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上面有姐仨哥倆,不幸的是倆哥早已夭折,仨姐也只長大了兩個。他一生下地爹媽就說,給孩子取名狗剩吧!爹媽的意思是說別都讓狗給叼走了,給剩下一個兒子吧!在北方農村,乳名叫狗剩的并不少見。爹媽狗剩長狗剩短的把他叫大了,真名反倒讓人忘了。
狗剩十八歲那年,全國鬧饑荒。爹說這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聽說新疆這地方能混飽肚子,我們爺倆去了要是好,回過頭來就接你們娘仨。這年,狗剩跟著爹闖了新疆。到新疆后,狗剩對爹說,爹,往后再別叫我狗剩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人家聽著多不好。爹說,你是我們家單傳的獨苗,我和你娘怕你死了才給你取這名,狗剩這名字我要叫一輩子。在單位,狗剩除了工資冊上寫大名,大家只知道叫他狗剩。
狗剩平時話少,這倒不是他性格內向,他老愛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捉摸事情,而且基本上還能捉摸到點子上。比如挖渠,別人是先挖,然后按一定的坡度把上面的土鏟到渠底,再從深深的渠底一锨一锨的往上撂出去。把地面上的土鏟到深深的渠底然后再撂出去,這無疑是脫了褲子放屁,不僅勞動強度大,撂起來也慢。狗剩卻不,他挖一層鏟一層撂一層,不從下面往上撂土,這不僅降低了勞動強度,撂起來也快。干活時,別人用百斤的力氣,狗剩只用八十斤就夠了,因此,別人干一天的活,他狗剩只要干大半天就能完。
愛捉摸事本來無可非議,但狗剩捉摸的事并非件件都是正事,有時他也愛捉摸一些歪歪點子。
那年河南有個什么西北大雜技團的到團里演出,一看那皺巴巴臟兮兮的衣服,就知道這是個跑江湖的雜耍班子。盡管如此,演出仍是場場爆滿。節目中有個“木箱換人”的魔術,狗剩只看了一場就看透了其中的門道。魔術是這樣的:魔術師先將一個小伙子裝入麻袋并扎上口,然后放入箱中蓋上、上鎖,并在箱蓋的四角釘上釘,最后用繩子把木箱嚴嚴實實的捆了。光這一過程就非常復雜。這時,把兩邊的幕布往中間一拉,幕布中間就伸出一個姑娘的頭來。魔術師千呼萬換從臺下請上來一個觀眾,等那人羞羞答答走到臺上,魔術師告訴他,說等會他喊一、二、三時務必請他抓住姑娘的頭發,說要是慢了,姑娘就會鉆進了木箱里去。魔術師盡量磨時間。魔術師喊了一、二,就是不喊三,過一會他再問,記住了沒有?上去的人說,記住了。魔術師再喊一、二,把個三字拖了半天才突然喊出來,上去的人一走神,一把抓住的不是姑娘,而是箱子里的小伙子。魔術師又和你磨,說剛才你為什么不把姑娘抓住?等他磨夠了,才叫把幕布拉開,這時他才去開鎖、起釘子、開箱子、解繩子,箱子里放出來的果然是剛才那位姑娘。狗剩一捉摸,馬上就做出了這樣的推斷:那箱蓋的中間必定有個活動的插板,這插板釘不住、捆不住。就在魔術師給你磨時間時,插板被拉開,袋口被解開,小伙子從里面出來,站在姑娘的身邊。然后把幕布后的姑娘裝入袋子,抱入箱內。魔術師在喊一、二時故意停一下,在二與三之間預留一個時間,這個預留時間的長短他們是約定好了的,在喊三之前姑娘縮回腦袋,小伙子把頭伸出來。在喊三時,他們已經完成了角色交換,你抓住的當然是小伙子而不是姑娘。這時,魔術師再和你磨時間,等后面扎上袋口,插上插板,幕布才拉開,你看到的就是剛才的樣子。狗剩在心里說,操,我非治了這幫人不行。
狗剩跟著看第二場。就在魔術師在臺上對著觀眾千呼萬換的時候,狗剩嗖的一聲躥到臺上,魔術師一看,狗剩只不過是一個傻乎乎的黑小子,心想拿捏拿捏這小子那不就是跟玩一樣嘛。狗剩大智若愚般地呆呆站在臺上,他根本不聽魔術師的胡說,他一門心思在盤算魔術師在喊二之后,在二到三之間那個預留的時間里,他該如何恰到好處地抓住那姑娘。這時間既不能早,也不能晚,差一點點都不行。狗剩這人,心理素質特別好。時間一到,說時遲那時快,狗剩就在剎那間一把緊緊抓住了姑娘的頭發。小伙子的頭伸了出來,姑娘的頭縮不回去,臺上臺下一下炸了鍋。狗剩力氣大,他左手順勢一拉,拉開了幕布。大家看到的情況是:箱子蓋板的中間被抽開了,姑娘身子套著口袋站在箱子里。魔術一露底就算是徹底演砸了。因為狗剩用勁太大,把姑娘的頭發抓痛了,等姑娘從袋里出來,她照著狗剩屁股就是一腳。演雜技的人腿上的功夫好,這一腳也把狗剩踢痛了,狗剩反過去又給她一腳,這樣兩人就在臺上追得團團轉的打。這時臺上的人慌亂起來,臺下的觀眾又都站了起來,笑聲、叫好聲、口哨聲此起彼伏跟開了鍋似的。真是好戲連臺,把觀眾笑得前撲后仰算是大飽眼福。這個河南搭班子雜技團再也演不下去了,第二天灰溜溜地悄悄走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狗剩和稀泥沒有參加造反派,他老往城里跑成天不回家。城里大街上到處都是大字報,都是傳單,都是打倒誰誰誰的巨幅標語,大道消息小道消息滿天飛。狗剩看不過來,聽不過來,想不過來。不是今天誰上去,就是明天誰被打倒,今天誰是親密戰友,明天誰又是睡在誰身邊的赫魯曉夫。狗剩只能捉摸透些小門道,他和大家一樣捉摸不透大道理。狗剩想中國今天到底是咋了?這些連中國最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革命家都弄不清楚的東西,狗剩自然也弄不明白了。不過,狗剩倒是悟出了一個道理,在這個野心家、陰謀家、大騙子爭斗的年代,誰膽大誰他*的就能。也不知是在傳單上學來的,還是與生俱來的本性,一種蠢蠢欲動的東西在狗剩心里孕育著、激蕩著。這種東西在狗剩的心里逐漸被放大,以至于使狗剩完全不能自己。
那天他正好在街上撞見造反派押著一伙人去開批斗大會,他便跟著進了會場。每個人都有一種比較固定的思維模式和較為相似的行事方法,狗剩亦然。狗剩扯了扯身上那身軍便服,整了整帽子,便走到臺前,他要把激蕩的思想轉換成行動。他一步步走向臺子,開始他想像那次看雜技一樣嗖的一聲躥上臺去,但他又覺得這樣太魯莽。這時他又繞到臺后,大搖大擺的走到臺上。他走得那樣從容,走得那樣有氣度,以至于沒有一個人敢攔他。他徑自走到麥克風前,立住了腳。臺下幾千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事鎮住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臺上的人也莫名其妙,這是從哪里鉆出來個人?正當大家還沒有反映過來時,狗剩對著麥克風說,同志們,同學們,你們好!我是中央文革的工作人員李衛青。大家給江青同志的信,江青同志已經收到了,我受江青同志的委托,今天專門到這里來看望大家。話一落地,臺上臺下一片歡呼,會場里有人在喊:向江青同志學習!向江青同志致敬!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狗剩不慌不忙伸出雙手輕輕向下按,這個從電影中周恩來總理那里學來的動作,被狗剩學得惟妙惟肖。他接著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新疆的最大危險來自于蘇聯現代修正主義。同志們啦,大家一定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們千萬不要上壞人的當啦!大家一定要緊跟毛主席鬧革命,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本來兩派對今天的批斗會就意見不一,大家聽了狗剩的話更覺得是上了另一派的當,會場里頓時亂了起來。正在狗剩自以為得計,準備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時候,臺下一個人正慢慢地靠近講臺。這人叫四喜,是狗剩他們連隊連長的兒子。他開始只是覺得這聲音特別熟悉,好像在哪里聽過,待靠近一看,嘿,這那里是什么中央文革的,這分明是狗剩嘛。四喜沖上臺指著狗剩就喊,他不是中央文革的,他是我們單位的狗剩,他是個政治大騙子。這一喊那還了得,大家一擁而上把個狗剩撂翻在地,好一頓拳打腳踢。
狗剩被造反派帶回去審問,當然少不了拳腳相加。狗剩的臉也被打腫了,衣服也被撕爛了,晚上,他被關在三樓上。狗剩想,我要是不跑,這回非徹底完蛋不可。他想,三樓到地面最多七、八米,今晚無論如何都得跑。于是他把窗簾布撕成了條,結成了一根繩子,趁下半夜大家不注意的時候跑了出來。他趕快跑出城,找了塊苞谷地躲起來,晝伏夜出足足走了三天三夜,終于跑到了家。狗剩半夜三更去敲自家的門,只聽見他老婆秧子問,誰?狗剩說,我。秧子問,你是誰?狗剩說,我是狗剩,你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呢!秧子早聽說了狗剩的事,她趕緊把門給狗剩打開。她見狗剩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衣服也破爛不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秧子抱著狗剩就哭。狗剩問,有啥吃的?秧子說,就冷饃。狗剩說,有冷饃就成。等弄好了,秧子才進里屋叫爹媽。媽先出來,爹卻磨磨及及半天才出來。爹見秧子和狗剩她媽滿臉都是淚,就嘿嘿一笑,說,哭啥哩,我兒子叫狗剩,連狗都不敢叼,造反派更叼不走,我知道咱狗剩早晚會平平安安回來。
爹喊了聲,狗剩。
狗剩喊了聲,爹。
爹說,你冒充那中央文革做啥哩?
狗剩說,他們能充大,我也想充一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