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官“蔡大學”/黃星儉[四川敘永縣]
作者：黃星儉來源：瀘州作家網時間：2009-11-11
事情還得從兩年前說起。
本來，蔡學民滿懷希望在省城上完四年理工大學，心想，畢業(yè)之后無論在哪個單位上班，先苦上幾年，把家里為他上學借貸的幾萬元學費掙來還了，然后每月給爹媽寄上個千兒八百，也算盡一份當兒子的孝心。他深知，當過下鄉(xiāng)知青的父母這輩子太不容易了。他爸作為大齡知青回城后，進了街道辦的一間小五金廠，后來，廠子垮了，五十多歲才去社保局領點為數不多的養(yǎng)老金。母親當年戶口回城以后，人又繼續(xù)在山區(qū)當民辦教師，直到九十年代搭上末班車才正式轉為“公辦”，工資還不及師范院校出來的小年青多。父母親身體又不好，醫(yī)藥費花銷也大……父母響應計劃生育號召，八十年代才養(yǎng)了他這么一個獨生兒子，考進大學時，偏偏又趕上大學擴招，畢業(yè)出來工作也不好找，幸好縣里正招考村干部，筆試面試過關之后，這就分到全縣最邊遠的地區(qū)，至今連公路都沒修通的大巖鄉(xiāng)清水河村來了。來清水河村那天，還是村主任王大用大叔親自去鄉(xiāng)政府接他的，要不，他連路都找不著，羊腸小道有時串到一家農戶門口就消失了，時不時還會招來一兩條汪汪亂叫的惡狗。
蔡學民身高一米七五，粗眉大眼，國字臉盤，蓄一個小平頭，穿一套洗得灰白了的圓領學生服，一雙深藍色的回力膠鞋，越發(fā)顯得生機勃勃。
一路走著，該問的他差不多都問到了。什么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工副業(yè)，村里有什么支柱產業(yè)，可惜這些都全部為零。村主任給他講，村里有幾口大躍進年代修的水塘，想承包給人家養(yǎng)魚，都沒有人敢接，村委會實際只剩下一個空架子。除了人們說的993861部隊，即老人婦女兒童留守村里之外，其余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
當天晚上，村長設家宴，請來支書張幺叔為蔡學民接風，菜肴多是城里不容易吃上的特色菜：豆花是山泉水點的，高山老臘肉是當地用糧食喂養(yǎng)的豬腌制而成，竹筍燒雞的竹筍是山區(qū)特產，雞是本地養(yǎng)的土雞，全都是生態(tài)食品，城里人很難吃得上的。
宿舍就安排在村委會的遠程教育室隔壁，電視、電腦、DVD全由他保管使用。
用了半個月時間，村長支書領著他，挨次把三個村民小組，一百六十五戶人家跑了一遍。在隨后召開的村民小組長以上成員會議上，蔡學民真想聽聽大家如何才能致富的意見，誰知七嘴八舌議論了半天，仍然沒人想出一個好主意來。 滿山遍野的竹子，除了每年曬上點干竹筍之類，因交通不便，竹木也賣不成錢；整個村子就靠年青人外出打工，寄點錢回來補貼家用；糧食蔬菜自種自吃，幾乎仍停留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階段，要尋找什么致富之路，真比登天還難。
起初，蔡學民這位大學生村官也只能從瑣碎的雜務干起：抄抄文書，寫寫報告，計劃總結，跑跑計劃生育，調解鄰里糾紛，見籽打籽，啥都干。村長支書見他沒有架子，人也活泛，便放手讓他去干，尤其是跑鄉(xiāng)上辦事，讓他當個聯(lián)絡員。村民覺得大學生村官這個稱謂喊起很拗口，有人便直呼他“蔡大學”，這名字很順口，后來村民們幾乎一致都叫他蔡大學了。
蔡大學可不像有的大學生村官那樣，巴不得守守電腦，寫寫畫畫，等上級一紙調令，借用到鄉(xiāng)鎮(zhèn)，然后趁交通方便往城里跑跑，樂得常有機會與同學聚會，與家人團圓。這些，對他來說，都算是奢侈的愿望。他首先得償還讀書欠下的債務，光靠省吃儉用還不行，那不要還到猴年馬月了。
蔡大學考慮到角色的轉換，除了愛看電視新聞之外，還留心起中央七套節(jié)目來，那些科學種植、科學飼養(yǎng)的節(jié)目，他尤其愛看。有一次，他從同學的一位親戚口中得知，現在城里的大酒樓大餐廳里都傾向用土雞為原料做菜，要大量收購農村喂養(yǎng)的土雞非常困難。城里人現在講究飲食生態(tài)環(huán)保，點殺土雞已成時髦。蔡大學腦子靈光，把這話聽進了心里，回到清水河，馬上把自己飼養(yǎng)土雞的打算告訴了村長支書。
兩委領導很快就聽懂了蔡大學對土雞養(yǎng)殖的成本核算和市場預測，但仍然有所顧慮。前些年不是沒有教訓，叫種桑養(yǎng)蠶那陣子，全村任務落實到戶，家家戶戶種桑樹，搞了幾年下來，城里的絲廠倒閉了，誰還來收購你的蠶繭?在一遍抱怨聲中，村民通通砍去了成片的桑林。過了幾年又叫種桃樹，吹起如何如何來錢，每家每戶統(tǒng)一購買樹苗，把種桃當作當時最大的政治任務，三年后，桃子果然結得很好，一片豐收景象，巴起指姆算產量，大家很是興奮了幾天。可是，桃子成熟以后，銷售運輸跟不上，眼睜睜看著又大又紅的香桃在筐里漚爛，叫人心痛得喊娘!領導也被群眾罵得狗血淋頭，從此再不敢號召大家種這養(yǎng)那。現在，蔡大學提出養(yǎng)土雞，十只八只，各家喂點還問題不大，數目大了，萬一鬧起雞瘟來，那又得血本無歸了。村長支書反復研究后認為：蔡大學這人年青，懂科學，又肯鉆研，讓他帶個頭，村里支持他先試養(yǎng)，說不定，他還真能帶領村民闖出一條路子來呢!
村長王大用找來支書商量，打算把村上的集體林地劃一片給蔡大學，因為飼養(yǎng)這種土雞是需要圈上一片山林散放喂養(yǎng)的。支書悶了一會說，這蔡大學由政府派到我們村當村官，大小就是一位領導干部了。他個人養(yǎng)雞掙票子，我們集體給他分林子，群眾會不會有意見，說我們搞特殊化，認為我們搞腐敗? 為這事，村長專程去了一趟鄉(xiāng)政府。徐鄉(xiāng)長聽了后，打消他的顧慮說，由蔡大學帶頭養(yǎng)土雞，發(fā)揮邊遠山區(qū)的優(yōu)勢，帶領山民致富，是個方向。兩委班子要統(tǒng)一認識，大力支持這一新生事物。對群眾中可能出現的說法，要作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養(yǎng)雞用的糧食，折價賒給蔡大學先用著，以后有了收益再償還。價格要合理，不能虧了別個。最后，徐鄉(xiāng)長還主動提出，村里撤并后留下的村小兩間教室，也暫時交給蔡大學使用，。村里找?guī)讉€好把式，砍幾籠竹子，給小蔡搭成雞舍，天黑了，總不能讓人家辛辛苦苦喂的雞，放在山上去喂黃鼠狼吧!
蔡大學在學校里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干養(yǎng)雞這行還得從頭學起。他專程去縣城新華書店買回養(yǎng)雞方面的書籍，又去畜牧局借了一盤如何防治雞瘟的碟片。他把父親提高企業(yè)退休金補發(fā)的兩千多元，連同政府發(fā)給自己的安家費一齊作為本錢，買回兩千只雞雛，一個因地致宜因陋就簡的土雞養(yǎng)殖場就算正式開業(yè)了。
有心的農戶都在暗暗盯著蔡大學養(yǎng)雞，有事無事就來雞場串串。蔡大學手把手耐心地給村民講解如何給雞打預防針，如何在飼料中添加預防藥，怎樣沖水清掃雞圈，點點末末都不放過。可是，如何應對氣候變化，如何預防雞瘟流行這類高難度技術，他都還須在實踐中慢慢摸索。蔡大學勸說村民先養(yǎng)幾百只，最多不要超過一千只，要等多養(yǎng)上幾個輪回，積累了經驗再說。
第一批果真養(yǎng)得順利，半年不到就全部出籠，價錢也很可觀，15元一斤就地交貨。除去養(yǎng)雞成本，蔡大學凈賺了幾千元。這下村里可鬧開了鍋，有人給他算了一筆細賬，一年可以養(yǎng)三茬，那蔡大學除去薪水不計，光外水就可掙兩萬多元。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蔡大學有了可觀的經濟效益，各種各樣的議論就風一樣地傳開了：
“好安逸，政府拿工資，村上出場地，放起讓他個人找外水，打起燈籠火把都難找這樣的好事啊!”
“大學生村官只顧個人找錢，這叫典型的不務正業(yè)。”
“村上的山林，村上的校舍，拿給村干部掙錢，自己揣腰包，這叫不叫腐敗?’
“不管咋個說，人家自己掏錢搞試驗，還不是為了給大家探條路，人家贏了，你就害紅眼病；要是別個輸了，哪個又去給人家撿底?”
議論歸議論，養(yǎng)雞的村民受了益，都在想辦法增加飼養(yǎng)的只數，不去計較蔡大學該不該找錢。蔡大學也能正確對待，只考慮如何幫那些沒有外出打工人員的家庭籌集本錢，自己用不著去計較那些風言風語。
問題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有一位開酒樓的大老板找到蔡大學，想在清水河辦個土雞養(yǎng)殖公司，由公司投資，包銷售，公司占大頭，也讓分散養(yǎng)雞的人戶掙點錢。蔡大學看過一些專家的文章，不愿搞這種模式，讓少數人插進來賺大錢。要富，幫村民致富。當時，正好外面鬧金融危機，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員大都返回了，蔡大學跟村委一商量，召開了一個返鄉(xiāng)青年座談會。
這個會開得很及時，大家同意蔡大學的建議，成立清水河土雞養(yǎng)殖合作社，社長，大家一致推舉蔡大學擔任。
有了合作社，并不等于就解決了困難戶的資金問題，有人乘機向上面告蔡大學的刁狀：人家有人抱起錢來辦公司，哪里找這樣的好事?一個人就斗膽拒絕了，就是為了當這個社長。
鄉(xiāng)里也有領導認為，抱起上門的錢不要，蔡大學干擾了鄉(xiāng)上的招商引資，是不是個人有什么圖謀不軌。
合作社沒有經濟基礎，困難戶的問題無法解決，光有帶領村民致富的良好愿望，沒有具體措施怎么行?一個大膽得超出原則的設想在蔡大學的腦海里形成了：集資辦社，由群眾自己推選幾個可靠的村民管錢管賬，以二倍于銀行的利息儲蓄和發(fā)放貸款，不要抵押，由合作社里四戶聯(lián)合為一家困難戶擔保。
打工回來的人還真的有點閑錢，消息一公布，前來儲蓄的人還不少，有的還把信用社的存款也取出來往這邊放。這下可了不得了，破壞招商引資，再加上違反金融法規(guī)，徐鄉(xiāng)長在鄉(xiāng)黨委會上聽取了委員們的發(fā)言后，也拿不穩(wěn)了，他決定親自去清水河村走一趟。
2009年的春天，又是一個一號中央文件下發(fā)了，徐鄉(xiāng)長懷揣著政府投資修建大巖鄉(xiāng)至清水河村的公路項目批件來到清水河，趕上村里正召開村民大會，由理財小組向村民公布合作社的借貸賬目。
徐鄉(xiāng)長帶來的好消息，就像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一瓢冷水，會場立即炸開了鍋。
“感謝政府給我們送來了大學生，也感謝政府給我們修建致富路，我們一定把第一個合作社辦好，讓家家戶戶都掙點實心錢。”村長首先表態(tài)。
“我們清水河的竹子這么多，我們何不搞個竹筍加工廠，把山區(qū)的山珍賣到沿海，賣到海外去?”一位回鄉(xiāng)女青年舉手爭取發(fā)言。
“公路通了，我們村可以辦個竹片廠，把深山溝里的竹子利用起來，產生效益。”
看到大家發(fā)言如此踴躍，徐鄉(xiāng)長點名要蔡大學給大家講幾句。
蔡大學抑制住內心的激動，站起來，靦腆的向上推了推眼鏡，面向大家，不慌不忙地說，我們清水河村因為偏遠，交通不便，鄉(xiāng)親們受窮了，委屈了，我們在全縣吆了鴨子，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我們因此至今還擁有青山綠水，環(huán)保生態(tài)，這就是我們的優(yōu)勢。現在城里人都在追求綠色環(huán)保，我們何不在清水河村大搞生態(tài)旅游，把深山溪溝利用起來，把生態(tài)農家樂發(fā)展起來，讓城里人來這里度假，享受天然氧吧，喝天然礦泉水，采鮮花，摘野果，吃土雞，品河鮮魚，農家新鮮菜……
徐鄉(xiāng)長本來是來調查蔡大學非法攬儲的，可話到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小平同志不是早就說過嗎?沒有現存的路子，摸著石頭過河吧。多可愛的80后年青人啊，放手讓他們干吧，剛剛燃起的火苗，只能添柴助威，千萬潑不得半點冷水啊!
- 上一篇：怪圈/杜名芬[四川瀘州市]
- 下一篇：打下只斑鳩/李盛全[四川瀘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