這個檢查不好寫,你實話實說吧,人家說你強(qiáng)調(diào)客觀認(rèn)識不深;你要是認(rèn)識深刻吧,那你就得昧著良心說瞎話拿大帽子往自己頭上扣。想來想去,康康說,就往深刻里說吧,反正保衛(wèi)科那幫鳥人看完了不定就給扔哪兒了,再說你一個女人家,他們又能把你咋的。豐玲說,成,那你就快給我寫吧!后來這篇胡編亂造的檢查在保衛(wèi)科還真的一次通過,人家還說豐玲真在靈魂深處鬧革命,提高到路線上去認(rèn)識了。
不過,事情過是過去了,這卻為豐玲后面的事留下了個伏筆。
文化大革命中康康隨大流參加了造反派,而且還糊里糊涂的當(dāng)上了造反頭頭;再后來大聯(lián)合他更是莫名其妙的當(dāng)上了總司令;再后來農(nóng)場成立革命委員會,搞三結(jié)合,搞權(quán)利再分配,造反頭頭們你爭我奪互不相讓??悼嫡贾錾砗糜形幕覟槿颂幨聫牟粡埧?,為各方所能接受,結(jié)果當(dāng)上了場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新疆兵團(tuán)農(nóng)場都是縣團(tuán)級單位,康康從一名爛職工一下升為副團(tuán)級,真是二等兵當(dāng)營長——一步登天。造反年代是個野心家倍出的年代,康康的職務(wù)讓各路司令感到眼紅。農(nóng)場兩派本來在大聯(lián)合時就面和心不和,成立革委會時又因主任、副主任名額分配不公,不能人人都分得一官半職,于是臺上握手臺下踢腳,在暗中搞起了爭斗。這就有點(diǎn)象國外的在野黨。造反派們在下面一搗咕,來了個揪斗牛鬼蛇神。他們首先鎖定的就是康康的老婆豐玲。他們想去想來想起了豐玲在保衛(wèi)科的那份檢查,這就成了揪豐玲的最好把柄。可這些抓去的人總能在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wù)、走資派、臭老九這些頭銜中找到個名份,豐玲是啥?這里面還沒她的名份,最后只得給她掛了個牛鬼蛇神的牌子。造反派押著牛鬼蛇神們游街,前面走的“咣”的敲一聲破鑼,后面跟的就喊一聲“我是牛鬼蛇神”。造反派把他們汗流浹背的折騰了大半天,晚上還不許回家,集中在場部一個大倉庫里辦“斗私、批修”學(xué)習(xí)班。革委會頭頭們都知道“在野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人家揪壞人又沒說鬧派性,你也奈何不得人家。
這時正值深秋,晝夜溫差大,中午熱一早一晚冷。晚上康康給豐玲送衣服,豐玲問,孩子好嗎?
康康說,有我哩。
豐玲眼淚汪汪地說,是我害了你們。
康康說,你知道個屁,這是沖我來的。我日他娘,這革委會副主任老子不干了。
豐玲把淚一抹,一下子來了神,說,你說啥?不干,咋不干!這副主任大小也是個官嘛,人家沖你不就是沖這官來的嗎!
康康說,誰說真不干,我只是說說。
豐玲說,都說你蔫,這話才象大男人說的。
康康說,天冷,快把衣服穿上吧!
豐玲說,康康你真好,要是還有下輩子,下輩子我還當(dāng)你的老婆。
康康說,成。
豐玲說,到時候我還給你生倆胖小子。
康康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