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片荔枝林，那一片情牽了一輩子的荔枝林，雷三爺終于下定決心交給回鄉來創業的黃家大小子黃大林了。雖然這個決心下得有些痛苦，可是雷三爺是個明白人，為了那片荔枝林的未來，他必須要交出去。雷三爺下定決心后，打算天一亮就去找林專家，跟他說清楚，也讓他放心。
雷三爺躺在床上想著如何向林專家說荔枝林的事情。天快亮時，迷迷糊糊的仿佛都還在林子里打轉。那個曾經的老右派，后來的林專家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張開嘴想對他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倒是他眼淚婆娑地說：林專家，我老了，荔枝林必須交出去了。林專家眼睛瞪得老大，松開他的手吼道：你不是向我保證過，要一輩子守著它嗎？看著林專家那干瘦的身軀，黝黑的臉露出不解的神情，他反而笑了：林專家，你放心，黃大林那小子，他爺爺就是當年和我一起向你學習荔枝嫁接技術的那個黃老好。這個娃兒不得了，昨天他抱著那個叫什么平板電腦，叫我看他在網上賣荔枝，那個手拇指在電腦上舞了一會兒，幾萬斤荔枝就賣完了。你別不信哈，我們的荔枝雖然好，但要不是他幫著我賣，我還真沒有辦法......林專家沒等他說完，打斷了他：你搞荔枝，他賣荔枝，這樣也挺好嘛。為啥非要把荔枝林給他呢？他耐心地解釋：我問了鎮上的劉書記。說他們要圍繞這片荔枝林，搞現代觀光農業示范園。沒等他說完，林專家又打斷他：雷三爺，你都這么大歲數了，不要被那些花言巧語忽悠了哈！他又趕緊補充：林專家，你離開都好久了。這些年與過去不一樣了！林專家又打斷道：反正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就看著辦吧！說完，林專家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林專家，林專家……雷三爺見林專家生氣了,心里一急,就喊出聲了,眼睛也睜開了，原來是一個夢。偌大的屋子里，靜得讓人心里發涼。很多年了，雷三爺一個人就住在這空蕩蕩的屋子里，兒子多年前就去外地打工，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家也安在了打工的地方，老婆子早就跟著兒子享福了。帶大的孫子都結婚了也不回來，說是城里的生活過慣了，回來不習慣。兒孫們都叫他去享福，他硬是不去。與其說他舍不得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不如說他是舍不得那片傾注了一生心血的荔枝林。想到剛才的夢，他慢慢地從被窩里爬起來，兒子告訴他，人老了起床動作要慢才有利于健康。他顧不上洗臉漱口，穿好衣服出了房門。
夏日的山林，雖然有些霧蒙蒙的，但這條路雷三爺閉著眼睛都能走。不過平時走二十來分鐘的路程，今天雷三爺卻走了半個多鐘頭。荔枝林原來的山路很難走，也正因為如此，這片荔枝林從開始才能保留到現在，否則那些年割資本主義尾巴不知道被割多少回了。后來有條件修路了，從原來的泥巴路到現在的水泥公路，到荔枝林去就方便多了。他一路都在想著夢里的情景，想著如何才能向林專家說清楚出讓荔枝林的事情。鄉上將這片荔枝林確定為農業示范園區，并利用項目資金修建了水池和標準的環山路道，陡峭的石梯，一直通到荔枝林的山頂上，霧氣更濃了。這一片幾百畝的山地，以前沒人想到會產荔枝，是林專家經過土壤的分析說這里栽荔枝最值錢。雷三爺問為什么。林專家解釋因為這座山背靠金龍湖，寬闊的水域和山腳下那一彎小溪，成就了這里的獨特小區氣候，就像大自然的一塊飛地，將七月中旬成熟的荔枝硬是推遲到了八月份才閃亮上市。雷三爺不懂這些，只曉得老輩說過這里的荔枝是一千多年前從兩廣引進的，林專家還非常肯定地說唐朝的楊貴妃也吃過這里的荔枝。因為地處長江、赤水河、習水河的三江縣，離長安城最近，也是四川產荔枝最多的地方，唐代大詩人杜牧那首“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著名詩句，就是最好的證明。還有就是這里有一個叫妃子笑的荔枝品種，據說就是楊貴妃親自命名的。如今那專門送荔枝的驛道古跡還在寂寞中訴說著昔日的繁榮。兩廣那邊山高路遠，對于“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日外色香味盡去矣”（白居易《荔枝圖序》）的荔枝的來說，根本就不可能將新鮮的荔枝送到長安去。雷三爺記不住這些，只曉得這里的荔枝價格是賣得最好的。
這片荔枝林有四十多年了，想當初他和林專家決定要在這里栽荔枝時的情景，仿佛就像昨天一樣。說來也怪，雷三爺只要進到這林子里，無論身子骨如何的不舒服，立即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抖擻得像個年輕人。今天進到林子，同樣如此。放眼望去，高大的大紅袍荔枝，樹枝雖然彎彎扭扭的伸展著各自的風采，但粗壯的枝干卻不失它們遒勁的壯美。許多荔枝樹根太不安分，從斜坡的山地里冒出來，發達的根系植入深厚的泥土，一根根飽經滄桑似的緊貼在地面上，張牙舞爪托起彎彎扭扭的樹干，顯出很古樸的樣子。常綠的荔枝葉隱天蔽日，夏日里留給人們涼爽的空間，尤其是山風徐來，更是令人心曠神怡。雷三爺最喜歡荔枝花，雖然它并不耀眼，但帶給人們最實惠的享受。一到初春，荔枝樹的頂端。深綠色的樹葉之上就伸出了一簇簇柔軟的花枝，先是淡綠然后是淡黃，這便是花蕾到花開的過程。荔枝是雌雄同株異花的樹種，兩花都生在同一花穗上，開花順序因著生花穗部位和性別差異次第進行。兩小穗之間的單花先開，其次是每小穗的中央花，最后是兩側小花，先開的花以雄花居多。荔枝花雖然不起眼，卻能引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它們的辛勤勞動，不僅給荔枝傳遞著豐收的喜悅，還能給雷三爺帶來很多的荔枝蜜。剛采摘完荔枝不久的荔枝林，斜坡地上還散落著不少枝椏和荔枝果殼，空氣中仍然散發著荔枝特有的甜味。聞著這清新的空氣，看著這望不到邊的荔枝樹，一株一株挺拔傲立，雷三爺心里美滋滋的。
山頂上的一棵荔枝林旁，就是林專家的墳頭。林專家雖然不是本地人，可是江浙老家已經沒有親人，他早把融進一生心血的荔枝林當成了歸宿。臨走時拜托雷三爺將他埋在荔枝林。雷三爺一屁股坐在墳頭前的一塊大石頭上，叫了一聲林專家，便哭得說不出話來。自從林專家進到這座墳頭以后，他就常常來這里和他擺龍門陣，無論高興和不高興的事情，他都喜歡來這里訴說。說來也怪，每次訴說后，雷三爺都覺得心里好受了許多。這也難怪，從1957年林專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龍望村來改造，他們的交道算起來有快六十年了。雷三爺哽咽著說不出話，也不知道先說哪句后說哪句才不惹林專家生氣。他覺得林專家不希望看到他哭兮兮的樣子，便擦干了淚水站了起來，整理著墳頭的亂草。清明節，他帶著香燭錢紙來看過林專家，墳頭上還飛著彩色的墳飄，厚厚的紙灰靜靜地堆在那里，香燭燃完后的一根根竹棍也還直立著。
二
雷三兒一輩子都記得，那天是周干事叫他去接的林專家。周干事是縣農牧局派到村里來搞中心工作的。那時正在力爭上游成立人民公社。周干事正準備培養他。他在村口那株大黃葛樹下，見到了被兩個民兵押著的林專家。穿著一身藏藍色中山裝的林專家，修長的身軀顯得有些疲憊，頭發雖然有些亂，但眼睛卻特別有神。林專家的年齡看上去比雷三兒大不了多少，最多也就二十七八。他的五官生得很好，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顏值很高，再配上他那修長的身材簡直就是現在說的男神。這個極像他心中那個電影明星王心剛的人，雷三無論如何也和壞人連不在一起。兩個民兵將林專家交給他說，人就交給你了，要監督他好好改造。看那兩個人走遠了，雷三兒很自然地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對林專家說，跟著我走吧。林專家一下將行李奪過去，連忙說要不得，要不得。此時的雷三早已忘了周干事的吩咐，又把裝有洗臉盆之類的網兜奪了回去，說這里沒有人，我說要得就要得。林專家一直繃著的臉一下笑了：你這個小家伙，現在人家看著我都像躲瘟神一樣，你就不怕我連累你啊？雷三兒滿不在乎地說：我聽說你是個搞農業的專家，我佩服都來不及，還怕連累？我倒有些不明白，你說的那句老實話為什么就成了右派...沒等他說完，林專家趕緊放下手里的鋪蓋卷，捂住他的嘴巴，四處張望了一下說小伙子，你還年輕，我不想連累你，這樣的話以后再不要說了。雷三兒看他嚇得那個樣子，便說要得嘛，我聽你的就是了。雷三兒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對眼前這個林專家有一種天然的好感,聽說他對種田有研究，就更加敬重。冥冥中總覺得自己和他很熟悉。雷三兒領著林專家朝周干事說的那個地方走去，只見兩間茅草屋，一間是牛住的地方，一間是堆草料的地方，里面有一張用木頭搭的床，可能是喂牛人臨時休息的。雷三捂住鼻子，跑上跑下將兩間屋房子前前后后看了一番，自言自語說道：這個地方咋個能住人哦，住久了不得病才怪。他拉著林專家的手說走，我帶你去另外的地方。林專家看到這里又臟又破，心里雖然不愿意，但是命運操縱在別人手里，不愿意也沒辦法。沒想到雷三兒叫他去另外的地方，也沒有客氣。跟著他就開走。雷三兒帶著他到了一個有寬大曬壩的地方，壩子邊有一排屋，雷三兒從腰包里掏出鑰匙，打開靠邊的那一間，招呼林專家進去。林專家進去后發現這間屋是個保管室，里面有好些用葦席做成的囤包堆著糧食，靠門邊的墻放著一張比較干凈的床。林專家一看就喜歡上這里了，但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的問可以住這里嗎？雷三兒大咧咧地說怎么不可以，這是我的地方，你盡管住下來。我給周干事說一聲就行了。說著，就幫著林專家收拾。他說等會兒我給你送點飯來，今天就這么對付。明天我找幾個人在外面給你打個小灶，你準備點鍋碗瓢盆，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了。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叫林專家早點休息。關上門便走了。
雷三回大隊部，周干事還在開會。等開會的人走了，周干事問他：你把那個右派安排到牛棚去了？雷三說那個牛棚根本就不能住人，我把他安排到保管室去了，正好給我做個伴。周干事一聽就急了：你咋個沒一點政治意識哦？他是來改造的，又不是來享福的，你把他安排得舒舒服服的，我們都得挨批評。雷三兒說右派也是人嘛，人家細皮嫩肉的，咋個遭得住那些又長又大的牛蚊子咬嘛。上邊檢查你就說那個地方太清靜了，不利于監督，他和我住在保管室，我好代表貧下中農監督他。周干事聽他這樣說，一時竟沒有接上話來。周干事是個高中生，解放后參加土改工作，土改結束后安排去黨校學習，回來后就參加了工作。來到龍望村搞點，他不熟悉農村工作，雷三兒幫了他很多忙。他很看重這個小伙子，覺得雷三是個當農村干部的料，一心要想培養他。不過那天他委婉地征求了雷三兒的意見，雷三兒說不想當干部，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因為長大成人的雷三兒，還沒出過縣城。聽他那么維護這個叫林專家的右派，周干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說你要想護著這個人，除非一輩子看著他，否則你一走人家又把他攆到牛棚去了。雷三兒直直地盯著周干事說，虧你也是讀過書的，人家好歹是個學農業的專科生，我還指望他為土地多做點貢獻呢！周干事心里一樂，說你這想法不錯，可是只有當了大隊長，你這些想法才能實現。真的嗎？這句話似乎打動了雷三兒。周干事說，當然是真的。你想啊，我也快回縣里去了。你拿林專家當個寶，人家拿他當根草，你說他會怎樣？你當了大隊長，在你一畝三分地上還不是你說了算。雷三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說那好吧，我答應你。不過周干事也給雷三兒打招呼，現在到處都在抓右派，說話都小心一點，不要被人抓小辮子。否則，不要說保護別人，連自己也保護不了。林專家就是說話不注意才被打成右派的。雷三兒眼睛眨巴了幾下，一時有些不明白，再說自己是貧農出身，誰怕誰呀。
就這樣，林專家和雷三兒就結下了一輩子的緣。
三
雷三爺大名雷正平，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雷三兒。說大名反而沒人知道是哪個了。雷三爺這輩子慶幸自己遇到了林專家，否則他這輩子就活得沒有意義了。要說這也算是命中注定吧，雷三爺一家在解放前幾年，還是個有幾百畝土地的地主。臨解放時，父親因為抽鴉片煙，把從爺爺手里接過來的土地都買得差不多了。就在一家老小都痛恨父親把家產敗光時，解放后的土改卻得了個貧農的好成分。那些買了他們家土地的人家卻沒那么幸運，一個個都成了大小不等的地主。買土地的那些人原本想在土地上好好經營，讓自己的孩子也去上個學，徹底改變以前的貧窮，現在全成了泡影。倒是雷三爺，書讀在了前面，等到家里供不起他讀書時，他卻成了村里一個成分好又有文化的人。雖然那時只有十四五歲，文化也相當于小學，卻是村里難得的知識分子，寫寫算算的差事都少不了他。雷三爺對土地有一種天然的敬畏感，他相信自己繼承家業后，肯定比吃鴉片煙的父親經營得好。繼承家業的美夢破產后，他很失望，發誓要一切從頭再來。萬沒想到父親的敗作反而給全家帶來了好運，好得他都點不敢相信。記得他家剛分得土地時，他坐在失而復得的土地上不肯離開，就像做了一場夢，感慨萬分。那年已是秋收的季節，看著田里稻谷隨風翻著金色的波浪，他陶醉了。天已很晚了，他看到王大狗和他一樣坐在土邊上不肯起來，便招呼他一起回家。王大狗比他大幾歲，長得卻和他一樣高，是村里真真實實的貧雇農。王大狗說雷三兒，你先走，我還要坐一會兒，這輩子從來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土地，我家的土地我還沒看夠呢。是啊，自己的土地誰看得夠呢？
雷三后來得知了林專家被打成右派的緣由，很為林專家不平。出于他和林專家對土地深厚的熱愛，他一心想著保護他。林專家大名林健強，因為從小身體羸弱，父親便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出身不好，父親在江浙一帶做絲綢生意。他在學校時積極靠近黨組織追求進步，解放后為了給父親劃清界限，便響應號召隨學生團南下參加解放三江縣。考慮到他曾經在學校學的是農商專業，便安排他在農業局上班。他一直為自己的追求感到自豪，并寫信動員父親積極投身到社會主義工商業的改造中。父親也聽了他的話，最早將自己的絲綢廠交出去公私合營。大躍進開始了，他也積極響應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號召，每天仿佛都有使不完的干勁，積極投入到火熱的生活之中。可是后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讓他有些不明白。有一天他下鄉，看到縣鄉派下去搞中心工作的人，一個勁地要農民將黃豆種往山崖上的石縫里點，林專家很生氣，說這樣做是違反科學的，不僅浪費糧種，而且會導致顆粒無收的嚴重后果，就前去制止。一個公社干部急得什么似的，跑過去把他吵了一頓，說是上面要求畝產要達到萬斤以上，糧種必須要下足，每畝要下幾百斤的種。他也知道那些稻種的秧苗全部下到田里長不出糧食來，田坎上要點那么多的黃豆種也不行，可是，這些種子糧又不能夠拿來吃，所以才想了這么個法子，叫他不要在自己負責的地盤上添亂。林專家雖然哭笑不得，但也覺得人家也是奉命行事，跟他說也無濟于事。于是，趁去縣里開會的機會，他準備向有關領導匯報后制止這些愚蠢的行為。縣里正在開放衛星的會，分管農業的黃正發副縣長正在臺上動員。只聽他說我們報的每畝五千斤糧食產量，這次去專區開會才知道其他縣已經上萬斤了，你們說怎么辦？林專家剛進會場，就聽到這句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舉手大聲說道：尊敬的領導，我是農業局專門搞技術的林健強，從技術這個層面上講，不要說一萬斤，就是每畝五千斤也不可能。林專家的話音剛落，整個會場里的人眼睛全“刷”向了他。本來就很安靜的會場這會兒更是靜得落一顆針都聽得見。黃副縣長被林專家嗆得一句話也說不來，瘦削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用手顫抖地指著林專家吼道：簡直是右派言論，給我抓起來！會場上站起來兩個穿制服的人，將林專家連拖帶拽地拉了出去。
林專家就這樣來到了龍望大隊。他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個全縣動員放衛星的會，之所以要農技人員和部門領導一起參加，就是要他們來表態的，林專家去遲了，沒有見到會場緊張的場面，卻聽到臺上領導那番不通情理的話，想到他在鄉下看到的那些情況，就不假思索地把心里話抖落出來，沒想到闖了大禍。當時的黃副縣長雖然氣得臉發青，但也是他殺一儆百的好機會，所以就把林專家抓起來了。林專家這一通話，打破了會場先前的壓抑和寂靜，參加會議的人全都松了口氣，因為林專家既說出了他們的心里話，又為他們解了危。
自從雷三兒答應留下來當大隊長以后，周干事也就再沒管過雷三如何改造林專家的事了。他只是提醒雷三說，不能讓林專家住在保管室，那里畢竟是倉庫重地，以后上面的人來檢查不好交代。雷三明白周干事是關心他。正好他當隊長以后就不能當保管員了，所以就干脆把林專家安排到自家院里的一間屋子，還美名其曰說是加強對林專家的監督。周干事如此重視雷三兒其實也有他的私心。他回城里后不久就提拔為農業局的副局長，分管農業生產這一塊。這些年他也看出來了，農村的中心工作多。動不動就是抓典型，他不在農村多培養幾個像雷三兒這樣腦殼靈光的人，工作就會事倍功半，費力不討好。
林專家每天與雷三兒朝夕相處，不明白雷三為什么對他這樣好，直到有一天，雷三兒叫他一起去看那一片帶斜坡的山地，他們才真正敞開了心扉。那一片地就是現在的荔枝林，很早以前這里是一片柴山。解放前幾年這片地是雷三兒家的，雷三爺爺那時就找風水先生看了這片地，據說是個聚寶盆。爺爺打算把這里打造成花果山，不料還沒來得及便撒手人寰，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雷三的父親。結局可想而知，父親不但沒有實現爺爺的遺愿，反而低價將它賣出去。土改時，這塊土地又回到了雷三兒家。有一年山里遭雷擊起山火，過了幾年這里便成了雜草叢生的地方。人民公社時期自然就成了集體土地。雷三兒一心想在爺爺說的這片寶地上干出點名堂。可究竟干什么，他也沒有底。今天他和林專家來這里，就是想聽聽他的建議。
山上基本沒有路，二人一進去，雜草就淹沒了他們，幸好已經是深秋季節，草已開始枯黃，失去了它們的力量，他們才借助砍刀圍著這片山地走了一圈。那天的天氣真好，天高云淡，秋陽西斜，那些沐浴在陽光里的灌木葉，閃爍著五光十色的妖艷，隨風飄舞，發著嘩嘩的聲音。林專家不由得贊嘆著它的美麗。雷三兒說林專家，我帶你到這里來可不是為了欣賞風光的哈，你要認真地給我看看，究竟栽啥子才值錢。林專家和雷三兒在塊地上轉了半天，他對雷三兒說，你爺爺說得沒錯，這塊地方的確是塊寶地，前有河溪，后靠大湖，既有陽光照射，又有水濕的滋潤，雷三馬上打斷他的話，你就不要說種糧食哈，就說栽點果樹之類，一勞永逸，既好管理，又能賣幾個錢的。林專家睜大眼睛看著他，仿佛不認識雷三兒似的：現在都人民公社了，你不種糧食不怕挨批啊？雷三兒不屑道：我不管這些，我爺爺既然說了這里是寶地，我就一定要把它變成金寶卵。林專家被雷三兒對土地的癡情感動了，他動情地說：雷隊長，你既然這么說了，我過幾天帶著儀器來搞一下土壤分析，再給你提出建議。不過.......林專家說到這里有點猶豫。雷三兒不耐煩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不喜歡彎彎繞。林專家小心翼翼說：你這樣做，不怕遭抓典型啊？雷三不假思索地回答：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盡管干就是了。
于是林專家重操舊業搞起了研究。經過一段時間的忙碌，林專家得出了結論，這里可以種三江縣最有名氣的荔枝，而且也許是最晚熟的荔枝了，也就是說是最值錢的。林專家將他的分析說給了雷三兒聽，雷三兒立即就決定栽荔枝，專門派人去三江最有名的三塊石百年荔枝母本園聯系苗子。派去的人不懂，回來說荔枝的種類很多，有名氣就有十二個品種：帶綠、桂味妃子笑、鉈堤、糯米糍、良姜泡、大紅袍、荷包、楠木葉、佛頂珠、烏泡、絳紗囊，不知道買那種更合適。雷三征求林專家的意見。林專家毫不猶豫地推薦了妃子笑和大紅袍。雷三兒問為什么？林專家解釋說，據我對荔枝的研究和認識，妃子笑不僅果子優良，而且很出名。那首千古名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早已深入人心。大紅袍荔枝顏色鮮艷品相好，產量也高，而且它的樹冠高大，樹枝彎彎曲曲，阿娜多姿，非常漂亮。雷三兒第二天就和林專家專程去買荔枝苗。那時的交通不便，他們走了半天的路程才到了被傳得很神的荔枝母樹前。不愧是母樹，雖經百年滄桑，但巨大的樹冠依然郁郁蔥蔥，需三四人合抱的樹干似乎是多根荔枝樹扭在一起的合成，然后再分出一根根彎彎扭扭的樹枝，看上去既有歲月雕刻的剛勁，又有阿娜多姿的嫵媚。相傳三江縣曾有一個叫陸世碹的人，清朝康熙年間從兩廣做官時運回荔枝樹，栽在三塊石一處叫豬圈門的地方，并立下遺囑說荔枝樹和栽荔枝的這片地都歸他女兒所有。他還告訴女兒，如果今后遭到不測風云，窮得無路可走時，就把荔枝挖起來，移栽到別的地方，就能夠轉危為安。果然，陸世碹死后，他女兒遭遇不幸，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就與丈夫一起去移栽荔枝樹，當他們把荔枝樹挖起來以后，發現下面有一個大瓦缸，里面裝滿了銀元寶。陸家女兒把這棵救苦救難的荔枝樹移栽到一個叫三塊石的地方。后人就把這這株荔枝樹取名為三塊石荔枝。它是如今三江最珍貴的引種荔枝樹之一。它的子孫幾百年來在三江這塊土地上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他們圍著這棵荔枝母樹轉了好大一陣，才看到一個人從遠處走來。那人聽說要買荔枝苗很驚訝，說現在大家都忙著大煉鋼鐵，你們怎么還想著栽荔枝？雷三兒說：荔枝苗是我私人買的。那人咕嚕說你們的膽子可真大。一邊說一邊將他們領到了荔枝苗圃。苗圃很大，估計有幾十畝，可是眼前看到的就是一片雜草。雷三問：荔枝苗呢？那人下到土里，撥開了雜草，才看到了藏在草叢中的苗子。林專家看到那些長得可憐兮兮的荔枝苗，心疼地說太可惜了。雷三問多少錢一根？那人又說反正沒人管了，你們盡管挖，要多少挖多少。林專家驚喜道：真的嗎？那人不屑道：這里的事情我作主，只要不叫出運輸費就行。雷三立即笑道：行，行，一切聽你的。就這樣，雷三陪著那人吃了一頓單碗，就把荔枝苗拉回來了。
栽荔枝前，雷三爺按照刀耕火種的方式將雜草燒了。栽荔枝那天，雷三兒只叫了王大狗兄弟倆和幾個少數信得過的人。林專家指導大家按照寬窄前后7.2米左右的距離來栽。那些荔枝苗，一株株營養不良，被風吹得東搖西擺。林專家對雷三兒說等苗子栽活后要趕緊施肥，否則長不好。又說這么高的山，路也不好走，需要的肥多，你到哪里去弄啊？雷三詭秘地笑了笑說，這個你不管，反正到時候有肥料就是了。接著又給來栽荔枝的人打招呼，不要對外說在這里栽荔枝苗的事情。王大狗說雷三爺，你說了就是，我們聽你的。雷三兒說我比你歲數小，你叫我三爺，不折我的壽啊？王大狗的兄弟說你是大隊長，叫你三爺是尊重你，不是歲數大小的問題。王大狗趕緊說就是就是。雷三瞇著眼睛想了一下，很受用的樣子。從此，雷三兒就被雷三爺代替叫開了。林專家岔開話題說，荔枝沒長大以前，可以套種一些農作物，可以種點豆類，要不太浪費土地了。雷三說林專家，這個權利交給你，你說種啥就種啥。
林專家有時不得不佩服雷三爺，他有自己的小聰明。入冬后的一天，林專家踩著泥濘的山路去荔枝林，老遠就聞到一股很臭的味道，定睛一看，山坡上一路都有許多竹篼，臭味就是從竹篼里發出來的。原來里面全是半干的人畜糞。雷三爺站在一塊大石包上，笑瞇瞇地說：林專家，肥料不夠就說哈，你只要把這些苗子給我弄得壯壯的，你需要多少肥我就給你弄多少。原來，雷三爺派人去城里收糞料，收回來后倒在糞池里，將那些糞渣撈起來晾干裝在竹篼里，然后叫王大狗兄弟倆運到這里來。雷三爺還告訴他，只要他把這片荔枝林搞成功了，就算他改造好了。自從他被下放到這里改造后，婉轉得到老家的一些消息，父親因他的問題受到株連，原本評為小商成分的父親，一下就成了漏網的大資本家，小弟因為出國留學至今未歸，又被扣上里通外國的罪名。父親經受不住這樣的沉重打擊，和母親一起雙雙自盡在家里。本來已經談婚論嫁的女朋友，準備到三江來陪他白頭偕老的，現在也不敢來了。林專家雖然去死的心都有了，可是遇到了這個雷三爺，他覺得看到了一絲希望。現在雷三爺將這片荔枝林交給他，他也想在這里種植他的希望。畢竟東方不亮西方亮，他對土地是有感情的，能讓他將所學知識在這片土地上發光發熱，已經是生活對他最大的恩惠了。于是，他一天到晚都在這片林子里打發時光。
雷三爺對林專家的表現很滿意，才幾個月的工夫，荔枝苗綠油油的顯得很健壯，和剛栽下去的那會兒完全是兩回事情。而且點下去的黃豆也長勢良好，豐收是不成問題的。荔枝林在林專家的精心培育下，苗子長的很快，間種的黃豆也獲得了豐收。雷三和林專家商量，黃豆除了拿些給敬老院，其余的就儲存起來，以備糧荒之用。
林專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大煉鋼鐵后的糧食饑荒不可避免地到來了。好得儲存了幾年的黃豆，在關鍵的時刻發揮了作用，每家每戶每天一小盅。雷三爺領導的龍望大隊在全縣死的人最少。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初期，生產慢慢恢復了，生活開始了好轉，荔枝林也開始成林了。看著自己親手培育的荔枝林就要出成果了，林專家心里非常高興，建議修一條山路通向荔枝林。雷三爺不同意，他說現在政府不主張搞副業，你讓人家知道你有這片林子，說你是搞資本主義。林專家不知道雷三爺什么時候變成了政治家，能夠預測政治上的事情。其實雷三爺哪里知道什么政治，只不過這些年經歷的事情，讓他也學乖了不少。饑荒過后，雷三爺受到縣里的表揚，說他們大隊在糧盡食缺的情況下，還培育了人工繁殖小球藻和菌類，救了一些人的性命。其實雷三爺知道，這些都是林專家的功勞，他哪懂這些呀。周局長也知道雷三兒的背后是林專家，但他只能把功勞算在雷三兒的身上。恢復發展生產，周局長準備在雷三這里搞點。他知道雷三兒的那片荔枝林開始掛果了，雷三爺送給他的荔枝看，色澤鮮艷，皮薄肉厚果汁多，酸甜適中，完全是精心培育才能接出的果子。他還想著適當的時候將林專家解放出來在全縣推廣他這些年研究荔枝的成果。
五
轉眼到了這年的秋季，周局長準備在農忙季節去一次龍望大隊，把荔枝林作為先進典型推出去。多年的農村工作告訴他，除了糧食生產以外，還應該搞些副業生產，多栽經濟作物，才能增加農民的收入。可是還沒等他出發，上面又來了新的精神，要在農村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次運動主要是“清政治、清經濟、清思路、清組織”。周局長看到文件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那些發展生產的想法似乎與文件精神大相徑庭，當前要抓的是階級斗爭，自己還操心農業生產。他只得收起那點為民謀利的心思了。
在“四清”運動中，雷三爺被人舉報私自搞副業生產，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傾向。舉報信被副縣長黃正發批到周方偉那里，要求他立即查處。
周方偉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騎著自行車騎著跑了近兩小時，把正在吃早飯的雷三爺和林專家堵在家里了。雷三爺看周局長來的這么早，又沒帶其他人，就知道有大事。雷三一邊叫老婆拿碗筷，一邊招呼周局長坐下吃飯。周局長也不客氣，走到堂屋的桌子邊，看了桌上的下飯菜，說你這伙食開得不錯嘛，還有花生米和鹽蛋，就端起雷三老婆給他的稀飯，拿起筷子搛起桌上的一個麥粑就吃起來。雷三爺說比公社食堂的要好些，你要覺得好吃就多吃點。周方偉說豈止比公社食堂好，比我家里的伙食都好。雷三看周局長吃得差不多了，就說今天大駕光臨，是有要緊的事吧？要不又是為荔枝林的事情？周局長不想兜圈子，直言道：你猜對了，就是為那片林子。現在要搞“四清”運動，我想聽你準備如何處理荔枝林。雷三爺似乎早有準備，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有人舉報我，說我發展副業是不抓政治，思路有問題。有問題你們就來查嘛，這兩年荔枝開始結果了，收入都全部用于敬老院那些孤寡老人，這些開支都是有帳可查的。我還想以后收入有節余了，就貼補那些困難人家的農稅提留。如果把荔枝林毀了，你就給我指條路，以后我隊里那些“五保”老人的飯碗問題如何解決？還是像其他地方那樣每家每戶搞攤派？周方偉一聽雷三兒這么說心里就有底了。他轉而對林專家說：走，你帶路，我去荔枝林看看。林專家看了雷三爺一眼，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就帶著周局長出門了。本來雷三爺也準備去的，周方長攔住說你忙你的，有林專家帶路就行了。正好雷三爺要去下隊檢查各生產隊社員出工情況，也就沒有去。
周方偉不要雷三去的真正原因，是想和林專家擺擺龍門陣。一路上。周方偉打破沉默：林專家，你到這里來有幾年了吧？林專家說周局長，你叫我專家真不敢當。我到這里已經五年零三個月了。周局長聽他記得那么清楚，知道他心里的委屈和不甘。于是又說：你看這么多年了，我對你也關心不夠。林專家受寵若驚地說周局長，你對我夠關心的了，當初要不是你把我放到雷三爺這里，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該如何過下去。你不知道，當時我死的心都有了，這邊我沒有一個親人。到了龍望大隊，雷三爺一家把我當親人一樣。周局長點了點頭：這倒是。這個雷三爺，有知識有文化，鬼點子多，是農村不可多得的人才，跟著他，你會有用武之地的。說到這里，林專家激動地說：我已經體會到了，這些年龍望大隊無論糧食還是其它生產，雷三爺都征求我的意見，我也把這里當成試驗基地，想爭取搞出點名堂。說到這里，周方偉嘆了口氣說：不過，你這些想法雖然好，心里有數就行了。林專家知道周局長關心他，心里很感動。周局長問他:聽雷三爺說那片荔枝林的土壤是最適合栽荔枝的？是這樣嗎？林專家說我對三江縣的地理情況原來不是很了解，這些年專門進行了一些研究。你知道為啥四川只有三江才產荔枝嗎？就是因為這里是四川盆地較低的地方，屬亞熱帶中的溫帶氣候。使得兩廣的荔枝也能在這里生長，而且由于它獨特的小區氣候，使得這里的荔枝晚熟，味道酸中帶甜，比兩廣的荔枝口感好。是嗎？周局長感到驚奇。他鼓勵道：林專家，我真羨慕你。你雖然戴著帽子，但還可以干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支持你，以后有什么困難和問題你就和雷三爺說，我盡量幫你解決。說話間，二人走到了山腳下，順著羊腸小道似的坡道往上爬。周方偉說荔枝林都搞起了，為啥不正兒八經地修條路呢？林專家解釋說：我原來也和你的想法一樣。自從經歷了三年的災荒，我才明白了他這樣做的道理。當時如果這里有路的話，這片林子早就保不住了。現在我對雷三爺是絕對的信任，我只管按他的要求，搞我的研究。周方偉想到馬上要開始的“四清”運動，也就不說話了。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路的山道，而人才算正式進了荔枝林。林專家帶著周局長一邊看一邊介紹。周局長越看越高興，才幾年的功夫，荔枝就封林了，正是開花的季節，看得出今年的荔枝一定是個豐收年。周局長感嘆道：這片林子長得真不錯，完全可以成為示范園。林專家說，我和雷三爺沒有想過什么示范園的事情。這年頭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啥都重要。荔枝林要保存下去，還是不要宣傳為好。周方偉不住地點點頭。
周方偉回到縣城，立即按照雷三的思路向黃副縣長作了匯報。這個黃副縣長正是將林專家從會場叫人拉出去打成右派的那個人。他聽周局長說龍望大隊的五保老人多，村里專門給敬老院劃了土地，種了一些經濟作物，用于敬老院的開支，否則敬老院的開支就要攤到每家每戶去，可能會引起社員的不滿。周局長回避了荔枝林的事情，巧妙地回應了黃副縣長關心的事。果然，黃正發聽了周局長的匯報，沒說什么。只是告誡周局長，只能僅限于敬老院的土地，不能擴張，否則要一查到底。周局長自然點頭稱是。周方偉正要告別，黃正發又問道：那個叫林健強的是在龍望大隊吧？周方偉心里立即緊張起來。黃正發又問在那里表現如何啊？周方偉說他在工地上改造，聽說表現還可以，就是不怎么說話，一天到晚就知道埋頭干活。黃正發說他要是還不吸取教訓打胡亂說，就不是戴帽子的問題了。你跟我盯緊點，“四清”運動馬上開始了，正愁抓不著典型。周局長連忙說：黃縣長，你放心，我一直盯著的。從黃正發的辦公室出來，周方偉松了一口氣，心想要不是雷三攔著不宣傳荔枝林，估計他今天也要被黃正發抓典型了。
六
轉眼到了1966年的上半年，“四清”工作接近尾聲。在外地搞中心工作的黃正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到堆積如山的文件資料，順便拿起了一封群眾來信，沒想到又是舉報龍望大隊雷隊長的。說他在“四清”工作中包庇右派分子，不抓糧食生產搞副業，特別提到了那片荔枝林。這讓他又想起了右派分子林健強。他立即叫人通知周方偉到他辦公室來。他懷疑周方偉包庇那個右派。快到中午下班時間周局長趕來了。他也在搞“四清”，只不過沒有去縣外而是就在本縣。接到通知，他正在所在的新橋大隊組織人馬在制種田里灑肥。周方偉一直在致力于雜交稻的制種。三江是農業大縣，這些年為了糧食增產，他在推廣良種上作了不少的努力，每年三江用的良種比較多，周局長帶人考察了制種的技術，覺得三江這個地方完全有條件搞一部分制種。不僅解決良種緊缺的問題，而且還可以增加一部分生產隊的收入。所以，縣里派人搞“四清”，就主動申請來到這里。他心里猜想是不是制種的事情要挨批評。黃副縣長把舉報信遞給他，一看是雷三和荔枝林的事情，放下去的心又懸了起來。黃副縣長接了個電話，聽他對著電話說你們把人穩住，我馬上就回鄉里。接完電話他說老周，本來想和你一起去龍望大隊的，看來去不成了。你替我去看看，要提醒雷隊長，不要在大是大非面前昏了頭。林健強這個右派一定要好好改造，否則沒有他的好果子吃。周局長一邊答應一邊說你放心吧，我一定馬上就去傳達你的指示。
雷三爺此時正在大隊部參加“四清”階段性小結會。周方偉去的時候，雷三爺正在發言，只聽他說我早就知道有人盯著那片荔枝林很久了，我也沒有硬要保護的意思，主要還是為了解決五保老人的生計問題。要說私心也有，就是有了荔枝林的收入，我們這些當干部的就不必每年像叫花子一樣每家每戶去收錢討氣受。如果硬要毀了那片林子，我也沒啥可說的。可是說我包庇林健強，我就不明白，他不過就是個右派，為啥非要把人往死里逼呢？你們都說我們大隊的莊稼長得比別的地方好，那是人家林專家的功勞，不管是田里土里的施肥問題還是鬧蟲災，都是人家在治理。有人搭腔說那是階級斗爭抓得好，也是鄉里隊里領導得好。雷三爺說那同是一塊天同是一樣的地，為啥我們和其它不一樣呢？說話要憑良心嘛。當然說領導得好也對，人家也沒亂來，完全按照隊里的安排去做的。平時沒事的時候，我們都要求林專家和那些強勞動力一樣在水利工地上干活，這些事情有目共睹，你們工作隊都是看到的。我就說這些，請大家批評指正。會場靜了一會，只聽另一個人說雷隊長說的這些基本屬實。荔枝林作為敬老院的用地應該保留。你們隊的敬老院辦得好，據說其他有些隊的老人也要求將他們那一份提留拿到你們隊來。不就是因為有這片荔枝林每周都可以吃上兩頓肉嗎？如果你們隊有人再提這個意見，就叫他每年去收提留。還有那個右派問題，你們做得本來沒有錯，就是要開開批斗會，敲打敲打他。這樣也顯示你們的立場和態度嘛。周方偉聽到這里，心里真佩服這個說話的人，他想可能是工作隊的隊長，要不沒這個水平。敲打敲打，不就是做做樣子，適應運動的需要，做給別人看的嗎？看來用不著進去傳達指示了。雷三爺對這番話也會心領神會，馬上表態說劉隊長，我知道了，要說這林專家.....馬上有人打斷他，叫你不要叫什么專家。雷三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跟著那些群眾叫慣了嘴，林健強也有缺點，就是老講什么科學，自己認為不對的事情，嘴上不說，行動上也不積極。這些都需要給他指出來，對他進行敲打。周方偉放心地離開了。
雷三回到家，看到周方偉在等他。見天色已晚，便叫老婆弄點下酒菜，說要陪周局長喝酒。三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周方偉問：你那會后來怎么收場的啊？雷三剝了顆花生丟在嘴里說道：這些年搞運動，我算是摸清了，總要抓些反面典型才能過關。這次我把隊里那個告狀的人拋出來了，你知道不？就是那個副隊長胡潤林，他老是告我復辟資本主義。其實就是想把我從隊長的位置上搞下來，把他前面那個副字去掉。不是我想當這個隊長，可是讓他當上大隊長，社員不吃虧才是怪事。這次“四清”運動，有人舉報他貪污種子款。工作隊已經調查屬實，我就借著這個機會讓他當典型，以免他老是盯著林專家不放。周局長又問：林專家的事情已經反映到縣里去了，你要考慮能否過關。只有你過關了，他才有希望。雷三端起酒杯說：周局長你放心，我心里有數。工作隊的人對林專家也蠻同情的。只要能交賬就行了。再說，那片荔枝林如果被毀了，就要得罪全隊的人，誰愿意在自己的工分里扣提留呢？周方偉叫雷三爺告訴工作隊的人，要他們趕快把荔枝林的事情，特別是對林專家勞動改造的情況向黃副縣長匯報，由工作隊的同志去說，比我去說的效果要好些。天已經漆黑了，周方偉不顧雷三爺的挽留，堅持要回縣城。還吩咐他不要讓別人知道他來過這里。
七
過了幾天，周方偉去縣政府辦公室，想打聽一下副縣長的消息。沒想到平時井然有序的縣政府辦公室，人來人往顯得有些熱鬧。周局長看到一些陌生人進進出出，就向秘書們打聽。一個秘書對他擺了擺手說你別打聽了，聽說他已被打成走資派，當地的貧下中農把他抓來斗爭了。周方偉一臉驚訝，正要問為什么，卻看到一群穿綠色軍裝戴著紅衛兵袖章的男女青年，揪著一個人從辦公室的門前經過。周方偉一眼就認出是縣政府的一把手彭縣長。此時的他低著頭，雙手被反剪，頭上還戴著一頂用紙糊的尖尖帽，上面用紅叉劃著彭縣長的名字。這群人野蠻地把彭縣長拉出去了，周方偉正想再問一問，卻聽到高音喇叭響了起來：紅衛兵戰友們，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吹響了文化大革命的號角。我們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向資本主義的司令部開火，揪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喇叭里還呼起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接著又響起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的歌聲。周方偉似乎明白了，一個新的政治運動又開始了。他不再打聽什么了，趕緊走出縣政府辦公室。
那片荔枝林的事情就這樣被擱了下來。
隨著文革對走資派的批斗，周方偉也被揪了出來。那天正趕上雷三爺進城找周方偉辦事。看到他低頭站在會場的臺上，頸上還掛著一塊沉重的木牌。雷三爺便耐心地坐在會場的最后一排等候著。批斗會結束后，三個造反派押著周方偉朝門外走去，雷三爺上前問：你們要把他帶到哪里去啊？一個人不耐煩地說還能到哪里，找個地方勞動改造去。雷三靈機一動：我看不如弄到龍望大隊去吧，我們那里在修路，正缺人手。另一個上前拽了雷三爺一下，蠻橫道地大聲說你這個老頭兒干啥的？你知道他是哪個嗎？就敢在這里攔截人。雷三爺看那人不是一個善茬，也沒好氣地說我是誰？你打聽打聽，你大爺我雷三兒是龍望大隊的大隊長，堂堂正正的貧農一個。那人看雷三爺雄起了，就軟了下來。旁邊那個揪住周方偉胳膊的人打著圓場說張隊長，我看這樣也好，反正我們還沒落實地點，把他關起來還要派人看守。紅旗兵團的吳司令叫我們趕快過去參加奪權，砸爛公檢法。說不定還有更大的走資派要揪斗。這個蝦米走資派就放在他那里，以后有時間我們再去處置。那個叫張隊長的人用手撐住下巴，想了一會說那好吧。他轉向雷三爺說你這個貧農同志，人就交給你了。不過你一定要把他看住，否則拿你是問。雷三笑嘻嘻地說：你們放心，貧下中農最聽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要革走資派的命，我們堅決照辦。正說著，有一個人提著搶從會場門外急沖沖進來說趕快走，吳司令都等急了。張隊長見此情況，又對雷三爺說：我們都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這個走資派就交給你了。我們還有大事要處理。等忙完了再去找你。記住我給你說的話哈，好好改造他，不要讓他頑固不化。雷三爺一邊說你們就放心吧一邊叫他們趕快走。剛才還熱鬧的會場，一下子就剩下周方偉和雷三兒兩人了。雷三爺將周方偉沉重的吊牌從頸項上取下來，然后把反剪的雙手的繩子松開了。周方偉頭發亂蓬蓬的，衣服的鈕扣也不整齊。他對雷三爺說你剛才很冒險呢，我都替你捏把汗。這些人是不講理的，想抓誰就抓誰。我真怕他們抓你的把柄。雷三爺還是那樣的不屑：我的成分好，我不怕。接著他笑嘻嘻地開著玩笑：現在你是歸我管的人了，你得聽我的話。周方偉也笑了：我聽你的，我一定向林專家那樣聽你的話。雷三爺哈哈大笑起來。
周方偉就這樣來到了龍望大隊。雷三爺安排他與林專家一起參加勞動，每天就與林專家一起琢磨科學種田的事。龍望大隊也不完全是一塊凈土，那個“四清”期間被清理出去的胡潤林也開始蠢蠢欲動，看到很多人都在造反，他也想在龍望大隊拉起一桿旗來與雷三爺斗一下，可是他名聲太臭無人理會，他只好投奔其它的造反派去了。不過，他臨走時放話說東山再起時一定要回來給雷三兒算總賬。
人算不如天算。那幾個揪斗周方偉的造反派，在后來的武斗中被不長眼的槍炮打死了。雖然被紅旗兵團追認為烈士，可是周方偉的事情就無人問津了。因為像他這樣的走資派太多，前面還有縣一級的大高個頂著。再說，造反派們革命的事情太多，哪還記得有這么一個小走資派呢？從此，周方偉在龍望大隊就長住了下來。
八
轉眼到了農業學大寨的1971年。全國性的農業學大寨本來要早一些，可是三江縣在文革中的武斗很厲害，兩派的大聯合比其他地方要遲一些。黃正發反戈一擊有功，被結合進了縣革委的領導班子，當了革委會副主任，任農業生產小組組長。由于受武斗的影響，農村早已出現饑荒。黃正發想借學大寨的機會盡快顯示他的領導才能。他聽說周方偉在文革中一直在龍望大隊，那里的糧食生產很不錯，便想把他叫回來給他當助手。想到過去的一些事情，他一個人去了龍望大隊。他除了把周方偉叫回來以外，還想去看看那個叫雷三爺的隊長，聽說有點鬼才，幾次抓他的典型都沒抓住，這次親自去看看他究竟是啥子樣的人。
黃正發騎著自行車，一路走一路看。正是稻谷揚花的季節，可一路上的田野，秧苗長得并不好。田里似乎沒有被薅過，稗草與秧苗一樣高，有的稗草好像還比秧苗長得壯一些。黃正發眉頭皺了起來，這個樣子還怎么體現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大好形勢哦。走了一段路，田野的風景漸漸好了起來，綠油油的秧苗像厚厚的地毯一般，隨風翻著大海一樣的波浪。這還不算，就連那田坎上也種上了莊稼，遠遠望去就像一堵綠色的墻一樣，走近一看，原來是高粱和玉米。黃正發的心情高興起來了：這才像農業學大寨的樣子嘛。他正猜想這是不是到了龍望大隊的地界，一眼就看到了林健強和周方偉正帶著一些人在田里，他把自行車停在路邊，跟著湊了上去。原來是他們二人在教那些人如何給制種的稻谷授粉。黃正發站在人群外看了好一陣，周方偉才看到他：黃縣長，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一邊說一邊從水田里走了上來。黃正發笑道：一進這龍望大隊，就看到豐收在望的景象，還有那遠看是堵墻，近看是高粱的美景。是你的功勞吧？周方偉也笑道：我哪有這本事，都是跟人家林專家....不，林健強當學生。黃正發一下收斂了笑容：就是那個右派分子吧？周方偉一看黃正發的臉色不對，也收起了他的哈哈說，都這么些年了，你就多記點人家的好處吧。黃正發見話不投機，就說我今天是專門來請你的。請我？周方偉有點吃驚。黃正發是個剛愎自用的人，何時見他請過誰呀?黃正發見他不相信，便把縣里對他的安排和他的想法說了。周方偉開始不愿意，黃正發便軟硬兼施地說：你躲在這里就萬事大吉了嗎？你包庇雷三的荔枝林我還沒給你算帳，給你們扣上一頂資本主義尾巴的帽子一點也不過分。現在機會來了，上級號召農業學大寨，正需要你這遠看一堵墻，近看是高粱的典型。這要成了先進，還有啥子不好說的呢？何去何從你就看著辦吧。周方偉對黃正發太了解了，翻手為云也可以覆手為雨，只好說那恭敬不如從命吧。黃正發看周方偉答應了又說：你帶我去雷三兒的荔枝林看看，這片林子爭論很大。周方偉不想讓他去，又不好拒絕。于是以退為進地說荔枝林離這里有點遠，差不多有10來里路，還有那里的路也不好走，太陽也快落山了。黃正發說那就快點走嘛。周方偉沒法，只好領著黃正發走了。周方偉沒帶自行車，兩人走得就比較慢了，快到荔枝林的山腳下，天完全黑下來了。黃正發堅持要去看一眼，周方偉只好在前面帶路。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路也的確不好走，黃正發高一腳矮一腳還差點摔了一跤，不由得罵了一句什么破地方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他對周方偉說算了，明天再來看。于是周方偉把他帶到雷三爺派飯的地方。他在路上就叫人去給雷三爺報了信，報信人回話說把飯派在了王大狗家。如今的王大狗是一小隊的隊長，派在他那里也說得過去。平時來人雷三爺基本上都是自掏腰包，把飯派在自己家，用他的話說就是不給社員添麻煩。雷三爺今天這樣做是怕黃正發看到林專家住在他那里，說不定又會惹出什么麻煩來。見二人回來了，雷三爺招呼道：黃縣長是稀客啊，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啊？黃正發看著雷三那張緊繃繃的臉笑道：是你那荔枝林的妖風。周方偉怕起沖突，趕緊打圓場：黃縣長跟你開玩笑，人家現在是革委會的副主任了，專門來關心你，說龍望大隊的莊稼長得不錯，準備表揚你呢！雷三的臉稍有緩和，招呼王大狗把做好的豆花臘肉端上來，將早已準備好的三江老白干打開。黃正發也沒客氣，坐在上席方位上。加上王大狗，四人開始喝起了單碗。正喝得高興，縣革委馬主任的秘書跑來通知黃正發趕快回去參加一個緊急會議，還說吉普車已經在馬路邊等著他了。黃正發知道縣革委就一臺吉普車，平時都是保證一把手馬主任用，不是重大事情車子是不會來接他的。看來荔枝林又看不成了。他急忙站了起來，跟著秘書走了。他囑咐周方偉明天上午必須到他那里報到。根據他的經驗，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又要開始了。
原來是省上開了農業學大寨的誓師大會，要求各個地方要連夜傳達。革委會的馬主任晚上才回到縣里，馬上就召開革委會研究部署。準備于明天下午緊急召開誓師大會，并提出“三年建成大寨縣”的口號。黃正發趕到會場時，會議正開得熱烈。馬主任看黃正發到了馬上就點著他：你這個分管農業的副主任，談談你的意見。黃正發在路上已經向秘書了解了會議的內容，一路上都在思考。見馬主任點著他就說我建議馬上搞幾個點出來指導全縣的農業學大寨，一個是龍望大隊作為糧食種滿種盡的點。龍望大隊的莊稼我去看了，真是田邊土角，房前屋后都種上了，間種套種的文章都做得好。我們要把遠看是堵墻，近看是高梁的口號響亮地喊到全省去。二是城郊大隊的百畝大田開墾作為一個點，我們不是要搞農業機械化嗎？不像大寨大隊大戰狼窩掌那樣，把小塊的田改為大塊的田機械化怎么能實現啊？當然，我們的這些成績都是在大抓階級斗爭基礎上干起來的，這一點不能忘，也是學習大寨的根本。馬主任肯定了黃正發的思路，又補充了一些措施。會一直開到凌晨。
龍望大隊遠看是堵墻，近看是高粱在全省都叫出名了，誰說抓階級斗爭不能抓出糧食生產啊，龍望大隊就是大抓了階級斗爭，狠割了資本主義的尾巴，才把糧食生產搞上去的。省里派了專人來看了實際的效果，最后確定在這里召開全省的農業學大寨現場會。周方偉雖然不同意黃正發的做法，但黃正發威脅他說又有人舉報荔枝林的事情了，荔枝林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尾巴，如果他不聽話，他就要把荔枝林和林健強一起作為反面典型。周方偉權衡了利弊，對氣得不行的雷三爺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我看你就忍了。只要保住那片林子，忍一忍還是值得的。雷三爺也只好認了。只是他堅決不去介紹什么經驗，明明是雷三爺帶領全隊的社員，在林專家指導下干出來的成績。硬要說成是抓階級斗爭抓出來的，要他去說謊他辦不到。好在周方偉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每次有領導來參觀，都是他按照縣里統一的口徑來介紹的。都說閻王好敬，小鬼難纏。本來荔枝林已經相安無事了，可是那個出去的胡潤林回來了。出去這些年，本想混個職務回來光宗耀祖，可是除了混幾頓伙食外什么也沒撈著，差點在武斗中出脫了老命。回來后，看到雷三爺帶領社員抓生產，就想揪住他的小辮子，材料都寫好了準備送上去，不曾想卻被縣里樹為先進典型。于是他又盯住了那一片荔枝林。他親自跑到黃正發那里反映雷三兒對組織不老實，長期搞副業找錢，荔枝林就是一個毒瘤，必須要鏟除。黃正發何嘗不知道荔枝林是個搞資本主義的典型呢？可是出于政治的需要，他只能將荔枝林的事情冷下來去突出糧食生產。“遠看是堵墻，近看是高粱”的口號在全省叫響以后，革委會的馬主任去省里交流經驗，他也被評為省里的先進，據說有望被提拔任用。看到這個曾經的造反派來反映荔枝林的事情，他靈機一動，覺得這是個制約雷三兒的好機會。他一直對雷三兒和周方偉不放心，既想利用也想控制。如果將這個人安插在雷三的身邊，有什么風吹草動及時向他匯報，那就好辦多了。于是他恢復了胡潤林龍望大隊的副隊長職務，要他多盯著雷三兒和那個右派，說荔枝林的事情要等時機成熟了才能夠抓。胡潤林對黃正發的話心領神會，決心盯死雷三，報仇雪恨。
自從胡潤林官復原職后，雷三爺的日子就過得小心了。他心里清楚，這個胡潤林就是黃正發安的釘子，自己按兵不動，看他怎么樣。又到荔枝成熟的七月，雷三爺像往年一樣組織社員摘荔枝，準備運進城去賣。可是胡潤林不準，說是集體的荔枝只能像分糧食那樣分給社員，拿去賣就是搞自由買賣，走資本主義道路。胡潤林以為這樣做可以籠絡社員的心，可好多社員知道荔枝如果變不成現錢就要從工分里扣提留款，說他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況且荔枝分到各家各戶舍不得吃，拿去賣還得偷偷摸摸，不如集體買給供銷社。敬老院的院長得到雷三爺派人送來的消息，帶著十多個老人來找胡潤林，說那塊地以前就是分給敬老院的，產出的荔枝應該由敬老院處理。胡潤林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沒辦法就去向給黃正發求救。本以為黃正發要批評他，沒想到反而表揚了他。他告訴胡潤林，現在時機來了。中央已經在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了。憑他的經驗，這次的來頭大，就是要把近年來只抓生產，不抓階級斗爭的苗頭扭轉回來。那片荔枝林，當初是你舉報的吧？要不是我被當成走資派被抓，我早就把它砍了，還容得下它留到現在？前年因為要樹以糧為綱的典型，我有些投鼠忌器沒有砍。這次不同了，如果哪個再阻擋，我就要抓他翻案的現行了。你回去給雷三兒帶個信，叫他做好準備，過兩天我要親自來處理荔枝林的事情。胡潤林聽了這番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手舞足蹈地表示一定按照黃副主任的指示辦。
九
雷三爺清楚地記得，那次的來頭真的不小。黃正發帶著工作組來到龍望大隊，首先召開了對雷三爺和林專家的批斗會，說他雷三兒雖然出身貧農，但階級立場不堅定，早就喪失了貧下中農的本性。說他長期包庇右派分子，打著以糧為綱全面發展的幌子，不抓階級斗爭，專搞資本主義。必須把荔枝樹砍了，開墾成百畝梯田，真正突出以糧為綱。雖然整個大會就是那個胡潤林在唱主角，但那氣勢把好多社員都搞懵了，不知道為啥要砍那些長得好好的荔枝樹。雷三爺沒有辦法，只好在批斗他之前又悄悄地動員了敬老院的院長，讓他帶著那些能夠走動的老人去阻擋那些砍荔枝樹的人。開完會以后，胡潤林帶著幾個砍樹的人，氣勢洶洶地走到山腳下。看到十多個老人手挽著手站在那里，有的人手里還拿著鐮刀，他們高喊著“這是我們的飯碗，那個砸我們的飯碗，我們就和他斗爭到底！”胡潤林氣急敗壞，要那些砍樹人把老人拉開。可看到老人群情激昂的樣子，那些人都不敢上前去。胡潤林一看這架勢，忍不住親自上前去拉，嘴里叫喊著這是資本主義的樹，你們都是貧下中農，要站穩自己的立場！那些老人不管這些，他們揮舞著鐮刀，把胡潤林嚇了回去。黃正發這時也趕到現場來了，看到一片混亂，他氣急敗壞地喊道反了，反了，快去通知公安局，派點警力來。今天非把這荔枝樹砍了不可！就在這緊要關頭，縣革委馬主任的秘書趕來了，他與黃正發耳語了幾句，黃正發臉色不好很不情愿地說縣革委指示，龍望大隊的老人們思想沒轉過彎子，應該好好地組織學習。今天就不砍了，等到大家思想通了，我們再組織人來開墾百畝梯田。這是農業學大寨的具體行動，誰要反對這個事情，就是反對毛主席！大家都好好想一想吧！
雷三爺事后才知道，原來是周方偉知道這邊要出事，跑去找了馬主任，建議緩一緩，說是出了人命不好交賬。馬主任不是很清楚這個事情，也怕出人命，就同意緩一緩。雖然荔枝林暫時保留下來了，但事情并沒有結束。黃正發一心要將荔枝林作為反面典型教育全縣農村，抓糧食生產才是學大寨的正道。這些年龍望大隊的糧食產量不斷提高，他抓這個反面典型正是為了證明“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他知道馬主任也需要這樣的典型。可恨的是那個周方偉，關鍵時刻和他唱反調。他想趁著這個機會，把周方偉也打成翻案復辟的幕后支持者。北京傳來的消息，翻案風背后不是也有支持者嗎?都是一條線上的，都得打倒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正當黃正發促使馬主任下決心狠割資本主義尾巴，組織公安干警配合去砍荔枝林的時候，先是毛澤東主席逝世，全國上下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后來又傳來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的消息，都去忙大事去了，黃正發一心要干的大事情被馬主任的要干的大事耽誤了下來。后來的事情可想而知，風向轉了，大家都去揭批“四人幫”了。在清理“三種人”中，黃正發雖然惶惶不可終日，但還是被劃了進“三種人”，徹底中止了他的政治生命。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各條戰線都在撥亂反正，農村也不列外。周方偉官復原職，后來又被選為了副縣長，分管農業生產。
隨著形勢的不斷好轉，那片荔枝林的命運也跟著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周方偉當上副縣長以后，首先就想到要把那片林子作為榜樣，讓社員們在種好糧食的基礎上，搞好牧副漁。他太了解農村了，雖然這些年包產到戶，農村不缺糧食了，但還缺錢用，所謂肚皮飽，包包空的現象嚴重存在。要解決這個問題，目前只有讓大家大搞農副產業。可是現在很多人不敢搞，怕挨批。為了打消這些顧慮，周副縣長同已經平反擔任了農業局局長的林專家商量，兩人決定去做雷三爺的工作，把荔枝林作為先進的典型樹起來。林專家打前站，先去了雷三爺的家，得知雷三爺在荔枝林，就直接就去了那里。雷三爺看到了形勢的變化，向周副縣長爭取了專項資金，終于結束了上山無路的狀況，修了一條長長的上坡路。正是荔枝開花的季節，林專家到了那里，看見雷三爺帶著幾個人在那里蔬果，忍不住參與進去。雷三爺看見他，對大家說這才是真正的老師，我都是他的徒弟。林專家來了，這里就交給他了，你們大家都跟著他好好學吧。林專家一到這個地方，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他熟練地掰下一根枝丫，一邊跟大家示范，一邊跟大家講解。把自己來做什么都搞忘了。直到吃午飯的時間了，雷三爺來叫他，他才想起今天來的事情。雷三爺說林專家，如今你也成了大忙人，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林專家說真是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我奉周副縣長的命，來和你談談荔枝林的事情。雷三爺笑道：荔枝林有什么事啊？是你們在打它的主意吧？林專家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是，就是想把荔枝林推出去，讓大家來參觀學習。雷三爺問有什么好處嗎？林專家說你想要什么好處啊？雷三爺詭秘地笑道也沒什么，就是想撥點錢，把我們村的路修一修，以后人家來參觀也方便一點。要致富，先修路嘛。林專家聽他這么一說，就放心了。他說我和周副縣長還擔心你不同意呢，你說這些，應該都沒問題。雷三爺聽他這么說不樂意了：我雷三爺也不是油鹽不進的人，我知道現在社員們雖然能夠吃飽了，但是包里沒錢，離富裕的生活還早呢！就是要多找點來錢的門道，讓農村人的腰包鼓起來。你們都想到了，為什么我雷三爺要拉后腿呢？支持！就這樣，那片荔枝林成了享譽縣內外的先進典型了，就連省里也來召開了現場會，雷三爺也成了知名人士。
十
以荔枝林為代表的一批先進典型被推出來了，三江縣掀起了開發農業的熱潮，荔枝林效應正在擴大，開發農業一時成為農民致富的門道，三江也由此成了長江中下游水果經濟帶，而且還被確定為全國的晚熟荔枝基地。按照林專家的設想，要讓三江更多的地方都有這樣的荔枝林，把三江的荔枝賣到更多的地方去，讓荔枝成為造福農村的搖錢樹。他甚至想把荔枝栽到城里去，讓三江成為名副其實的荔城。可是好景不長，南下的打工潮吸引了農村大量的勞動力尤其是年輕人，曾經為了田邊土角一點點利益都要爭吵的村民們，如今棄良田熟土而去，大多都跑到外面淘金了。雷三爺的兒子也是那時出去的。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雷三爺，看著大片荒蕪的土地，心疼得不得了。那天，林專家又來到荔枝林，看著雷三爺精心呵護正在開花的荔枝樹。撫摸著遒勁的樹干，憂心忡忡地說雷三爺，你一定要把荔枝林看護好，我相信總有一天情況會改變的，只有把我們的鄉村建設美麗了，國家才有希望。雷三爺當時還不完全明白林專家說的話，看著林專家消瘦的身軀，他心疼地說你呀，為了在全縣實現你的金山銀山的工程，病都累起了。不如趁現在好好休息一下吧。林專家擺擺手說，我累點沒啥，看著大批的農業示范園建成了，我就高興了。我現在還不能休息，我要把那些樹林，想辦法讓一些懂技術會管理的人來承包，而不是像現在有些人做的那樣，分到各家各戶去任其自生自滅。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周副縣長，周方偉也在為農村逐漸荒蕪的土地發愁，林專家的建議正合他意。兩個對土地都有極深感情的人，制定出了保護荔枝林的方案。龍望村的那片荔枝林，雷三爺當仁不讓地競標成功，他向林專家表示，一定按照他的要求，把荔枝林守護好，讓它繼續發揮帶頭致富的作用。為了那些林子，林專家不停地奔波在三江農村的田間地頭，生活也不如在雷三爺家時有規律，饑一頓飽一頓的導致他得了胃癌。
雷三爺清楚的記得，他得到消息就趕到醫院去看林專家。林專家躺在病床上好多天了，看見他進到病房，臉上露出了吃力的笑容。還沒等他到跟前，手就伸出來了。可能是吃不進東西，林專家顯得有氣無力，說話很費勁。雷三爺看著他越來越消瘦的臉，趕緊按住他正要起來迎他的身體說你別起來。說著就坐在了病床上。林專家緊緊拉著雷三爺的手，張了張嘴巴，卻沒說出話來。旁邊的護理人員告訴他，周縣長安排了縣里最好的醫生給林專家看病，他也是周縣長安排來照顧林專家的。他還湊到雷三爺耳朵前小聲說，醫生說林專家的病發現得太遲了，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雷三爺聽到這里難過得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了。雷三爺看著林專家緊閉著雙眼，知道他疼痛得厲害，就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說林專家，你有什么話就給我說，我就在這里陪著你，一直到你好起來我再陪你去看荔枝林。今年荔枝又是大豐收，人家都知道我們的荔枝是綠色環保的，爭著來預訂，價格比去年有多了幾塊錢一斤。照這樣下去，你說的栽荔枝也能致富就要實現了。前些年你指導我們村的人栽的荔枝都開始開花結果了，他們都念到你的好呢，說你是他們的貴人。林專家睜開了眼睛，他斷斷續續的說雷三爺，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了。別看現在的土地沒有多少人種，但是早晚有一天會有人搶著要的，我始終相信，只有農民富起來了，中國才能真正的富起來。土地永遠都是寶貴的。我相信你那片荔枝林今后還會給龍望村帶來更大的福音。雷三爺看他說話太吃力了，額頭上都有了汗珠，就扯了一張衛生紙給他擦了擦，叫他別說話了。林專家歇了一會又說我要說，再不說就怕沒機會了。雷三爺的喉嚨好像被堵住了，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這輩子似乎沒流過淚，今天不知道怎么就流出來了。他趕緊用衣袖擦去了淚水說那你就慢慢說，我不走，你也別著急。林專家喝了一口雷三爺端來的水，待使勁吞下去后又說我走了以后，你要把我安放在荔枝林里，我好每天都看著你。你和周縣長是我在三江的親人，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是知道的。雷三爺哽咽著說我懂我懂，你就放心吧。那天晚上，林專家就走了。他的眼睛閉得很緊，也許他真的放心了吧。
形勢的發展正如林專家預測的那樣，土地又開始吃香了。許多在外面打工賺了錢的人都紛紛回到家鄉來了，有的搞農業項目開發，有的圈地栽花種草搞農家樂。不管做什么都是通過土地來發財。有不少人也看上了雷三爺那片荔枝林，出高價想把林子承包過去連同下面的河溪一并開發。可是雷三爺看不慣他們，認為他們的實力根本就不能夠搞那么大的產業，這么做只不過是為了圈地。他才不把荔枝林交給他們呢。那些人懂什么呢？只有劉書記推薦的兩個大學生和他們不一樣。雷三考察他們半年了，看到他們承包的果園長勢喜人，來買他們水果的人絡繹不絕，關鍵是他們把好多個村的人都發動來加入到他們的隊伍里去了，使那些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人全成了領工資的人。這是他雷三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聽說他們想把荔枝林承包后，還想擴大，真正把龍望村改造成山水田園的新農村。雷三爺在告訴林專家這個事情的時候，眼前仿佛就是一片花果山的美景。
說完這些話，雷三爺心里暢快多了。他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林專家，要說的我都跟你說了，我還要去周縣長那里，雖然他也退休好多年了，可是他和你一樣，也關心著這片林子的命運，我想把這個事情說清楚了，我也要和老伴團聚了。說完，雷三爺抹了抹眼睛，轉過身準備離去。一回頭，看見了周方偉和劉書記就在他的身后，他驚喜地問道：你們怎么來了？周方偉說聽說你已經答應了給人家簽合同，劉書記都找你一天了，找不到你，就到我那里去了。我猜想你一定會在這里，劉書記就開著車把我接來了，這不就抓你個正著嗎！雷三爺哈哈大笑，說我雷三不是死腦筋，也是追求進步的。我答應了的事情就不會變卦，我相信黃大林那小子。周方偉說雷三爺，據我了解縣里把你們鄉規劃為現代農業的示范園區了，已經成功引進了龍頭企業。那黃大林就是人家集團公司派來做規劃的。他們把樣板做出來，專業合作社照著做，然后通過公司的銷售渠道把一系列的農產品賣出去，這不就達到了農民致富的目的了嗎？我們過去一直就想辦而沒能辦到的事情，他們年輕人辦到了，我們一定要支持。劉書記也接著說雷三爺，現在國家隊農業的政策那么好，土地也只有流轉到那些有能力的人手里，農村這片廣闊的天地才能真正成為希望的田野。你放心，那黃大林說了，轉讓的價格不會虧待你老人家的。雷三爺一聽，連忙擺手：劉書記，千萬別談錢的事情，我不為別的，只為給這片荔枝林找個好的歸宿。如果非要給我的報酬，每年荔枝成熟的時候給我送幾顆來，我嘗嘗味道變沒變。味道變壞了，我可是不依教的哦！
雷三爺，你可以隨時來檢查我們的工作，我們還想請你當顧問呢！不知什么時候，黃大林也來了。他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學的是農林專業，回到家鄉就是想在這里大干一場。干了快三年了，已經小有規模。為了把家鄉的現代農業做強做大，他與一家實力很強的龍頭企業合作。他們看中了龍望村優美的環境，也聽說了雷三爺和林專家與荔枝林的故事。剛才聽了雷三爺的話，黃大林很感動。雷三爺看到他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高興地說那我也成了領工資的人了？以前的毛主席說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到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就像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我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的身上了！你們就放心大膽地干吧！黃大林向雷三爺和周老縣長、劉書記展望著荔枝林美好的前景。他說公司準備以荔枝林為中心，將金龍湖也擴近來，方圓上幾千畝的土地能栽荔枝的都栽荔枝，能種蔬菜的就種上各種綠色蔬菜，湖里除養殖生態魚以外，還要讓碧波蕩漾湖里泛起扁舟...總之，就是將龍望村打造成人人羨慕的田園山水美麗鄉村，讓城里人爭著往鄉下跑。歲月在周方偉的臉上刻下了滄桑，他受黃大林的感染，激動地說真羨慕你們趕上了好時光啊！年富力強的劉書記也說中央對農村的土地流轉也有了新的政策，你們就甩開膀子大干吧，現在的政策是錦上添花，你們越干得好，獎勵的力度就會越大。縣政府已經爭取了項目資金，準備將示范園區的道路按照現代農業規范化的標準進行修建。只有把農業現代化搞好了，農村才能真正的富裕起來，全面實現小康的目標才能真正實現。這些希望都寄托在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身上了！黃大林熱血沸騰，宣誓般地說老前輩，你就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努力的，讓龍望村綠水青山常在，金山銀山永遠！雷三爺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大聲說道林專家，你聽到了吧，這些大學生比我們都強，你的心愿他們一定會實現的，你就放心吧！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笑聲在荔枝林回蕩，隨著荔枝林里的風飄得很遠很遠......
宋曉紅
2017年8月
作者簡介：宋曉紅，筆名江心，中國作協會員，瀘州市作協名譽主席。現任合江縣文聯主席。熱愛合江，皆因生于斯，長于斯，大江的秉性孕育其心智。恢復高考即考入大學，畢業于西南師范學院（現為西南大學）中文系，文學學士。
上世紀八十年代即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有小說、散文、劇本在《四川文學》、《瀘州文藝》《瀘州作家》等省市報刊上發表，曾獲四川省小品大賽和瀘州市政府文藝獎等獎項。已出版個人文集《晚香》和長篇小說《失去童心的歲月》。
地址：四川省合江縣黨政大樓二樓文聯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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