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呆并不呆,說呆,是說他有點書呆子氣。
老呆在大學里讀的是歷史系,一進新疆就在一所中學里當歷史教師。工作之余老呆翻閱了大量的西域史籍,他對西域的燦爛文明感嘆不已,發誓日后要寫一本專著。由于白天工作忙,老呆只能晚上在辦公室里讀書,筆記。因其夜夜晚歸,老呆為了不驚動其他老師,常常不開燈躡手躡腳和衣而睡,后來干脆連鞋也不脫了。他說不脫衣服是節約時間,用以補償因為讀書而耽誤的睡眠。不脫衣服睡覺容易弄臟被套,他就索性不用被套只蓋網套。時間一長網套就被皮鞋蹬了個洞,老呆索性就把腳伸到洞外。早上看他睡覺的樣子,只見全身白花花毛茸茸,下面露出一雙腳,酷似一只仰臥的企鵝,不失為寢室里的一大景觀。一日,老呆正睡得一夢南柯,懵懂間忽聽校園鐘聲大作,他一翻身坐起來便聽見外面在喊“教學樓起火啦,教學樓起火啦”。老呆一想,糟了,這一定是自己闖下的大禍。學校教學樓是木樓板,冬日架爐子必須在爐子下面放一塊水泥板,加火掏灰時須十分小心,偶爾掉在樓板上的燃煤須馬上用火打滅后再掃掉。這一夜老呆臨走時加爐子,心里正揣摩著書上的事情跑了點神,他仿佛記得當時有一樣東西從眼前一晃而過,他想這一晃而過的東西可能就是今夜的罪魁禍首。老呆于是急忙提了個桶就往外沖。因為省了穿衣服穿鞋子的功夫,所以老呆第一個跌跌絆絆沖進辦公室。他拉開電燈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一屋黑煙正從風窗里呼呼往外涌,地板上燒出了個大洞。老呆馬上從洗手間里提了一桶水往上撥。因為正好踩在一塊燒朽的樓板上,他便撲通一聲從洞里掉到樓下,疼得他呲牙咧嘴半天緩不過神來。等大家打滅了火準備離開時,忽聽樓下有人呻嚀,大家這才想起屋里有老呆的桶不見老呆的人,想樓下會不會就是他。等到樓下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老呆。只見他滿臉黑灰滿身是水,躺在地上凍得嗦嗦地抖疼得哼哼地叫。大家很快就推斷出事情的發生經過。大家要送他去醫院,老呆說,同志們不要管我,救火要緊。此時的他儼如上甘嶺上受傷的戰士,凜凜然一身英雄氣慨。當他獲知火已經被撲滅時,又以勇于承擔責任的大無畏精神說,這次火災責任在我,我請求領導對我從嚴處理。幾句話說得領導和大家都非常感動,好說歹說總算把他送進了醫院。說來也是老呆命大福大,經醫院檢查只傷了點皮肉未及筋骨,他只在醫院住了一天便出院了。
就這么個文縐縐的老呆,大家很難把他和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妄圖推翻我無產階級專政的反黨***主義的右派分子聯系在一起。然而,“文化大革命”如滾滾洪流,泥沙俱下,老呆也就在劫難逃了。
老呆被下放農場勞動,連隊領導對他很是照顧,把他安排到牛車班趕牛車。雖說“莊稼活,不用學”,趕牛車也不像開汽車,但老呆的牛車就是每天完不成任務。老呆發現自己的牛車怎么也比不上人家的牛車快,人家的牛是怎使怎聽使喚。人家的車也仿佛能掛擋能加油門,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而自己的車總是慢慢地晃晃悠悠。為了完成任務老呆加大了對牛的打擊力度,他不斷用鞭子抽牛,然而,再打照樣是收效甚微。一日,他正在抽牛,正巧碰上了排長,排長把手一揮,說,你停停。
老呆趕忙把牛車停下。
排長說,它是牲口你也是牲口?要不我也抽你兩鞭子試試?自己的牲口自己不知道愛惜它,它能跑的快?
老呆想,幸好排長是個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干部,若要是碰上一個造反起家的壞頭頭,他不給你上綱上線才怪哩。但他回過頭來再想,這老完不成任務也不是個事呀!難道這趕牛車真還有什么技術不成?他悄悄問一個武漢姑娘,姑娘把嘴一抿笑而不答,只是把鞭子遞給他。老呆看了半天仍然沒有看出什么道道來,不還是一樣的鞭子嗎?這時正碰上過橋上坡,姑娘把鞭子往牛屁股上輕輕一點,牛就像觸電一樣呼拉拉的沖過了橋。老呆再接過鞭子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鞭桿子頭上倒埋著一顆釘子,在外露出了三至四毫米的釘尖。因為釘尖的長短非常合理,它既不易被人發現同時也不至于把牛扎出血。原來車子換擋加油門什么的竅門,全是由這個小部件完成的。老呆非常佩服大家的聰明才智,看來理論必須與生產實踐相接合才能發揮作用。老呆馬上仿而效之。由于這一高新技術的運用,他牛也不抽了,車也快了,任務也完成了。為此,排長還一再表揚他,說他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是自覺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的結果,是走了一條與勞動人民相結合的金光大道。排長一席話,把個老呆說得又是樂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慚愧。
老呆不做學問了,也沒有完不成任務的煩惱,每天聽著牛車吱吱扭扭地唱,任其搖搖晃晃地走,在無憂無慮中盡情地享受著美麗的田野,暖暖的陽光,他逐漸體會到了勞動的幸福。思想上的解放,使他突然想到自己已是三十大幾仍然孓然一身的嚴酷現實,是該找個老婆結婚成家生孩子了。激起老呆產生這一欲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發現食堂做飯的小翠對他有這么點意思。晚上,他像研究課題一樣,把小翠對他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一舉一動像過電影一樣在腦子里連過了幾遍,他感到并非是自作多情。為了萬無一失,老呆還進行了一次再論證,比如他發現吃肉的時候小翠的勺子像是長了眼一樣,給他打的肉特別多。于是老呆每次打了肉便悄悄擠進人堆,對大家碗里的肉進行數數,統計,對比。經過多次分析,他確認這是小翠故意所為,是小翠對他愛的傳遞。這時,他決定立即給小翠寫信。老呆把信和飯票放在一起,希望在付飯票的時候把信交給小翠,然而卻沒有碰上單獨的機會。一天,小翠走近老呆的屋子,老呆覺得時機到了,于是馬上站起來摸信,可摸了半天總找不到。小翠說,摸啥哩摸啥哩,信在我這里。
老呆有些奇怪,說,信咋在你手里?
小翠說,現在全連的人都在喊我“親愛的翠,親愛的翠”了,你還不知道?要不是咱們班長碰見了把信要了回來給我,還不知道要傳到什么時候哩!
聽到這里老呆樂了,心想江青他們炮制了多少文章登在“兩報一刊”上,天天要大家學習,可誰能熱心去閱讀,又有誰能背上幾句?我區區一封信大家竟爭相傳閱,還能親愛的翠親愛的翠背得出來,此不樂還有啥好樂的?小翠見他得意忘形的一樣就說,你咋這笨?托個人說說不就成了,現在弄得滿城風雨多難為情。
老呆說,有啥難為情,等結了婚大家不還是要知道。
小翠說,你越說越離譜,結婚?現在八字還差一撇哩!
老呆說,你現在來了,就把那撇補上吧!
小翠說,都說你呆,我看你一點也不呆。
老呆結婚后小日子過得挺歡,他感到比寫歷史專著,比受排長的表揚還要快樂。小翠利用做飯的方便學著大家的樣,順手牽羊從食堂拿點油拿點肉拿點菜什么的,老呆利用牛車不斷往家里稍點柴火之類的東西,這吃的燒的也就不缺了。婚后老呆發現小翠平時一個人時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雖然也問過幾次也沒有問出過什么來。一天,小翠終于試探著問老呆,說,想對你說個事。
老呆說,有啥話你盡管說。
小翠說,我怕你生氣不敢說。
老呆說,嘿,生啥氣,大不了就是那種事。
小翠說,你別說,還真是那種事。
老呆說,那種事你也說。
小翠告訴他,她在老家原來一個對象,結果未婚先孕。可提到結婚時,男方父母嫌她成分高死活不同意,那對象也開始動搖了。結果她媽說,翠啦,別怕,他不干咱就不嫁,我就不信成分高的都要當尼姑?她娘還說,龍配龍鳳配鳳,虱子配臭蟲,地主配富農。咱今后找一個成分高的誰也不嫌誰,咱不受他那份窩囊氣。后來她把孩子生了下來。孩子是個女孩叫萍萍,現在已經五歲了在家由她媽帶著。
老呆聽了說,就這事?我還以為是啥大事哩,那就把萍萍接來吧!
小翠說,不正和你商量著嘛!
老呆說,我愛你,你的孩子我能不愛?
萍萍來了。這孩子從小沒爹沒媽在外婆家長大,膽特小,對周圍的人不信任,便是對小翠也不怎么親近。萍萍見了老呆總是睜著一雙大眼睛遠遠地躲著。小翠叫萍萍喊老呆爸,萍萍不肯。老呆說,怎能這樣對孩子,我是搞教育的,我知道萍萍幼小的心靈已經有了創傷,咱們要好好愛護她才是。
一天,老呆下班后幫人家拉了車柴火回來晚了些,等卸完車,他一轉身見旁邊立了個小女孩。老呆是近視眼,他彎腰一看,見是萍萍。還沒有等他叫,萍萍便伸出小手喊了聲“爸”,一下子撲到他懷里。老呆把萍萍緊緊摟著,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