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竹林深處
李炎
仲秋,細雨朦朦。大竹溝的大竹林里泛著大竹筍的清香;一串串馬奶子,一樹樹紅籽兒帶著露珠,玲瓏乖巧,水浸浸,紅艷艷,迷人心醉。
桂仙嘴里哼著小調,眼睛四下收索,手里麻利地旋轉著一枝竹筍,三轉兩轉,脫去毛殼,雪白的竹筍便裝進了背簍。
大竹筍是山中的上等山珍。大竹溝里的大竹筍每年要為大竹寨的每戶山民帶來數萬計的鈔票。眼下正是山區糧食與大竹筍的收獲季節。男人都去田里忙著收莊稼,竹筍的收集便自然落在女人們的頭上了。自從山林責任承包制后,先前那呼朋喚友結伴而行的采筍方式便宣告過去;各家的竹林各家采。采筍人便只好各自單獨自己采了,似乎就沒有一個伴了。
背簍的重量在增加,天色漸漸陰沉下來;桂仙抬腕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語地道:“才餉午時分,怎么就做出黃昏的模樣兒來了?莫非天要下雨不成!”
秋季的雨,大多是綿綿細雨。山里人都不把它放在心上,頂多濕了外層衣。即使不下雨,這鉆竹林的營生也是要濕潤你的衣褲的。但也有特別時,今天便是。大滴大滴的雨水透過竹林,打在桂仙的頭上,越過頭巾與濃密的頭發層,令人感到冰涼與重量。桂仙急忙轉身朝竹林外走去,糟糕,外邊的雨,已經下成模糊一遍。遠處看不清,近處的低洼地已經起一股股的流水。她一溜兒小跑,鉆進竹林邊一個熟悉的巖洞。放下背簍,解下頭巾,擰干水,擦干臉上頭上的水,坐在石上望著洞外的雨水發愣。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又一個采筍的女人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闖了進來。桂仙先是一喜,以為有個伴了;待看清來人后,隨即馬下臉來。粉紅的瓜子臉立刻扭曲,屁股一撅,朝巖洞的另一個方向坐著。
竹林內采筍被大雨所阻,突然多個伴,應該是使人高興的事;何況來的這個人還是她桂仙的表姐;又是親嫂嫂呢。然而桂仙卻與她如十八扯里的笑句“黑旋風遇上程咬金”雖不斗武,卻背對背地斗氣。
表姐結婚,表妹理應送親;誰知竟被婆家勾引來作了妯娌。也難怪桂仙,小伙子生得俊俏精悍。公公是鄉里出名的企業家,經營著一家竹編工藝廠。一幢堂皇的小樓房,配著山水的小院子。打著燈籠也難覓的好婆家??!
表姐表妹兩妯娌;原是同校不同級當然也不同班的同學。“和睦相處一輩子!”是桂仙結婚時表姐兼嫂嫂的祝詞??捎姓l想到;公公的竹編工藝廠的傳承人問題成了她倆勢不兩立的導火索。
竹編工藝廠太小,且經營起來非常艱難。作為公公的廠長,年齡已經超過七十歲。便欲在兩個兒子中選一個來經營它。若兩個兒子一起來經營,公公知道,小小的竹編工藝廠是經不起折騰的。公公深知其中的奧秘。再說,家里的田地,山林也需要人來呵護啊。于是兩個兒子各自使出渾身解數,都欲將小小的竹編工藝廠據為己有。
山區的冬季,寒風怒吼,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嚓嚓嚓地響。原來熱鬧的火爐房變冷清了。兩對夫妻在各自的臥室里生了火,各人的孩子被嚴格地束縛在房中。
山區的冬季是一年中最清閑最舒適的日子,尤其是下雪天。要是在以往,合家人齊聚暖烘烘的火爐房,在明亮的窗玻璃下,看電視,納鞋底,下棋,玩撲克。孩子們追逐嬉戲;天倫之樂,多么富有意思。但這一切在這個冬季都消失了。
桂仙懶洋洋地斜靠在床上想著心事。他男人的呼嚕聲讓她煩燥不已。昨夜枕上,她與男人共同分析了獲得竹編工藝廠的益處。廠子雖小,但畢竟年產值也在百萬元左右?。≈笓]十幾人,當老板的氣度多么爽?。∮谑撬麄z更加堅定了競爭的決心??筛偁幍木唧w行動又是那么茫然。唯一的方法便是鬧,慪氣。他倆都清楚地知道,由誰來經營廠子,不過是父親的一句話而已。
除夕夜的年宴上,公公喝了兩杯酒,堆滿皺紋的前額才舒展開來。他拿下嘴邊的香煙,慢騰騰地吐出一縷白煙,眼睛凝視著裊裊上升的煙霧,口里吶吶道:“兒女多了,真不是好事?。∷园?,國家要搞計劃生育?!?/span>
哥哥為了引起年宴的歡樂氣氛,便湊趣道:“當初爸爸若領取了獨生子女證書,如今……”話沒有說完,先裂開嘴要笑,卻被鄰座的愛人重重地拽了一肘。尖刻的弟弟馬上接上話茬:“如果爸爸領取了獨生子女光榮證,也只有大姐。你即使在媽媽的肚子里反對,也無可奈何。”說完,一仰脖,灌下一杯酒。
為了反擊,嫂嫂道:“可惜馬寅初沒有在五十年代當上國家主席,如果當上了,現在肯定……
“肯定什么?肯定可以生兩胎,是嗎?那么,你的男人就穩穩當當地當上了廠長。”
怨越結越深,恨越蓄越厚……
秋雨與夏雨不同,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巖洞里的兩妯娌,誰也不理誰。雨一直不停地下著,好像有意將兩妯娌關在巖洞里一般。巖洞是那樣狹窄,不得不靠近一點才能躲避斜飄進來的雨水。但他倆都將對方視著無物,又生怕碰著。桂仙心里哼道:“你廠長夫人有啥了不起?我偏不抬舉你!”嫂嫂心里則在想:“妹子,何苦來著;若當初知道那個破廠子經營起來是那么艱難,那么不遂人意,誰愿意與你爭?早甩給你了?!?/span>
雨終于變小了,變成先前的毛縫縫雨了。時間不早了,繼續打筍已經不可能了。兩妯娌都踏上回家的路。只是距離拉開了約摸幾十米,桂仙在前,嫂嫂在后。
一條小溪橫亙路上,兩妯娌都傻了眼;兩個多小時的大雨將小溪的水位抬高到無法逾越的地步。咋辦?兩顆心都在驚慌地尋思,兩張臉都皺緊了眉頭。雖說易漲易退山溪水;可退到能夠過河至少兩三個鐘頭??!
“山上過夜!只能在山上過夜?!眱深w心都擰成了疙瘩。事情的嚴重性讓他倆淡忘了彼此的敵意;兩雙眼睛開始碰撞。兩張嘴終于發出各自同樣的聲音:“咋辦?”
篝火或閃或滅,篝火濃濃的柴煙彌漫著小小的巖洞;妯娌倆顫抖的身子緊緊地挨著,沉沉的夜空像要塌下來似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倆妯娌誰也不愿多說一句話;誰也不愿在這困厄的時刻作任何解釋。
僅有的生柴禾漸漸燃盡,秋夜的寒冷濃濃地襲來;兩個顫抖的身子抱緊了。彼此利用對方的體溫,彼此用自己的體溫捂熱對方。魯濱遜漂流島上的滋味,使兩妯娌深深悟到,先前的那些糾紛是多么地可笑。人本該和睦相處,更何況兩同學,兩妯娌,兩姊妹呢!
“嗚……嗚……嗚……”狼,一個可怕的字眼令兩妯娌抱得更緊。一向倔強的妹子結巴著說:“狼,我……我怕……我……”
“莫怕,有……火……有火……狼怕火……”顫兢兢的嫂子寬慰妹妹,自己的身子卻似篩糠似地顫抖。
“表姐,你恨我嗎?我對不起你……
“妹,我沒有當好姐姐,我才對不起你…;妹,難??!你看到的,那個破廠子真害人哦……
“姐,你還記得嗎?我倆讀書時……
“是啊!那時的日子真好啊!一晃就過去……
夜沉沉,風凜凜;姐妹倆的體溫終于融化了妯娌間的怨恨。呼呼的是風的聲音,嘩啦啦是山溪流動的聲音,嗚嗚嗚是狼的叫聲。姐妹倆的膽子壯了,面前有一知己,何愁萬千自然敵害。誰也沒有困意,彼此都將捂熱對方為己任。抱得更緊了。捂得更熱了。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叫聲:“桂……仙……桂……”兩只耳朵緊緊豎起,四只手同時拍打:“他們來了!”兩張嘴同時大聲驚叫:“我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
兩束手電筒的光亮由遠及近,倆妯娌大聲地叫:“在……這……兒……在……
兩個聲音,兄弟倆的,分明無誤,進了山洞。倆妯娌驚喜地撲上去,各自摟著自己的丈夫,稍傾,又各自害羞地推開了對方。幸虧是在暗夜,誰也不知曉。妹妹錯撲在了哥哥的懷里,姐姐被弟弟摟得緊緊。沒關系,倆姊妹,倆弟兄;何況沒有人看見。
四顆心融在一起,四個身子連在了一起;膽壯了,氣粗了。暗夜不可怕,狼更不可怕。
作者;四川 古藺縣 萊茵二期537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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