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王唐銀
黑皮戰戰兢兢的將“萬能鑰匙”探進那個深邃的鎖孔。那種鎖是他熟悉的,曾經在他的腦海里組裝過千百遍。黑皮別的本事沒有,開鎖絕對是行家里手。那雙鉗子一樣粗糙的手,做起細活兒來特別能耐,再復雜的結構,黑皮用一根細鐵絲彎出結構,探進去就知道一二,那種細微的手感仿佛嬰兒般嬌嫩的感知,對鎖里的世界有敏銳的洞察力。所以日子久了,工友們都送他一句稱呼:“防火防盜防黑皮”。但現在,黑皮竟然鬼使神差一樣找不到感覺了,那種幽冥的金屬光澤讓他立刻聯想到師傅的眼睛。
“不,不,不行,我拿捏不準了!”黑皮滿頭大汗,對佝僂在一旁的狗四說。
“快點給老子捅開!”狗四張著滿口黃牙的嘴,咆哮著。“干完這一單,你婆娘的破毛病就有指望了!”
“我,我實在下不去手。”黑皮幾乎是哀號了。
“平時廠里干活兒不都手到擒來嗎?換地方就尿咯?”狗四瞪著牛眼樣大的眼珠,“關鍵時候給老子掉鏈子!”
黑皮越干越亂,兩腿直哆嗦。
這個豪宅是這個片區有錢的主兒,狗四盯著紋絲不動的防盜門,仿佛看到里面成堆的鈔票在向他招手。
黑皮和狗四是同鄉,來南方兩年多了,一起進了這家臺資的鎖廠,錢沒掙下多少,卻在廠里師傅的指引下,做鎖的同時,練得一手開鎖的絕活。黑皮比狗四有天賦,完全發揮了種莊稼那種深耕細作的優良手法,兩年下來,技術已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而狗四則不然,天天不思學習,長時間“打醬油”,技術一塌糊涂。
這種特殊的工種,是公安局要備案的,所以滿大街的配匙開鎖匠,狗四到現在才想通他們為什么都安份得像條母狗。
一個月前,狗四下班溜達,無意間路過這家工業區背后的豪宅,那種固若金湯的洋氣建筑,一下讓狗四充滿好奇。狗四環顧四周,防盜措施并不嚴密,沒有攝像頭,令他感到興奮的是那座衙門一樣寬大的門,安裝的正是狗四他們廠里最新款式的鎖。這種鎖防盜等級高,一般的開鎖匠根本拿不下,但狗四想到了黑皮。
狗四回到廠里,黑皮并不在宿舍。狗四知道,黑皮又去看他婆娘了。
黑皮的老婆是在黑皮來南方打工一年以后到來的,夫妻倆平時工資不高,所以并沒有多少錢。幾個月前,黑皮老婆得了慢性肝腹水,這一病,錢很快就成了問題。余師傅帶頭在廠里募捐,但這點錢無疑是杯水車薪,很快黑皮就捉襟見肘了。
黑皮的師傅姓余,是江西人,師傅年紀不大,卻相貌顯老,平日里滿臉褶皺里那雙明晃晃的眼睛很是讓黑皮和狗四發怵。黑皮技法出類拔萃,深得師傅真傳,每次廠里技能大賽,前三名不在話下。面對高徒,師傅也不顯山不露水,絲毫看不出自豪的意思,只是常常掛在嘴邊一句話:手藝人,貴在匠心。
狗四是完全把師傅這句話當放屁的。黑皮好歹有個生病的婆娘,狗四都快三十好幾的人了,錢沒有,也不知媳婦是哪個丈母娘養著。
自從發現那家豪宅之后,狗四幾乎夜夜睡不著,有了錢就有了媳婦,狗四越想越亢奮。
星期天,黑皮從醫院回來,一頭就倒下床鋪。
狗四嬉皮笑臉地把臉湊過來:“哥,有個發財的道兒,聽不?”
黑皮沒有搭理。
狗四把油晃晃的尖嘴湊到黑皮耳邊:“有個來錢快的門道,錢多少都不是問題,關鍵看你能搬多少!”
狗四嘻嘻笑著,黑皮一股腦兒從床上彈了起來,這種效果是狗四完全可以理解的。
狗四順勢剝削了黑皮半斤豬頭肉和二兩白干,這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計劃抖落出來。
“不,不,不行!”黑皮后悔那些流進狗四肚子里的酒肉,“就知道你狗日的不是啥好鳥!”
黑皮生怕失去黑皮這棵搖錢樹。“你那技術爛在肚子也是一潭廢水,匠心?師傅有匠心,還不是老老實實上班,給老板掙工分。老板就想著你的好?”
“想進去住兩天?”黑皮扭頭看著狗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不撬門,不爬窗,來無影去無蹤,怕啥?”狗四都佩服自己的反偵查能力了。
黑皮默不出聲。
以后再路過那家豪門,黑皮也只是側眼瞅瞅,他害怕師傅那雙深邃的眼睛。醫院的催款通知越來越急,現在,黑皮看見醫院大門都感到害怕,病床上老婆已經被折磨得不像樣子了,頭和腳只剩下一層皮,肚子卻脹得像個圓球,那種痛苦可想而知。
媳婦的病是治不好了,至少可以減輕痛苦啊?那個下午,黑皮在豪宅對面的馬路邊蹲了半天,煙頭撒了一地。
黑皮回到廠里天已經黑了,見狗四正蹲在宿舍地上,用小火燉著野狗肉。
“狗四······”黑皮叫了一聲。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狗四是條聞著葷腥就不放的貓,黑皮的一聲叫,他立刻就辨別出其中的肉的方向。
“想通啦?”狗四眼里放著光。
“咱說好啊,只干這一次,只拿夠救急的錢!”黑皮伸長了脖子,把頭昂得端端正正的。
“得得得!”狗四激動得唾沫星子亂飛。
其實開鎖這活兒,也不要啥特別工具,一根彎曲的細鐵絲就夠了,關鍵在于手感。按行里話來說就是所謂的心法。
狗四不懂心法,但黑皮是深諳此道的。
劇情是戲劇性的。狗四的踩點很準確,這是他幾天晝伏夜出的成果,豪門也有打盹的時候。無人的間歇,黑皮和狗四一前一后來了。
狗四負責放風,現在附近來往的人很少,說明這片工業區的人已經戰斗在生產一線了。黑皮哆嗦著在熟悉的鎖眼里搗鼓半天,依然不見動靜。
豪門固若金湯,狗四盯著汗如雨下的黑皮,知道先前的罵聲已經開始讓他發怵了。
“你他娘的就是個孬種!”狗四張著大門牙,期待著就要到嘴的肉,完全忘了處境。
“不行了!不行了!”黑皮終于癱了下來,眼前依舊是師傅那雙寒光閃閃的雙眼。
“你他娘的倒是快點啊?”狗四提起黑皮。
黑皮已經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那雙鉗子一樣的手像街邊掉落的枯葉。
“娘唉!”狗四哀號著,拉起黑皮,奪路而去······
第二天傍晚,醫院傳來消息,黑皮老婆已經去世了。黑皮趕到醫院時,師傅已經替他辦完所有手續,黑皮看見老婆臉上并不痛苦的表情,仿佛還有些安詳,再看看師傅,眼里已沒有了刀······
(王唐銀,企業員工,瀘州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