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揚
朱百強
三(2)班的李雨欣在上學的路上撿到了十元錢,五(1)班的吳瑞生在校園打掃衛生時撿到五十元錢,他們都繳了公。在此,我們對這兩名學生拾金不昩的行為給予表揚,希望大家能以他們為榜樣,做守紀誠信的好學生。星期一早晨,建國路小學照例舉行了隆重的升國旗儀式,校長站在高高飄揚的國旗下,鮮艷的紅旗把他映襯得紅光滿面,格外精神。他面對數千名學生,總結上星期工作后,講出了以上的話。校長的話音剛落,下面就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五(1)班的同學紛紛在隊伍里用目光搜尋胖墩吳瑞生,向他行注目禮,似乎身邊出現了大英雄。吳瑞生卻好像對校長的表揚早已習慣,昂起了頭在望天,東方,一輪朝陽正在冉冉升起。
石小崗推了站在旁邊的吳瑞生一把,向吳瑞生投去羨慕的目光,說:你運氣真好,咋總能撿到錢?下次讓我撿吧。吳瑞生的大腦袋扭動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大愿意。等石小崗再推了一把后,他說:錢讓我碰上了,我怎么能不撿?老師早說了,撿到錢物要繳公。吳瑞生轉過了身說:我不跟你說了。人群嘩地潮水般散去了,廣場上只剩下胖墩吳瑞生和瘦小的石小崗。
拾到錢物繳公能受表揚,石小崗打上學就知道。來到建國路小學讀書后,學校對此更重視,常常是學生拾到錢物繳了公,不但
石小崗一直渴望因撿拾錢物能受到一次表揚,可總是沒有機會。沒有機會不是他發現了錢物不知道撿拾,而是壓根就沒有拾到錢物的機遇。有一次,在小區的院子里,背著書包行走的石小崗發現地上丟了一個文具盒,他正要趕上去撿時,一個穿花裙子的女學生跑前去撿起了它,拿在手中朝他看了一眼,理直氣壯地說:是我的!石小崗嘿嘿笑了,說你咋能把文具盒弄丟了。“花裙子”咯咯咯笑,露出玉米粒樣的白牙說:我拿著文具盒在手中玩,想吃口香糖,手在兜里掏糖,就把文具盒扔了。石小崗想不通,“花裙子”為什么要把文具盒拿在手中,拿在手中怎么能扔了。心想他就是兩個手都占著也不會扔了文具盒,再說上學的路上又不用文具盒,為什么要把文具盒拿在手里當玩具?文具盒是裝鉛筆、裝橡皮小刀用的,應該裝在書包里才對呀。如果丟了它,可就上不成學了。這是奶奶叮囑他的,不止叮囑過一次。奶奶還叮囑他,不能像城里的孩子大手大腳花錢,鋪張浪費,要學會節儉,家有萬貫,補納一半。因為別人家有爸爸媽媽掙錢,他們家只有爸爸一個掙錢。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攀高爬低不容易。每次奶奶說這些話時,石小崗都會鄭重地點點頭,似乎用這種方式表達接受,奶奶的話就裝在他的小腦袋里了。石小崗把自己的文具盒看得很貴重。他常常在教室、在家里寫完作業,都要細心認真地把文具盒扣得發出“啪”的一聲響,才裝進書包。盡管文具盒上并沒有什么灰塵,有時候他還要用毛巾擦拭文具盒,讓它變得鮮亮起來。因為奶奶告訴過他,一個像他現在用的差不多的文具盒,都要花幾十塊錢呢。為此,他格外珍惜文具盒。他訕訕地對“花裙子”說:我撿了你的文具盒會交給老師的。文具盒,我有。好像為證實自己說的話,他還從書包里掏出自己的文具盒舉起來,讓“花裙子”看了看。后來,他知道“花裙子”叫李雨欣,和自己在一個學校上學。還有一次,在去學校的路上,石小崗發現地上丟了個錢包,但他撿到手里還未交給老師,好事還未做成就被失主要走了。當時,他看看周圍沒有人,“騰騰騰”跑了上去,誰知剛把錢包撿起來,一只白凈的手就伸到了他的面前,小朋友,拿來吧,錢包是我的。石小崗仰臉望去,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大姐姐,大姐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石小崗羞得臉紅耳赤,好像自己干了一件錯事,雙手把錢包遞給了大姐姐,用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汗珠說:我不是要你的錢包,要拾了交給老師。大姐姐說:謝謝你,小朋友。又用綿綿的手摸了摸石小崗的腦袋,說了句“真是個乖孩子”,便轉身走了。石小崗順大姐姐的背影望去,在前邊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下,正有一位戴眼鏡的大哥哥騎在自行車上等大姐姐。大哥哥笑呵呵的,給他豎起了兩個手指。他明白那樣的手勢是表示贊揚,他常常在電視里看到許多男女打這樣的手勢,外國總統也打這樣的手勢。
撿拾錢物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受不到表揚無所謂,在其他方面受到老師表揚也是一件好事情。但這樣的好事情石小崗也碰不上,因為他在學習上不優秀,打籃球、踢足球比不過男同學,跳舞、跳繩比女同學差。總之,從大山里來的石小崗從哪方面比,都比不過城里的同學,他覺得除過撿拾錢物,自己是不會得到表揚的。所以,每每聽到別的同學撿拾了錢物,石小崗就會羨慕到嫉妒的程度。可愈是這樣,石小崗愈渇望表揚,好比受窮的孩子欲吃日本的三明治一樣。
上午第二節是語文課,帶語
下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呼啦一下涌出教室,走出校門,就各自散去了。吳瑞生走出校門就鉆進了一輛小轎車,后面的同學起哄喊“大奔”“大奔”! “大奔” 是吳瑞生的綽號,因為他坐的是他爸爸乘坐的奔馳小轎車。吳瑞生在車窗里向同學們揮了揮手,好比貴賓在向歡送的人告別。
石小崗沒有像別的同學一樣在校門口起哄,他目不斜視從人行道稠密的人群里穿過,背著書包徑直回了家。
石小崗的家在一個老舊小區里。一年前,爸爸把他和奶奶從大山里領進這座城市的那天,牽著他的手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來到了這個小區。當時,石小崗看著街兩邊的花開得很鮮艷,街上汽車穿梭、人流如織,感到很好奇。他東張西望,恨不得滿身都長眼睛看看城里的景致,有一歩沒一步走,但爸爸拽著他愈走愈快,拽得他差點都倒在地上。爸爸說:城里就是人多、車多,有啥好看的。奶奶囑咐他,要記住路,城市大,以后小心把你丟了。
這個小區在周原市老城區。近些年來,周原市加大了老城區的改造力度,通過招商開發的方式,將一棟棟老舊的房子推倒,蓋起了一座座的高樓大廈,美化了小區的環境,但這個小區沒有改造,還是那么陳舊丑陋,好像年邁的老人躲在角落里被人遺忘了。小區銹跡斑斑的鐵柵門破爛不堪,靠在長草的磚墻上,似乎不靠著墻,它就會倒下來。小區里盡管全是樓房,但沒有周圍的樓高,高的戳進云端里。樓房只有六層,墻是青磚壘成的。院子里生長著楊樹、法桐等,垃圾這兒一堆那兒一堆,空地的鐵絲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床單、衣裳,萬國旗似的。有人在單元門口或空閑的地方扎起籬笆,給地里種起了菜。只有一些老人在出進,顯得冷冷清清。爸爸領著石小崗和奶奶從一堆垃圾旁邊繞過去,走進了一個門洞。門洞里漆黑一片,有了響聲,頭頂忽然出現一盞燈,燈是石小崗最熟悉不過的燈泡,發出昏黃的亮光,像病入膏肓的人的臉龐。石小崗這才看清,水泥砌成的樓梯坑坑洼洼,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靠在樓梯的墻角,一只蜘蛛正舞動長爪在自行車上吐絲織網。爸爸上到二樓,打開一個屋門說,到了,便將身上的鋪蓋先放在屋里的床上,走出門接過奶奶背的包,這才把石小崗拉進了門。整個房子有五十多平方米,進門是廚房,里面是客廳,再里面是臥室,臥室很小,放下一張床,幾乎就沒有地方了。奶奶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說,這就行了。一個月房租多錢?爸爸說:人家要二百元,我磨了半天,最后磨到了一百八十元。又說,媽,你和小崗睡在里間,我睡在外間的鋼絲床上。石小崗問爸爸,媽媽來了給哪兒睡?爸爸說:來了支大床。
在石小崗的心目中似乎沒有媽媽這個概念,只有爸爸和奶奶。在外打工的爸爸過年過節回山里的那個家,會把他抱在懷里,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一口又一口,再把他高高地舉起來,舉過頭頂,嘴里說讓你坐“土飛機”。他在空中享受著驚險帶來的刺激。他的鼻涕涎水就流在了爸爸黑瘦的臉上。石小崗是和奶奶在一起長大的。每當他聽到小伙伴叫媽媽的時候,他就要回家問奶奶要媽媽,奶奶都會說,**媽給你掙錢去了。在家鄉三岔村上學后,還是沒有見過媽媽的面。有一次,石小崗和綽號叫“猴頭”的同學為一支粉筆打了起來,“猴頭”罵石小崗是沒媽的兔崽子,石小崗才知道自己沒有媽媽。他抹著眼淚回家一頭撲在奶奶懷里,問奶奶自己為什么沒有媽媽,奶奶的眼淚就從被皺褶包圍的眼眶里溢了出來。奶奶緊緊地把他摟抱在懷里,似乎一松手,孫子就有可能被人搶走了。奶奶笑笑說:別的娃娃有媽媽,我娃也有媽媽,沒有媽媽咋行,我娃又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那我媽媽呢?石小崗一聽說自己有媽媽,便睜大眼睛逼問奶奶,就像老師在課堂上給他提問似的??赡棠踢€是那句話,說媽媽給你掙錢去了。這樣的話,石小崗聽過不下一百回了。讓他想不通的是,媽媽掙錢怎么就掙個沒完沒了,她總要回一趟家呀。難道他想念媽媽,媽媽就不想他?對于奶奶給出的這個答案,石小崗是不滿意的,他又問:媽媽到哪兒給我掙錢去了?奶奶說:媽媽到城市給你掙錢去了。他問城市在哪兒?奶奶手指著門前面的大山說:城市在山的那一面,城市里有高大的樓房,有火車、有汽車,人多得像大槐樹下的螞蟻一樣,可熱鬧、可好看哪,你大了讓你爸領你去城市。石小崗的眸子里充滿了期待。有了確切的目標,每當思念媽媽的時候,石小崗就站在自家門前的大槐樹下眺望大山,大山碧綠碧綠的,一眼望不到頭,山上點綴著五顏六色的花兒,輕風拂面,花兒搖頭晃腦,好像在對他說:**媽在哪兒,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他又仰起臉望天,天空湛藍透亮,頭頂忽然掠過一群鳥兒,那些鳥兒在他的面前盤旋著飛翔,嘰嘰喳喳,似乎在說:我去給**媽帶信,我去給**媽帶信!然而,鳥兒不知帶了多少回信,石小崗的媽媽還是沒有回家。石小崗不知做了多少次夢,夢中自己變成了鳥兒,但他也沒有飛到城市里。
在以后的日子里,石小崗常??匆姲职謴某抢锎蚬せ丶遥秃湍棠淘谖葑永镎f話,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生怕被人聽見似的。若碰見石小崗推門進屋,就干脆抿緊了嘴不說了。石小崗從奶奶和爸爸的表情上判斷,說話的內容一定與自己有關,與自己的媽媽有關。奶奶和爸爸愈回避他,他愈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秋天里的一個晌午,石小崗放學回家,又聽到奶奶和爸爸在里屋說話,他屏聲靜氣貼著門聽,聽奶奶嘆了口氣說,照你這么說,趙小蘭是找不著了。爸爸說:不是找不著,她是在故意躲避,不打算跟我了。我聽說她在周原市,在周原市找了半個月,沒有見人。聽她從前的一個工友說,她去省城一個工廠打工了,我又跑到省城,在那個廠子門口等了半個月,沒有見到她,問了一個女工,這位女工說,趙小蘭聽說有人在找她,她辭工了。奶奶說:她不愿意跟你了,也該見見她兒子呀,這個沒良心的趙小蘭。接下來屋子里唉聲嘆氣。石小崗能想象出奶奶爸爸有多么的無奈。打那以后,石小崗在爸爸跟前再不提媽媽了,他猜想,一定是爸爸傷了媽媽的心,媽媽才不喜歡爸爸了。他在夢中常見到媽媽,但怎么也看不清媽媽的面龐。媽媽的形象對他來說是模糊的。
找不著媽媽,在城里打工的爸爸也很少回家了。好不容易等到有一天,石小崗看見爸爸回家了,像往常一樣想撒個嬌,就往爸爸懷里鉆,問媽媽啥時回家?爸爸推了他一把說,外面玩去。石小崗再糾纏,爸爸呵斥他,說去不去,滾!石小崗沒想到爸爸不喜歡他了,被爸爸一推就推倒在地,他抹著眼淚哇哇哭起來。這下奶奶不依了,一邊把孫子拉起來摟在懷里,一邊責罵爸爸,你自己沒本事,拿孩子撒什么氣,有能耐把你媳婦找回來。不料爸爸卻不受罵,他像發怒的獅子一樣,紅著雙眼說:趙小蘭不回家咋能怨我,只怨咱家窮,買不下房買不下車。爸爸和奶奶吵翻了天,把瓷臉盆從屋子摔到了院子,又出門去了,半年多再沒回三岔村。
暑假過后,爸爸回家卻忽然提出要帶奶奶和石小崗去周原市,說要讓兒子去城里讀書。石小崗歡呼雀躍,忙去向村里的小伙伴告別,向“猴頭”告別,但那天“猴頭”不在家,“猴頭”被爺爺領著去外婆家了。為什么石小崗如此興奮?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城市在遙遠的地方,而媽媽就在城市里,他去了城市沒準能見到媽媽。然而,進入城市一年多了,石小崗每天在大街上行走,碰見年輕漂亮的女人都要多瞅兩眼,他相信媽媽一定十分漂亮,似乎一疏忽漂亮媽媽就會和他擦肩而過,似乎城市能給他一個驚喜,但他卻總是失望。奶奶說,你不到一歲媽媽就走了,即使你站在媽媽面前,媽媽也不會認得你的。是啊,在偌大的城市里,在茫茫人海里,趙小蘭怎么能認出兒子石小崗,石小崗也未必能碰見媽媽趙小蘭。
那天上午,石小崗“騰騰騰”上了樓梯,卻發現租住的房門關著,他推了推,推不開,知道奶奶一定又出去了。來到城里后,奶奶在租住的房子里待不住,閑下來老是往外面跑,她不去商場不逛公園,去得最多的而是菜市場。她常提著買回來的蒜苗、西紅柿發牢騷,今天菜又漲價了,這城里住不起啊!要是在山里,光家門前種的菜就夠咱吃了。于是,奶奶每天就等下午去市場買收攤菜,因為那時候菜便宜。石小崗知道,自從爸爸去省城打工后,他的生活全靠奶奶操心,奶奶沒少在花錢上費心思??涩F在是午飯時間,奶奶能去哪兒?石小崗用脖子上吊的鑰匙開了門,打開電飯鍋,看見鍋里燜著米飯,炒勺里有白菜炒肉,他就自己盛了碗米飯,鏟了菜吃起來。奶奶囑咐過他,不管自己在不在家,他吃過飯就要趕緊去學校,不能耽擱了讀書。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有媽媽,石小崗從小就學會了做飯、洗衣裳,幫奶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吃過了飯,奶奶還沒有回家,石小崗洗刷了自己的飯碗,就鎖了門去學校了。在大街上,他卻看見了奶奶,佝僂著身子的奶奶背了個蛇皮袋子正從一棵樹下經過,他張嘴喊“奶奶、奶奶”,奶奶似乎沒有聽見,用衣袖抹了把額頭的汗珠,轉身走進了一個小巷子,只留給他一個沉重的背影和雪白的后腦勺。
這天下午放學后,石小崗走出校門,看見吳瑞生站在馬路邊望來往的汽車,臉上顯出焦急的表情。隨后,吳瑞生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手機搭在耳朵邊不滿地說:爸,車怎么還沒來?什么,你忙著談生意,不接我了,那我怎么回家?坐公交車,我知道怎么坐?一位留小辮子的女同學用指頭在臉上刮了一下,羞吳瑞生說:連公交車都不會坐,小少爺,不害臊。同學們轟地笑了起來。吳瑞生倒似乎不感到害臊,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就讓我老爸開車接我,他不接我,我晚上就不回家。一位男同學問:你不回家住哪兒?吳瑞生好像有些不耐煩,打了個手勢說:我愛去哪兒去哪兒,關你的屁事。他拍拍胸前牛仔服的衣兜說:我這兒裝的有錢。同學們就不再理會吳瑞生了,讓他站在馬路邊繼續等。
石小崗跟幾個同學往家走,在路上,同學們議論起吳瑞生,一個同學說,吳瑞生他爸爸當老板,家中特有錢,吳瑞生衣兜里有個錢包,錢包里裝有一沓百元大鈔哩。上次吳瑞生過生日,請同學們吃飯、唱歌,一次花了五百元連眼都不眨。一個說:吳瑞生常去網吧打游戲,上課打瞌睡,不交作業,老師從來不敢批評他。留小分頭的同學說:你們知道吳瑞生為啥總能拾錢?那些錢都是他自己的。圓臉同學問:你怎么知道?“小分頭”說:吳瑞生告訴我的,他說,每次他都把錢揉皺了扔在地上,拾起來稱是別人丟的交給老師。他還說,他受老師一次表揚,他爸爸臉上特有光,能獎他二百塊錢。“圓臉”皺皺鼻子說,你不要胡說八道,吳瑞生是少先隊隊長,怎么能這樣。“小分頭”手背朝上做了個動作:說假話,我就是地上爬的烏龜。
同學們哈哈笑起來。
跟在同學們后面的石小崗沒有笑,他忽然想哭,想大聲哭。因為他身上最多只裝過十元零花錢,還不是一個整張,而是一元、兩元和五角的票子。他從來不用這些錢買吃的,只買學習用品。也可以說,他若用這些錢買了吃的,他就沒錢買學習用品了,就不能上學了。他一路小跑著走了。
石小崗回到家里,奶奶還是不在家,他想奶奶一定又到菜市場去了。于是,石小崗便像往常一樣,從書包里掏出書和本子寫作業。奶奶告訴過他,不能貪玩、不能亂跑,城里人多,人販子會將貪玩的孩子販賣。奶奶還告訴過他,說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是城市人,是在家門口讀書;他是城市的客人,是借讀,為他能在洋學堂讀書,爸爸沒少跑路,沒少看人的臉色,是人托人請客送禮才辦成的。他應該給大人爭口氣才對。奶奶一直管城里的學校叫洋學堂。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奶奶回家了,她肩上背了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進了門,把袋子“嗵”地給地上一扔,用胳膊擦了把額頭的汗珠說:今天碰到便宜菜了。見奶奶滿臉喜悅,石小崗也禁不住高興起來,他幫奶奶從袋子里取出了茄子、南瓜、辣椒等,還唱起了歌兒。
吃過晚飯,石小崗打開電視要看,奶奶把電視關了。奶奶說:早睡早起,明天你還要上學哩。石小崗撒嬌說:奶奶,我把今天的作業寫完了,讓我看一會兒吧,就一會兒。石小崗要去摸電視的按鈕,把電視重新打開。這是臺
吳瑞生又拾錢了,又在國旗下受到了校長的表揚。這次石小崗沒受到鼓舞,相反受到了打擊,有些不服氣。石小崗不服氣不是對學校的做法有意見,而是對吳瑞生的弄虛作假氣憤,他覺得,如果同學們都拿自己的錢買表揚,表揚就沒有意思了。他用鄙夷的目光望著吳瑞生,目光里的吳瑞生變成了烏龜。他想將這件事的真相告訴班主
夜里,石小崗躺在爸爸睡過的鋼絲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屋子里有些黑,透過窗戶,他看見不遠處高樓上發出霓虹燈的光芒,光芒在夜空中朦朦朧朧,詩一般美麗,但離他似乎很遙遠。他想爸爸,不知道爸爸在什么地方;想沒有任何印象的媽媽,不知道媽媽會不會想他。他耳邊只有沉重的鼾聲,那是奶奶發出來的,起初他有些不習慣奶奶打鼾,后來習慣了,若沒有奶奶的鼾聲作伴,他反倒睡不著覺了。他又想起校長站在紅旗下表揚吳瑞生講的話,心想吳瑞生能拾到錢受表揚,我為什么不能?他也要受一次表揚,讓奶奶臉上有光,得到爸爸的獎賞。因為他們家好久沒有過笑聲了。
這天上午放學后,趁著奶奶沒在家,石小崗沒有先吃飯,而是關了門,從身上卸下書包,走進里屋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他記得奶奶常常把繳過水費、電費、物業管理費和衛生費,紅的藍的綠的發票放在抽屜里,買菜取錢也是拉開抽屜取的,錢一定就在抽屜里??墒牵徖_抽屜,看見里面只有一些橫七豎八的發票,奶奶的發卡,縫補衣裳用的針線、頂針等小零碎,翻了一下,發票下面有錢,只是一毛、兩毛、五毛的紙幣,連一元面值的紙幣都沒有。奶奶會把錢藏在哪兒呢?他有些好奇,有些急迫,手腳有些慌亂,心里也像揣了個小兔子咚咚跳了起來。忽然,他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雙手把奶奶的枕頭抱起放在一邊,揭起了用家織布縫的褥子,看見褥子下面壓著一卷兒紅紙幣。他知道,這是奶奶藏錢的老方法,在山里的時候,他見過奶奶把爸爸遞上去的一沓錢就壓在褥子下面。他將一卷兒錢抻開,有兩張百元面值的,還有五張一元的、一張五元的。他覺得五元和一元的太少,便將一張百元的鈔票裝進了衣兜里。
又一個星期來到了。星期一早晨,校長站在國旗下特別表揚了石小崗。說五一班的石小崗在上學的路上撿到了一百元錢,第一時間交給了老師。校長特別強調,石小崗是從大山里轉到城市來的學生,家中比較貧困,一百元錢對石小崗來說很重要,但石小崗沒有私念,這一點很可貴。校長號召大家向拾金不昩的石小崗學習。受到校長的點名表揚,石小崗激動得渾身哆嗦,兩手捏著白襯衣的下擺,抿著嘴忙低下了頭,蘋果似的臉紅得比他胸前的紅領巾還紅,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站在人群里,他一定會大喊起來,但他沒有喊,因為同學們都給他投來了欽慕的目光。他愿意接受這些目光。集會一結束,許多同學都跑進了廁所,石小崗沒有撒凈尿,就往教室里跑,結果褲子上留下了尿漬。因為上課的鈴聲響起,他不能遲到,他知道
一連幾天,石小崗沉浸在因拾錢受校長表揚的亢奮中。他發現,同學們忽然對自己態度好了,熱情多了,甚至有些同學還主動接近他,和他交朋友。李雨欣上學也來他家約他一塊走;驕傲的吳瑞生還請他吃了一回三明治。似乎他和城里的學生一樣了,他們再也不嫌他是山里娃了,穿廉價的衣服了。
一天下午,石小崗放學一路唱著歌回到家,卻發現奶奶沒有像往常一樣去菜市場,正坐在客廳里的鋼絲床上發愣。他一連叫了幾聲奶奶,奶奶也沒有反應,奶奶好像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他撲進奶奶懷里問:奶奶,怎么了?奶奶撫摸著他亂蓬蓬的頭發說:我把錢丟了。石小崗睜大眼睛問:你怎么裝的,怎么弄丟的?奶奶說:我把二百元錢壓在頭頂的褥子下面,想著天涼了,去給你買一身牛仔服,你不是說穿牛仔服帥氣嗎,可一看少了一百元錢。我以為咱家招賊了,看門鎖好著,想著是不是自己把錢分開放了,把屋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后來想,可能是該死的老鼠把錢拉走了。在老家時,老鼠就咬過我放的錢,可瞅來瞅去,屋里沒有老鼠呀,如果有老鼠,它不吃案板上的剩飯,為啥端端要拉錢?那錢是奶奶撿了兩個月破爛攢下的,是給我孫兒買新衣裳的錢啊!這該千刀萬剮的老鼠!奶奶說著說著抹起了老淚。石小崗這才知道那二百元錢的來路,才知道奶奶早出晚歸在干什么。他想,都是自己要得到表揚,把錢交給了老師,這下穿不上帥氣的牛仔服了,讓奶奶傷心成了這樣。他陡然感到自己變成了老鼠。他知道,老鼠是害人的動物,是不招人喜歡的。他“哇”地哭了起來。奶奶問他為什么哭,他不說,只是哭,哭得嗚嗚的,奶奶怎么給他擦眼淚也擦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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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百強 筆名關村,陜西眉縣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陜西作家協會會員、寶雞職工作家協會理事。
曾在《延安文學》《陽光》《橄欖綠》《延河》《西安晚報》《廈門文學》《飛天》等報刊發表小說。其中小說《王家村有個王幸福》被改編為現代戲劇搬上舞臺。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夢中的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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