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杜名芬[四川瀘州市]
作者：杜名芬來源：瀘州作家網時間：2009-11-11
幾天來，陳天亮都是這樣馱著他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大山在呼喚》進出在學校、單位、公司。干什么?是憑借他當了幾十年教師的老關系、老熟人、老朋友去推銷。幾天下來，他已經感到了身心的勞累、疲憊，還有點羞澀。說起來別人稱他為“作家”，很榮耀、惹人羨慕，然而，存留在他心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品嘗得到。
陳天亮站在街邊的公交車站等候公共汽車，今天他要送書去的地方是他一個學生的朋友開辦的一家公司，書不多，三十本，約莫三十斤重，用一個旅行包就足夠了，揹在背上也很好走，對他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還能勉強承受，一般情況他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不愿請人幫忙，如果送的書再多一些，他還是舍得叫一輛出租的。此時他不知道公共汽車什么時候能來，馱在背上的書已感到越來越沉重，但他又不便放下來歇息，只好用衛生紙不停地擦著額頭上沁出的汗水。
公共汽車過了兩三個都不是他要乘坐的車路，時間等候長了，背上的包袱越發顯得沉重，他開始猶豫了，是放下還是不放下，放下自然輕松，但車一來又不便立刻揹上，畢竟是三十斤重啊!待他還在猶豫之中，汽車來了，乘車的人很多，他趕緊朝車門走去排著順序。
上車的秩序很好，一個接著一個，陳天亮心里很舒坦，只要上車不擁擠就比卸下包袱都輕松。輪到他上車了，他習慣地緊緊抓住車門扶手，一只腳用力踏上車門，就在他踏上車門的那一剎那，突然感到背上沉重的包袱減輕了，他立刻警覺起來，莫非有小偷以為他背上包里裝的是人民幣而做了手腳?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用力上車，還來不及顧及回頭張望，身子還未站穩，背上的重量又復原了，這一刻才讓他明白了，原來是有人在后面幫他，用力把他推上車。當他回過頭去，看見身后站著一個中年男子向他微笑著，他也向那男子點頭示意感謝。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年輕姑娘望著這位揹著包袱的大爺便主動站起來讓座。中年男子用力幫助他取下背上沉甸甸的包。陳天亮坐定以后才打量著這位熱心的中年男子。他一米七左右，小平頭，面部慈祥和藹，穿一件已變色的西裝，既不像工人，也不像干部。他很想向他說幾句感激的話語，同船過渡都是前世修嘛!何況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伸出手來幫一把。陳天亮微笑著望著中年男子開口了。
“同志，真謝謝你了。”
“謝啥，舉手之勞。”
“你別說，要不是你推我一把，我腿還真有點發軟?！?BR>“怕有好幾十斤吧!你都這把年紀了，也不叫個年輕人來幫一幫。”
“兒女們都在上班，不想麻煩他們，其實我揹的就是幾本書?！?BR>“買的?”
“賣的?！?BR>“啥書要你這把年紀的人去賣呀!”
“我寫的書?！?BR>“你寫的!你是作家?”
中年人興奮起來并投來羨慕的目光。
陳天亮急忙阻止道：“別嚷、別嚷。”
中年男子鎮靜下來問：“你送到哪里去賣?”
“我聯系好的一個單位。”
“怎么不交給書店賣，多省事?！?BR>陳天亮緊鎖雙眉搖搖頭：“書商們說純文學的作品沒有市場，不好銷，不愿賣。”中年男子沉默下來不再言語。
陳天亮有點自責自己說話太多，面對一個陌生人何必要說那么多話，古人云“言多必失嘛!”
在彼此的沉默中，汽車到站了。
陳天亮急忙起身收拾起背包準備下車，中年男子也同時站起身來和藹地說：“老同志，就讓我再幫你一次送你下車吧!”
陳天亮望著中年男子還來不及推辭，更用不著用什么方式表示感激，只見中年男子很敏捷地將背包一甩放在了背上，空著雙手還摻扶著陳天亮走下汽車。
陳天亮心里很有些過意不去，卻又不便拒絕中年男子的熱情，只好順水推舟接受了。實際上從他內心講他早就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愜意，在他感到孤立無援的艱難時刻，因為“作家”這個頭銜竟有人出面幫助他。
兩人來到街邊一快空地，陳天亮很熱情地嚷著要中年男子把背包放下來，中年男子卻改口問：“老師，你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就讓我幫你送去吧!”
陳天亮怎么說呢!這是他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中年男子對他的熱情、敬重、信任，道出來的是他生命的價值，做人的價值，他這一生一世還需再去苛求什么呢!
前面是一幢高大的電梯樓房。陳天亮領著中年男子走了進去，進了電梯間。這時陳天亮才幫助中年男子把背包卸了下來。
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中年男子這時才面帶笑容輕聲問：“請問老師尊姓大名?”
“陳天亮?！?BR>陳天亮回答得很隨和，隨即打開背包取出一本書遞給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接過書看看封面《大山在呼喚》，連連稱道：“謝謝老師，謝謝老師，我一定仔細拜讀”，隨即又詢問了電話號碼。
電梯突然停下來，門開了，中年男子提著背包跟隨在陳天亮身后走出電梯，來到一間寬敞明亮裝修得體的辦公室。
辦公室門開著，里面沒有人，碩大的辦公桌前空著一把辦公桌椅，辦公桌上擺放著三部電話機兩臺電腦，這樣的陳設和布局，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絕非一般的公司。
由于屋子里沒有人，中年男子和陳天亮都不知道把書放在哪里才恰當，東轉西看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們無所適從的時候，一個漂亮的年輕小姐走了進來，既不多看，開口就說：“你們是來送書的吧?”
陳天亮急忙應聲：“是、是?！?BR>小姐說：“就把書放在這桌邊吧，我們老總說了，書錢等他回來后再付給你?！蓖Ａ送Ｋ盅a充了一句“說實話，這種書現在有誰愛看!”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中年男子放下背包靦腆地一笑說：“陳老師，我一定認真拜讀你的大作，相信后會有期?！闭f完也轉身走了。
陳天亮目送著中年男子走出辦公室，這時他才想起還沒來得及詢問中年男子的尊姓大名。當他追出去，中年男子已跨進了電梯門。他退回辦公室里將書一本一本地堆碼在辦公桌邊，拾起空空蕩蕩的背包緩步走出辦公室向電梯走去。
陳天亮走出電梯來到大樓門前站立了很久，那一臉凝重、苦澀還帶點憂傷。連他自己也品味不出此時是啥心情。站立了許久，他感到了有些累，才一步一步朝對面的草坪公園走去，找了把長椅坐下來。
太陽躲躲閃閃地穿出了云層，微弱的陽光給公園增添了幾分暖意，陳天亮并沒有感到一點溫暖，他回想起剛才在大樓辦公室里中年男子和年輕小姐說的話，心里總覺得酸酸的。他不是商人，沒有做過生意，在滿街的生意人面前，他只是一個消費者，完完全全的消費者，他從沒有想過生意人會有多么艱辛。今天，他就賣幾本書怎么就這么難，還是托他的親朋好友、學生等等關系賣出去的，也都同樣遭白眼、冷遇。這教了幾十年書的窮教書匠就是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會沒有市場呢?在他看來能打動讀者，感動讀者的書雖算不上精品，至少是可以看的，為什么就沒有市場呢!一些看過他書的人反映，認為他的書寫得也還不錯，有的朋友說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看見過這樣感人的作品了，有的又說她被書中主人公的命運感動得哭了幾場，更有甚者說他真還有點當年看第二次握手的感覺……陳天亮對這些反映自然十分欣慰，同時也認為這些反映是確確切切、真真實實的，決不是那種奉承和吹捧，他甚至認為自己的作品與眼下電視臺正在熱播的一些當今題材電視劇很有好些相似的地方，可寫成書怎么就沒有人看了呢!是時代進步的必然，還是文學的悲哀，他始終弄不明白。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像他這個類型的作者是寫不出眼下一些人寫的那種浪漫、風騷、甚而低俗的東西。他雖是一個虔誠的文學愛好者，追隨者，但他絕不愿去作個怪異的迎合者。他雖然也知道近些年來很多電影、電視、文學作品都是通過媒體宣傳炒作出來的。不過這對他而言又豪無意義，一個窮教書匠，能把養老錢積蓄起來出書就算不錯了，哪里還有那個能耐去請媒體宣傳炒作。眼下他不能不承認，現實畢竟是現實，他的書賣不出去就是沒有賣，沒人買就是沒有市場。
太陽的能量終于膨脹起來光芒四射傾向大地。陳天亮經過一翻思考后心情似乎平靜了許多，不要去自尋煩惱，更不要去怨天尤人，時代的進步就是這樣，鮮花和毒草、精華和糟粕都可能同時出現，只有經過時間和歷史的檢驗，最終能留下來的一定是正確的。他竭力安慰著自己，鼓勵著自己。
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跌跌絆絆向他走來，小孩后面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小手里捏著半快饅頭，笑嘻嘻地向著他一伸一縮顯示自己有饅頭。陳天亮十分高興，因為他很喜歡小孩，尤其在這個時候，小男孩的出現可說是讓他忘卻了剛才的煩惱和憂傷。他高興地伸出手去要小男孩的饅頭，小男孩很是大方，用另一只小手的兩個小手指輕輕掐下眼屎點點給他，他快樂極了。人啊!天生就是這么自私，不需要任何粉飾。此情此景不免讓他心中產生一些感慨，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和這個小男孩一樣，一張白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他只能用他的童真童趣帶給大人歡樂，而當他一步一個腳印走出童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他才知道人這一輩子這一生要經歷多少曲折風雨，嘗盡人世間的多少酸甜苦辣，歷經多少悲歡離合，到這個時候再回過頭去回顧自己，才懂得要給后人們留下點什么，是權勢、是金錢、還是財富或精神。對于陳天亮可以說什么也沒有，既沒有權、更沒有錢。有人說他是教書老師桃李滿園，他卻認為身為人民教師，教書育人是天職，算不了什么。所以當他告老退休以后，他就想把自己一生中的體驗和哲理，仁愛和文明寫成書留給后人，才是他的胸懷和追求。然而，僅僅如此、僅僅如此而已，為了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書，他卻為賣書傷透了腦筋。
靜靜的草坪公園里忽然傳來“兩只蝴蝶”的歌聲，原來是他的小靈通發出的來電信號，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打開接電話，是老伴從家里打來的，勸他不要為他賣書的事去自尋煩惱，賣不出去就馱回來。陳天亮關上電話眼睛有些濕潤了，關心我者老伴也!我為何要這般糊涂，又要寫書，又要愁賣書，本來這魚和熊掌就不可兼得……唉!他長嘆一聲離座而起，拍拍屁股打道回府了。
可能是老伴把他的困境告訴了女兒，女兒就打電話來開導他，女兒在電話那頭說：“爸爸，你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又有心血管病，長期伏案寫作，對你身體是很不利的?，F在的時代這么好，你要保重好身體多活些年，你們是吃飯掙錢，我們才是掙錢吃飯，你們只要保養好身體就有錢了，不像我們還要去拼去掙錢才能養家糊口…”
陳天亮放下電話，腦袋瓜像雞啄米似的不停地點著，嘴里喃喃地念道“經典、經典，我們如今是吃飯掙錢，他們才是掙錢吃飯，經典、經典……”
吃罷午飯，陳天亮習慣地洗一把臉就上床午睡去了，可能是女兒的電話起了作用，他的思想一下輕松了許多，今天的午睡睡得特別香。
下午快四點了，陳天亮還沒有起床，老伴有些擔心，天亮雖有天天午睡的習慣，可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快四點鐘都不起床，老伴到床前叫醒他。
陳天亮睜開惺忪的眼睛，聽老伴說都快四點鐘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穿衣下床，憨厚地一笑，對老伴說：“女兒說我們現在是吃飯掙錢，我想通了，如今這么好的世道，怎么不保養好身體多活些年多看看哩!何苦要去自尋煩惱，自討苦吃?！?BR>“你個死腦瓜子就是頑固，我再怎么勸你、開導你，你就是一句都聽不進去，今天女兒一句話就點醒了你，你不再寫了?”
“不寫了?！?BR>“真的不寫了?”
“真……”
沒等他說完那句話，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取出手機看見一個不太熟悉的號碼，趕緊打開接起來，只聽見電話那頭在說：“陳老師，恕我冒昧，我就是今天上午幫你送書的那個人，我是一個下崗職工，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你送給我的那本書，我回到家就翻開細讀起來，你書中主人公的遭遇深深吸引了我，悲劇性的人生深深打動著我；崇高的奉獻精神深深感染著我，我也為他們掉下了同情的眼淚，我也是感嘆好多年沒有讀到過這樣感動人的作品了。陳老師，我是你的忠實讀者，忠實粉絲，我期待著你的第二部第三部作品早日問世，請你接受我一個下崗職工最真誠的敬意！”
陳天亮像一只木雞呆呆地望著手里握著的手機久久不知關掉，腦海里在翻江倒海般翻騰，心里也像打翻的五味瓶，說不出現在是啥滋味，是喜還是憂。過了片刻，他終于抬起腳一步一步走向書房，從新坐到書桌前，因為在他的腦海里掠過了一縷激情的閃光，只要還有一個人喜愛我的書，我就要繼續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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