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廟堂鎮的祝書記今天很是窩火。從來都是坐上席受表揚的他,今天在全縣干部大會上,挨了縣委馬書記的一頓狠批,這可是祝天書當廟堂鎮四年多書記來的第一次。
祝天書很不服氣,不就是跑了一個上訪的人到省里去了嗎?有什么了不起的,派兩個人把他弄回來不就得了,有必要在大會上多次指名道姓的批評嗎?祝天書覺得馬書記有些小題大做,他剛剛簽約了一個落戶在廟堂鎮的大項目,為什么不表揚表揚呢?要知道這個項目他祝天書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馬書記也知道這個事情,還表揚他有一股窮追不舍的牛勁,為什么轉眼間就翻臉不認人呢?他很是想不通。
是拿他當典型嗎?要是那樣就壞了,因為就要換屆了,他祝天書提拔的呼聲可以說是很高的。他這些年沒日沒夜的干,吃了不知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就圖一個政治上的進步,個人價值的實現嗎?他還知道,自己已經四十出頭了,再不提到副縣級,這輩子就只有在正科的職位上打轉轉了。總之,祝天書感覺馬書記的這次批評,為他的仕途蒙上了陰影。
按照以往的常規,祝天書每次在縣上開完會,便會馬不停蹄地趕回鎮上,抓緊時間貫徹會議精神,把工作布置后,他就又出去跑項目了,跑得差不多了,回來再檢查工作任務落實得如何。他祝天書這些年就是靠這套工作方法,換來了工作項目兩不誤的成績。縣里的經濟工作會上領導們總是提到他的名字,年終目標考核他領導的鄉鎮也是多年名列前茅,唯獨在維穩工作上,他總是落在人家的后面。也不是他祝天書沒有做工作,實在是那些遺留的問題很棘手,他不想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上面,耗不起啊!
祝天書跑到父母家便蒙頭大睡,真舒服啊,好久沒有這樣甩伸展睡覺了!媳婦被單位派到省城短期培訓三個月,還有一個月才能結束,孩子讀初中住校,這段時間祝天書回城,一般就往父母家跑。一方面光棍一個沒著沒落的,一方面美名其曰看望父母。父母就他寶貝兒子一個,巴不得他天天回家。祝天書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覺得有人推他:“臭小子,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睡,起來吃飯了!”
祝天書揉了揉眼睛:“啥時候了嘛?”
“啥時候了?天都黑了!”父親的大嗓門徹底把他從睡夢中喚醒了。
祝天書翻身一看窗外,天真的黑了,他這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七八個小時了。中午父母可能吃轉轉會去了,沒有回家,他也太疲倦了。
祝天書穿好衣服,坐到飯桌前端起碗就開吃,母親用筷子打了他一下:“去,把手洗洗再來吃。這么大的人了,咋個還像小孩一樣。”
“你不是說,在你們面前,我永遠都長不大嗎?”祝天書一邊起身去洗手,一邊故意嘟起嘴,逗得他母親都笑了。
還是父親了解他。看見祝天書狼吞虎咽地刨著飯,父親問道:“又遇到啥子煩心事了吧?”
“沒有。”祝天書不愿給父親增添不快。
父親端起酒杯泯了一口:“你小子看來還不成熟啊,啥子都寫在臉上了,還想瞞我。”
祝天書對父親,可以說是又愛又煩。父親是個退休干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參加工作,九十年代退休,經歷過干部隊伍的起落興衰。每次他對父親談到現在的群眾工作不好做時,父親總是埋怨他沒有魄力,并且大談特談想當年,他剛剛參加工作時,到農村去搞中心,農民們如何把他當成座上客、禮上賓。用他的話講就是打個噴嚏放個屁,都被奉為圣旨。那時,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干部就是政府,政府也就是干部。哪有老百姓不聽政府話的呢?父親還經歷過八十年代追“大肚皮”的事情,那時的干部,搞計劃生育工作,對那些不愿刮宮引產想超生又沒錢來接受罰款的,上房揭瓦、進圈牽豬、進屋挑糧這些事,父親也參與過。每每提到過去,父親總是很興奮。而祝天書總是在父親講得最興奮的時候打斷他,有時甚至“幽默”他:“催糧催款,刮宮引產。就是你們那時把群眾得罪了,把關系搞僵了,整些遺留問題,害得我們現在工作不好做,”父親聽到這些話,總是氣得要打他:“你小子,沒有當年我們得罪群眾,現在的人口不曉得有好多,哪有你們現在的好日子?”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是:“現在的政策好是好,就是對那些不聽話的人沒有鐵的手腕,要是毛主席在的話,哼!”
父親還有一件在他看來的得意之舉,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下海經商的浪潮影響著干部隊伍的建設。那時的父親還沒有退休,他苦口婆心地勸那些嫌待遇低的年輕人,要他們相信黨的政策,干部的待遇肯定會提高的。他列舉了解放初期當干部時,實行共給制,每月的工資只夠買一只雞或一只鴨,不夠養家糊口,被稱作“雞兒干部”、“鴨兒干部”。不少人看到農村分田地,經不住誘惑,脫離了干部隊伍,跑到農村分田地去了。不料形勢好轉后,干部開始發工資了,而且隨著人民公社的建立,城鄉差別的拉大,干部的日子好過了,跑去分田土的人后悔了,想回頭已是不可能的了,從此天壤之別兩重天。有的年輕人聽了他的勸,忍受了機關生活的清貧和平庸,但沒有過幾年,那幾個年輕人都提拔了,并且隨著工資改革,生活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雖然與當大老板的在經濟上有差距,但在政治地位上并不遜色,有那么一兩個現在已經提拔到市級領導崗位上了。他們逢年過節,有時也來看望父親,說是感謝他當年的知遇之恩,說沒有父親的苦口婆心,就沒有他們的現在。每遇此事,我總要打擊父親:“要不是你攔住他們,說不定這些人早就發大財當大老板了。”父親也總是笑瞇瞇的回答:“你小子懂啥子喲,干部是做啥子的?干部就是管人的,這個社會哪個說了算?干部說了算。”在父親的心里,當干部就是當官。千百年來,中國歷史上哪個當官的是吃了虧的?
近些年來父親有些看不懂了,為什么現在生活好了,鬧事的人卻多了,而且有時還束手無策。他經常在兒子面前講想當年,卻沒有想到兒子最煩他的就是想當年。他哪里想得到,中國的改革開放,得到解放的不僅僅是生產力,更重要的是喚醒了人們的民主意識。父親那一套早已過時了,但他不愿從父親的精神世界里把他拉出來,畢竟那是他曾經的追求和輝煌。所以他故作輕松的說:“跑了兩個人到省上去了,我已經派人接去了。”
不料父親一聽就來火了:“看你們把這些人慣成什么樣子,以后還有啥子威信!”
祝天書已經吃完飯,準備出門去,他知道再不走,“想當年”又要開始了。正巧手機響了,一看是馬書記的,趕快接起來,馬書記要祝天書到他辦公室去。
祝天書火速朝馬書記辦公室趕去。
一路上,祝天書都在猜測,馬書記找自己是什么事?難道又發生了突發事事件?馬天書心急火燎的,他想現在的干部真難當,又要考慮發展,還要搞好穩定,哪一點沒有弄好,就要前功盡棄。心里不由隱隱地羨慕起父親的“想當年”來。
二
馬書記辦公室的門沒有關,祝天書報告后便推門進去。馬書記滿臉笑容:“天書,快來,請坐!”見馬書記這樣,祝天書稍稍放了下心。
馬書記其實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四十多歲,中等身材,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時常是溫和中透著威嚴,是一個讓人在他的面前既可以寬松但又不能隨便的人。祝天書他們這些鄉鎮的書記們,平時都可以與他開玩笑,但心里面又有些怕他。
祝天書忐忑不安地坐下了,馬書記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天書,今天挨批評了,心里不舒服了吧?”
“書記批評得對,我的工作沒有做好。”祝天書誠懇道。
馬書記依然微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剛剛簽了一個大項目,不但沒有受表揚,反而在會上挨了一頓批,難道就一點想法都沒有?”
祝天書看書記沒有生氣的樣子,膽子大了些:“想法肯定是有的,不過確實沒有把人看住,我有責任,該挨批評。”
馬書記并沒有讓祝天書把想法馬上說出來,臉上一下嚴肅起來:“天書啊,我今天是有意拿你來開刀的,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愿聽其祥。”祝天書低著頭,小聲道。
“現在我們的領導干部中彌漫著一種很危險的情緒,總以為只要把經濟工作搞上去了,就能夠一好遮百丑了。要知道新時期的干部,責任還遠遠不只這些啊!”聽著馬書記語重心長的話,祝天書慢慢抬起了頭,馬書記停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又道:“應該承認,改革開放之初,把經濟搞上去了,人們的溫飽問題解決了,物質得到了極大的豐富,人們的愿望得到了滿足,社會的矛盾就可以得到大大的緩解,那時可以說真正的一好遮百丑。可是現在不行了,社會進步了,人們吃飽了肚子,還希望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這是一對永恒的矛盾,需要我們不斷地去解決”
“現在是法制社會,他們可以到法院去打官司嘛,有些事情必須要到法院才能解決。”祝天書心里還是不理解。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要說打官司,就是法院已經判了的,他不服也要上訪。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祝天書還真想過這個問題,但沒有想出答案,所以他睜大了眼睛望著馬書記。
“就因為我們處在一個過渡時期。”馬書記顯然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看法:“一方面我們講依法治國,一方面我們很多人的思想還停留在封建殘余之上,這不單單是老百姓,也包括我們的許多干部。經過改革開放30多年,中國千百年來的官本位意識仍然頑固地在我們的一些人的頭腦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作為老百姓,有什么事情找父母官,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作為領導階層,有的人仍然是過去的老觀念,總想一言九鼎,自己說了算,那些觀念已經不適應形勢的發展了,導致了我們有的干部老方法不管用,新方法不會用,所以工作中的矛盾越積越深。”
“馬書記,有些上訪的不講道理,死攪蠻纏,你拿他根本沒辦法,惹不起只好躲。加上你給大家下的任務那么重,如果被這些人纏住手腳,哪里有時間去完成任務喲!”祝天書有些激動,生怕馬書記怪他沒有做群眾工作。
馬書記沒有動聲色,繼續道:“這就是過渡時期的特殊性,這就是考驗共產黨執政能力的地方。代表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可不是一句空話。共產黨的書記,既要講發展富民,又要講穩定和諧,可持續發展,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解決遺留問題,花一點錢也是可以的嘛。”
“我們也花過錢,可換來的是變本加厲,胃口更大了,上訪的人更多了,我也沒有那么多的錢去填那個無底洞。”祝天書忘了是在給誰在說話了,聲音提得很高,因為說到這個話題,他有太多的苦衷。
馬書記也提高了嗓門“花錢買平安,就是要把平安真正的買回來,買不回來的你干嗎要給錢呢?能夠掌握好這個尺度就是藝術,就是水平,你懂不懂?!”馬書記看了看祝天書歪著頭,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又道:“你不要不服氣,這次那個上訪跑到省里去的人,你是花了錢,可是你工作跟上去了嗎?你們鎮包案的那個人,一次都沒有到過他的家,人家要求去看看現場,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可是只在對面山上看了一眼,人家很不服氣才到省里去的。所以呀,要提高水平不光是一個領導的問題,是干部隊伍的問題,只要大家都能撲下身子,深入下去,講究方式方法,哪里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呢?”
祝天書歪著的頭漸漸低了下去。的確,他很少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聽了馬書記的一席話,他似乎對自己以前沒有想通的問題找到了答案。問題雖然出在他人身上,根子卻在自己這里。自己雖然對父親的那一套很反感,但骨子里仍然希望有那樣的優越。所以,他新官不理舊事。認為那是經濟發展的羈絆。對遺留問題總認為不是自己惹出的事情。因此,多是找人應付,拿錢打發。都說有錢能買鬼推磨,有些事情的確拿錢磨平了,可是有些事情不但沒磨平,反而把事情搞復雜了。用父親的話說就是把有些人慣著了,不僅胃口越來越大,而且要求越來越高,越來越離譜。
馬書記見祝天書不言語,繼續道:“你好好想想吧。拿你開刀一是你撞到槍口上了,二是你們鎮經濟工作一直比較好,經常受表揚的多。批評你就是提醒大家,不要認為只要把經濟工作抓好了,就萬事大吉了。你應該想得通吧?”
看到馬書記一臉和氣的樣子,祝天書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他只有佩服馬書記的份。嚴肅的批評了你,還要讓你舒舒服服地接受。于是,他向馬書記表示:“馬書記,你放心,我一定深刻反思自己,檢查工作中的失誤,做到兩手抓,兩不誤,給你交一份滿意的答卷!”
馬書記滿臉笑容:“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不過,我會密切關注你的行動的喲!我還等著你的經驗呢!”
祝天書臉上一陣熱乎,他為心里那點小九九感到羞愧。
三
回到鎮上,祝天書立即召開了黨委會。
會上他誠懇地檢討了自己:“馬書記批評我們,開始我是想不通的。后來我對鎮里的工作前前后后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認為馬書記批評得很對。我作為書記,沒有把經濟發展和可持續發展的關系有機聯系起來。作為書記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接著,祝天書把他經過反思后的想法拋了出來,讓每個黨委成員認真討論。
黨委會開得異常熱烈,鎮長張小亮首先發言:“我也有責任。招商引資的任務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壓得重,財政收入的壓力也比任何時候都大,我的眼睛里就只有那幾個數字碼碼,其它的什么都看不見,難怪馬書記批評我們。從現在開始,我們大家應該按照一崗雙責的要求,把人馬兵分幾路,把任務分成幾塊,出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齊心協力,無論如何要把各項任務都完成好。”
副書記和副鎮長們都紛紛響應,表示一定按照黨委會的要求辦。祝天書根據當前工作的難點熱點,將招商引資、企業服務、安全生產、社會治安、信訪維穩六個大項,根據分工不分家的原則,確定了六位黨委成員為牽頭人,每半月召開一次黨委會匯報進展情況,研究下一步的工作。
今天是鎮里書記大接訪的日子,祝天書早早地來到鎮信訪接待室,沒想到來訪的人比他還要早。他剛剛坐下,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又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來了。她的眼神不怎么好,一進來就用那根骯臟的拐棍指著祝天書大聲嚷道:“叫你們書記來,我要見你們祝書記!”
祝天書本是個急性子,這些年叫這些老上訪的把脾氣也磨得差不多了。心里很煩,臉上還得堆上笑容,用他的話說,就是服侍老輩子。聽老太太要見他,趕緊答應“我就是祝天書!”看見老太太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又要開始了,立馬叫辦公室的人把她扶到另一間屋子里。這個老太太不僅是個老上訪,而且還是個纏訪戶。祝天書為了她可謂攪盡腦汁,但還是沒有息訪。據說年輕的時候參加過征糧繳匪,后來因故脫離。最近幾年落實老干部政策,她非說她是老干部。查遍了所有的檔案,都沒有落實她政策的依據。祝天書看她年事已高,無兒無女,生活困難,不僅將她列入吃低保,而且還作為救濟對象,一個月下來大約有三百多元的收入。由于她死活不進敬老院,祝天書還讓敬老院安排人去照顧她。老太太脾氣又不好,經常把去照顧她的人罵得狗血淋頭。老太太根本不領他的情,在她的頭腦里,她就是老革命。到信訪室是她每天的必修課。明知道不能解決問題,卻鍥而不舍地上訪的,還不止老太太一個人。祝天書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對上訪特有癮,他也沒有時間去研究。有時候他甚至想,老太太年紀這么大,精神還這么好,是不是把上訪當成了上班,防止老年癡呆啊!因為她每天不到這里來,誰跟她說話啊!為了處理好上訪問題,挨批評后他學聰明了,將上訪人員分了類。對纏訪人員專門派善于逗樂調侃的小劉去對付。這不,剛才老太太要聲淚俱下地控訴時,小劉就把老太太接走了。聽隔壁的響動,老太太高興著呢。第一次初訪人員,嚴格執行首問責任制。對已經來過幾次都沒有解決的,采取包案責任制,限定時間解決。完全不符合政策的,解決不了的,提到黨委會上研究,看是否可以變通解決。
老太太走后,祝天書接待的是那個跑到省上的人。那個人見祝天書坐了下來,立即質問道:“祝書記,我的事情咋個解決嘛。如果不解決的話,腳長在我身上的喲!”
祝天書一聽這話,分明是在挑戰,心里就不痛快,但他還得不動聲色,他鎮靜了一下:“你有什么問題就說吧。”
那人看沒有激怒祝天書,臉上的橫肉僵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了話,口氣也緩和了不少:“祝書記,我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我家和鄰居家林權證裝反了的問題。我們家人多,柴山多,可是發林權證時,把我們家的林權證裝成了隔壁戶的,隔壁戶的又裝到我們家來了,害得我們和隔壁鄰居一直不和。跟鎮上反映過多少次了,一直沒有人來理。”
那天挨了書記的批評,祝天書回來就了解了相關的情況,主要是鎮上的包案領導工作沒有到位,認為這是鄰里糾紛,沒有引起重視。祝天書誠懇道:“你這個事情,我知道。鎮上沒有及時到現場丈量處理,是我們的不對。我明天親自帶人去,怎么樣?”
那人立刻站了起來:“祝書記,我也是個干脆人,你這里還有那么多人要接待,我就不耽誤你了。明天我一定在家里等你。”
見那人要走,祝天書喊住了他:“我明天一定去。不過當著大家的面我說兩句。我們對大家反映的問題一定會重視的,以后大家反映的問題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你們直接給我打電話,我把手機號碼告訴大家。如果是我們工作上的問題,我批評鎮上的人,而且給大家道歉。如果是解決了你們又不服的,一個是可以上法庭去斷公道,不愿上法庭的我們可以和大家不斷地探討,直到達成共識為止。但有一條,請大家不要往上跑,因為跑到最后,還是要靠當地來解決。請大家相信,我們一定會改進我們的工作作風,讓大家反映的問題都有一個說法!”
那人聽祝天書這么說,馬上道:“馬書記,我們也是沒有辦法,要早聽你說這番話,哪個跑出去受那些罪喲!”
“是啊!是啊!”不少人附和著。
那人走后,祝天書開始接待其他人,一直到中午一點多信訪室的人才散完。祝天書口干舌燥,坐在那里一動也不想動。雖然很累,但覺得收獲很大。其實今天來反映的多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田土糾紛比較多。反思起來,這也是土地政策調整后的新情況。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極大地調動了農民種地的積極性。市場經濟發展以后,農民出去打工的比較多,有的土地荒蕪了,有的交給其他人種。中央實行糧食直補以后,土地又值錢了,于是糾紛也就多起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是不容回避的事情。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不管看來還真不行。
四
第二天是星期天,祝天書起了一個大早,因為那個地方是廟堂鎮最遠的一個村,也是鎮上唯一沒有通車的村,在公路上下了車都還要走一個多鐘頭的路。廟堂鎮的地形比較特別,既有坪壩,也有淺丘和深丘。全縣就這三種地勢它全占齊了,所以經濟的發展很不平衡。就說這個最遠的彎路村,也是廟堂鎮最窮的一個村。遠雖遠,窮雖窮,風景卻無比的美好。
祝天書一行沿著一條大青石鋪成的盤山階梯路向上走,路的兩旁是一片片順著山勢起伏的茂密樹林。祝天書置身綠蔭叢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久沒有呼吸到這樣的新鮮空氣了。一路上,祝天書想了解一下上訪人的具體情況,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快到村口時,上訪人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祝書記,你們早!”那表情與昨天判若兩人。
祝書記對前來接他們的村支書道:“我們先到現場吧,然后到他家去,找個地方座談一下。”
上訪人聽祝天書這樣說,立即把眼光轉向村支書:“家里就不去了吧,要不到村委會去座談?”
祝天書沒有想到上訪人反映這樣強烈,覺得有點奇怪,更應該去看個究竟,于是他不等支書答話,便說道:“來都來了,家里是肯定要去的。你們也不要爭了。”停了一會他調侃道:“你們不要擔心,我們鎮上是發了誤餐券的,隨茶便飯也會交錢。”
聽祝天書這么說,大家也不好說什么了。只有那個上訪人顯得忐忑不安。
在現場丈量時,祝天書悄悄地問支書:“這家人的情況怎么樣?”
支書沒有正面回答,含含糊糊道:“有點復雜。”
祝天書對支書的回答很不滿意,但他沒有說什么。等大家把柴山丈量完后,祝天書叫上訪人前面帶路。上訪人看沒法躲了,只得往前走。
其實這個信訪案并不復雜,就是這家人的林權證錯裝到隔壁鄰居家去了。搞錯了糾正過來就是了,為什么拖了這么些年還沒有糾正?祝天書隱隱約約地感到這里面有什么名堂。
上訪人的家到了。天呢,這算什么家喲!就是一個塌了半邊的爛草棚棚。起初,祝天書以為這個草棚是人家堆柴火用的,因為草棚的側邊是一幢二層樓房。這里的風景很好,背靠一座帶斜面的山壁,山上是生長茂密的楠竹,房屋的朝向正對著出山的大路。祝天書雖然喜歡這個地方,并且認為是塊風水寶地,但這個草棚棚,與這里的景色太不相稱了。上訪人走到草棚前,一張臉通紅,手足無措地對祝天書:“祝書記,屋里黑得很,就在外邊坐,行不行?”
祝天書見草棚前有幾塊被磨得溜光的條石,想必平時就是這家人的凳子,同意道:“這里挺好的,就這里吧!”
祝天書一行剛坐下,只聽屋里有聲音傳來:“籮篼兒,有客人啊?”話音未落,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婆出來了。
那個叫籮篼兒的上訪人一見老太婆,趕忙上前扶著:“老媽,你咋個出來了。是鎮上的祝書記來給我們解決柴山的事情。”
沒想到老太婆一聽祝書記,立即激動起來:“那個是祝書記,那個是祝書記,我看看,我看看!”一邊說一邊摸索著跨出了門。
祝天書大步迎上前去:“老人家,你慢點,我在這里!”
老太婆抓住祝天書,立即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祝書記,你可要給我們一家人做主啊!”
一見老太婆這樣,支書兇巴巴地上前去拉她:“黃二婆,你要干啥子,有啥子話好好說嘛!”
老太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把支書推了開去,惡狠狠地對他吼道:“你少在這里裝好人,我們一家都是你害的!”
支書從地上爬起來,嘴里咕嚕道:“簡直不認人,真是個瘋婆子!”
沒想到這話觸怒了上訪人籮篼兒,只見他像瘋了一樣上前扯住支書的衣領:“你說啥子呢,你說我媽是瘋子?我說你是有錢人的狗腿子!我家現在這個樣子,你敢說你沒有責任?你就是個屁股坐歪了的人,我一直給你留著面子,你現在敢說我媽是瘋子,看老子不捶扁你!”說著,揚起了巴掌。
籮篼現在這個樣子,是他在鎮上信訪室活脫脫的再現。他個子高,力氣大,把小個子支書像提小雞似的。眼看一巴掌下去,支書肯定要吃虧,祝天書趕快上前把他們拉開:“大家都冷靜點,有話坐下來慢慢談,坐下來慢慢談!”
籮篼松開了手,轉過身來對著祝天書,“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祝書記啊,我們一家人的冤屈真的沒法說啊!”
看著籮篼一把鼻子一把淚像小孩子一樣,祝天書已經感到這里面一定有隱情,便招呼大家:“我今天就是來聽大家說的,都坐下來,一個一個地說。”
祝天書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終于聽出了眉目。原來籮篼一家與隔壁蓋樓房一家上輩有些不和。隔壁家姓牛,下輩只有一根獨苗苗,而籮篼一家弟兄多。獨苗苗牛大毛未成年時,籮篼家一直欺負著牛大毛家。那時的牛大毛一直被父母送到山外面的城里讀書,他父母雖然在家受籮篼一家的氣,但發誓要把牛大毛培養成才。隨著時光的流逝,兩家的孩子都長大了。牛大毛在城里讀書后,沒有考上大學,做起了生意,不僅賺了點錢,而且操起了社會,充起了老大,發誓要把過去受的氣報復回來。隔壁二層樓房就是牛大毛家,聽說請了一個看家的人,牛大毛把他父母都接到城里住去了,逢年過節才回來。籮篼一家雖然弟兄多,家境卻不怎么好,都沒有讀什么書,外出打工也沒有掙到什么錢,父親死后家里更加困難,如今籮篼三十好幾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只能在家侍奉老娘。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當牛大毛尋找機會報復籮篼家時,發生了林權證裝錯的事情。牛大毛抓住這個事情,一方面動用社會上那些弟兄伙威脅籮篼家,一方面向村上的干部承諾,如果村里不管這件事情,他可以在三年內拿出一百萬來修通村路。村干部們鑒于此,對這個問題一直采取哄和拖的辦法。村干部們一方面對籮篼家采取扶貧,使籮篼家一直對村上心存感激,不去上訪,另一方面又慢慢做工作,希望籮篼一家算了。籮篼一家當初的確對村干部們心存感激,后來了解了其中的緣由以后,就有些不依了。畢竟是七、八個人的柴山,是他們一家不小的收入。但是他也怕牛大毛,不過他不怕村干部,他知道村干部怕他,也怕牛大毛。后來村支書悄悄告訴他,只要他不在村上鬧,只要上面有領導來解決這個事情,村上還是支持他的,因為道理畢竟在他這邊,只不過村上出面的話,眼看修路的一百萬元就泡湯了。籮篼答應了村支書,也理解村支書的苦衷,所以才開始出現了到省上去的事情。籮篼通過到省里上訪,知道了現在的干部最怕到省、到京去上訪,所以才敢與他祝天書叫板。籮篼也是要面子的人,他不愿祝天書看到他們家貧困的窘相,所以當祝天書提出要到他們家去時,他顯得忐忑不安。本來籮篼今天不想說村干部們的不是,可是他村支書罵他老媽是瘋子,籮篼是個孝子,又是個頭腦不怎么拐彎的人,所以把前因后果和盤倒了出來。
村支書埋著頭,沒有開腔。過了一會才小聲道:“就看村上這條路怎么處理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祝天書氣憤道:“難道我們的良心就值這幾個錢嗎?”他停了一會繼續說:“我們的事業是需要錢,但是我們不能靠這樣的方法來弄錢。我們不能讓不懷好意的人牽著我們的鼻子走,那樣的話,我們在老百姓面前怎么抬得起頭!”祝天書向老太婆和籮篼表態:“你們放心好了,這件事情我們鎮黨委一定會認真處理的。”
祝天書站起身來,走進已經倒了半邊的草房里看了看,幾乎是家徒四壁,心里一陣酸楚,他把身上的錢全部拿出來,交到老太婆的手里:“老人家,這些錢你先拿去買點米,改天我安排人來把你的房屋修整一下。”他又對籮篼說:“你也不要到處跑了。柴山權屬問題解決后,好好把林子經營好,讓你母親享兩天福。”
老太婆感動得眼淚鼻子分不清了,口里不住的念道:“祝書記,好人哪,好人!”
籮篼也不停地點頭:“一定一定。祝書記,你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我一定照你說的在家里好好干!”
五
祝天書對這起林權糾紛的處理早已胸有成竹。回鎮上的路上,他在設想如何把問題處理得漂亮點。想到那天馬書記的批評,他越想越后怕,越覺得馬書記看問題深刻。他在這起林權糾紛中有幾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這么簡單的問題背后竟然藏著那么復雜的背景,不知道其他上訪問題的背后還藏了些什么;二是沒想到在自己這個全縣名列前茅的鎮還有那么窮的人家,他感到是廟堂鎮的恥辱;三是沒想到彎路村的基層組織這樣的薄弱,好經也讓歪嘴和尚念歪了;四是自己對轄區內的情況太不了解,這是自己的失職。對這些問題,他準備讓信訪包案領導必須像他一樣,深入到基層徹底進行調查,并形成處理意見備案;他要讓民政部門在全鎮徹底摸一次底,對那些溫飽都還有問題的提出解決辦法;他準備組織一個巡查組,把全村的基層黨組織執政情況進行一次巡查,然后結合換屆健全基層組織建設,真正把想干事、能干事的人推到第一線上。至于那個牛大毛,祝天書想去親自去會會他,如果他肯接受自己的建議,過去的事情概不追究,否則他會與公安機關配合,新帳舊賬一起算。另外,他還必須想辦法籌集資金,把彎路村的公路徹底修通,而且修成水泥路,了卻自己本屆任期內公路村村通的心愿。想到這些,祝天書感到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責任越來越大。他覺得現在的干部,就像那流水的落花。流水落花,一幅多有動感而美麗的畫啊!祝天書頭腦里一邊想著有這么一幅畫,一邊想著這句詩, “流水落花春去也”,破折號后面還有一句“換了人間”。對,這句詩完整的應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換了人間”。“春去也”雖然有些悲傷,就像父輩的過去,但那畢竟不可逆轉。春去后面是“換了人間”,多么的氣勢磅礴,就像我們這一代。小時候看戰爭片,總是為沒有生在戰爭年代而后悔,而現在祝天書一點也不后悔了,因為他感到現在的考驗一點也不亞于過去,只不過表現的形式不同罷了。想到這里,他興奮地對同行劉秘書說:“我們對著大山吼兩句怎么樣?”劉秘書一路上見祝天書只埋頭走路,知道他在沉思,這會兒肯定是把問題想通了,便說:“好啊。吼什么,唱歌?”
祝天書仰天望著藍天下翠綠的茂密森林,對著出山的大路扯起了喉嚨:“彎路村,我愛你!”“廟堂鎮,我愛你!”
伴隨著小劉的呼喊,“我愛你!”的聲音此起彼伏,在山中回響,并蕩悠悠地傳向了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