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落(中篇小說)
四川合江縣城關中學 李洪云
電話13086448858
鳴訴:為了不引起誤會,文中的人名和除合江縣中學的名稱外的地名均為化名,因為是小說,不便于追求考證,請看官周知。
一
窗外是一輪西下的夕陽,她不小心撞上彩霞的甲板。彩霞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半個天空,連太陽也被燒成了一團熔化的鐵球,鮮紅得耀眼,眼看就要從山崖上掉下。彌漫的熱氣使整個天空都悶成了一個掙脫不開的籠子。
但是,在教室里,同學們雖然汗流浹背,卻仍然頭也不抬地做各科作業。因為再過幾天就是升學考試,時間不等人。今年招生人數很少:全縣高中只招九十人,中師、中專加起來不到四十人,而全縣參加考試的人數就達四、五千人。這“千軍萬馬共渡獨木橋”的景象真讓人著急,因為,參考人數太多,而且,由于前幾年發生了前所未有的“三年自然災害”,吃飯都成了大問題,國家沒有力量投向教育事業,使很多學校停辦,造成往屆生多,這些往屆生實力強勁,我們要想考上確實太難了。所以,大家都往書堆里盡情地鉆,以免被擠到落榜的“河”里——因為,那時考上高中就有考上大學的極大可能,考上中師中專就是參加工作,這輩子的飯碗就解決了。這可是一個人最重要的終身大事——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焦急地等待天空里那一絲淡淡的晚霞被最后抹去。晚飯后,我趁著夜色,悄悄約了王淑琴到外面散步。
她是班上的文娛委員:嗓音特別好:銀鈴一般的清脆,悅耳又不乏委婉,全校沒有哪一位同學比得上;那苗條的身段、妖艷嫵媚的臉蛋,是人見人愛,多少男同學被她吸引我也說不清。但是,能夠請動她的唯一一位男同學,就是我。僅此,我受到了同學們的羨慕和嫉妒,而且,我為此感到了莫大的榮幸和驕傲。
“作業完成沒有?”
“真是累死人了!基本可以說,叫做完成了,還沒有檢查。課文也還沒有背。”
“我也差不多。”我說 。
她伸了一下腰肢,然后懶懶的坐在草地上:“真想睡它一覺,舒服舒服。”
“那——我給你壘鋪。”
“你這家伙好壞,不知羞,不知羞!哪有你這樣死皮賴臉的?”她一下撲過來,拳頭雨點般打在我的身上……
打了一會兒,她終于沒有力氣了,就索性把雙手柔軟地搭在我的肩上。我拉著她的手,扶她坐下,她偎依在我肩上,說:“借借你老人家的肩膀,做本小姐的枕頭。”
“謝謝這位革命小姐同志的抬舉和信任,讓我挑起革命的重擔。”
我細心地聆聽她溫柔的呼吸,偵察她微閉雙眼美麗得令人陶醉的臉蛋,問她:“你的志愿填好沒有?”
“填好了。老師說我家庭困難,又是天生一副教書的料子,要我第一志愿填報師范,以后出來也好有一個飯碗。但是,我拿定主意報考高中,將來考大學。不過,我考大學的第一志愿是師范大學音樂系,將來還是要和學生混在一起,我喜歡和孩子一起唱歌跳舞。你呢?”
“跟你一樣,高中。老師說了,考高中好,將來還要到大學里深造,特別是我們這些工農子弟,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要成為黨所需要的人才。但是,我的理想沒有你遠大,我的成績不如你,當然就沒有憧憬到要考大學的事兒,更沒有想過高攀到考音樂系那種玩意兒,因為我那‘鴨青’(男性的鴨子)一般的聲音不容許我有那么遠大的叫做‘理想’的奢望。”
她“噗哧”一笑:“你真乖,還頗像有點自知之明的味道,自稱鴨青也算是一種美德,雖然有王婆想要自夸的思想,卻沒有王婆那么的敢于自夸的臉皮。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假如你考上了而我落榜,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什么假如?還沒有開考就泄氣了。你的學習成績頂呱呱,平常考試成績一般都比我好,一定要有信心。我還擔心自已是否有把握呢。我有信心,你一定更有信心。我們互相鼓勁兒,一定能上,一定!不要自已嚇著自己。好嗎?淑琴。”
“志文,不要老糾纏這事了,我們談點別的吧。”
“那好,干什么呢?”我想,“唱歌。”
“好,唱歌,好久沒有認真探口氣了,唱什么呢?”
“《花兒與少年》。”
我們小聲的唱起來,不是怕驚動了寧靜的夜色,而是怕被人聽見了。因為,在那樣的年頭,男女之間稍有接觸,就會被人認為是談戀愛。因為,談戀愛是小資產階級思想,是低級趣味,要受到老師的批評,搞不好還會受處分,甚至被學校開除,甭想考學校不說,還會成為一輩子的污點。
唱完之后,我說:“你是花兒,我就是少年。”
“你想得美,我這朵鮮花與你這牛糞一樣的家伙從來不沾邊。你就不要老想著吃天鵝屁,打本姑娘的主意了。”
“不要嫌棄牛糞了,我是你這朵鮮花所需要的肥料。”
“真是不要臉的人說不要臉的話,王婆賣瓜也沒有你這種自夸的方法,我的癩蛤蟆少年哥哥!”她用雙手捧著我的臉,認真的端詳著,“這牛糞眉清目秀的,還不錯。假如有一天真的插在這堆牛糞上,也只好認栽了,好不?”
天邊緩緩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它釋放出銀色又仿佛略帶淡黃色的光芒,像一塊晶瑩、冰冷而且無暇的翡翠,懸掛在一瀉無垠的碧空里。但是,它離我們太遠了,不能驅散我們身上的熱量。周圍的空氣像一潭死水,把我們靜靜地沐浴著。我們陶醉在銀色略帶淡黃的月光下。我看著她,看著她那美麗動人的眸子像一汪秋水,在月夜里蕩漾。當她看我的時候,我連忙把目光移開,因為她火辣的眼神每次掃過來都使我毛骨悚然。盡管是在朦朧的夜色中,是在淡淡的月光下,她也許看不清我,也許她并沒有注意我。
我說:“剛才你說我是老人家,請教了,鄙人到底有多老?”
“很老,老得應該扔進垃圾堆里了。”
“是不是老到當‘公’了”
淑琴聽了,立刻站起來,一下子把我按在地上,掄起拳頭,密密的打在我身上,說:“看你還亂說,看我收拾你……”
“饒了我吧,你才老,是老……”我不敢繼續說。
打了一陣,她累了,就坐在我身旁,說:“這次是本小姐小試牛刀,以后再想占便宜,看本小姐怎樣收拾你。”
“謝謝淑琴小姐不殺之恩,以后我就讓你用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你呀,是個壞人,不像我的哥哥,我以后不喜歡你了。”
“那我以后好好表現,做你的心上……”
“又亂說,看我不打扁你。”她說著,就抱著我的臉,狠命的親了我一口,“我真想狠狠的咬你!讓你的感情也受傷。”
我摸著被她親過的臉,一股暖流立即涌遍全身——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親吻我,讓我的感情第一次受傷。
其實,自打進初中起,我們就很要好,經常在一起。學校的農場里,常常是我們兩人的身影。她的力氣小,我幫她挖土、挑糞,她就播種、除草。學雷鋒那陣,學校號召同學們在校內各個角落空地上挖土種“增產堆”,我們各自的增產堆居然奪得第一、二名;每次文藝表演,都是我二胡伴奏她唱歌,她那曲《馬兒啊你慢些走》,展現了她純清動人的歌喉,我們編的《思念的港灣》以委婉清麗而感動了校園……
那支歌至今還在我心中流連,讓我魂牽夢繞,雖然時光的流水沖刷著記憶,但是這支歌卻是那么深深的銘刻在我心靈深處,永遠不會被抹去:
什么叫思念
也許是牽腸掛肚
把動人的歌喉展現
演繹妸娜的舞姿
刻畫心的感覺
要把美好的憧憬
寄托遠方的祝福
還有委婉的溫馨
向你傾訴
這就是
扯不斷的思念
啊
思念是一種朦朧
動人的風景線
是心靈的火花
檣桅溫馨的港灣
啊 思念
什么是思念
找不到固定的旋律
寫出優美的畫卷
抒發來自肺腑的情意
默默面對嫦娥
偎依多情的樹蔭
總是牽腸掛肚
總是夢中團圓
千里共嬋娟
這就是
點燃的思念
啊
思念是一種朦朧
動人的風景線
是心靈的火花
檣桅溫馨的港灣
啊 思念
但是,我們的舉動,被細心的班主任老師發現了。一天下午放學后,我被叫到辦公室。
“你和王淑琴關系怎樣?”
“沒,沒……我們是同學,我,我們,沒沒有關,系系怎樣。”我心里馬上緊張起來。
“同學?你們是同學?你知道你們之間已經超越了同學關系嗎?”
“我……我……”
“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沒,沒……沒有。”
“沒有?你以為老師不知道,你們的行為能瞞過老師的眼睛嗎?小小年紀,才十二、三歲,照這樣,發展下去還得了?要注意影響,心思要用在學習上,思想千萬不能拋錨,不能去想學習之外的其他東西。老師知道,同學之間,包括男女同學之間,應該建立良好的同學關系,但是不能超出同學關系的界限。不能太親密了。我在班上再三強調,學生時代,一律不準談戀愛。你把老師的話當成耳邊風了。這種行為是錯誤的,是要受學校紀律處分的。一旦受處分,就要記入你的檔案,你人生道路上就有了一個污點,以后的升學、工作都成了問題。另外,你出身好,是貧農家庭,更要站穩階級立場。眉來眼去、卿卿我我、花前柳下,沉湎于談情說愛,是小資產階級的腐朽情調。你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有幸生活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一定要珍惜,一定要用心學習,你出身好,是革命的好苗子,要為貧下中農爭口氣才對……千萬要防止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襲,有時間多讀毛主席的著作,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
我含著淚,默默地從辦公室踱出來,感覺自己內心有了極大的屈辱,受到了莫名的傷害。我覺得我們沒有談戀愛,只是很要好,我只想跟她在一起,并沒有別的想法。但是,這種想法是不是談戀愛呢?我為什么沒有想著和別人在一起呢?我實在說不清楚。反正,我想念她,不想離開她。
我發現,她也被叫到了辦公室,而且,也哭著出來。
自那次談話之后,我們的位置也被調遠了,我們互不搭腔,好像互不認識一樣,生怕老師又有什么新說法。
我下定決心不去想她。但是,我的雙眼老是不由自主的打量她。我發現,她也老是偷偷的打量我。不知是什么緣由,只要一靜下心來,我腦海里浮現的就是她。真要忘掉她 實在太不容易了。到底是什么時候,她竟然闖入我內心深處?如果不想她,我的內心只有無限的失落和空虛。
終于,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悄悄地叫住了她。到了僻靜處,向她訴說老師的談話。
“我知道了,”她非常委屈,“老師是為我們好。”
“我們怎么辦?”
“不要見面了吧,以免老師又說我們有什么關系。”說著,“哇”的一聲,她撲到我的身上。我平生第一次被女孩撲到身上,那難以言表的一股暖流在我全身掀起洶涌的波濤,似乎要沖垮我脆弱到幾乎不設防的思想的堤壩。我激動不已,和她抱頭痛哭。很多想說的話,都被那酸楚的鼻子一股腦兒給吞噬了。
我輕柔地在她背上撫摸,多么柔軟啊!好像磁石吸引著我,再無力氣將手移開。莫非,這就是戀愛?
我們還是依依不舍的分手了。一年多來,我們在公開場合很少見面,即使偶爾碰見,她都避開我的眼睛,把頭低下,滿臉通紅地走開——這漫長的一年多。
終于,熬到快畢業了,我才冒險悄悄的請她出來,于是就有了開頭那一幕。大家都在忙,我們卻神不知鬼不覺的地這兒見面,頗有游擊隊的風范。
我們像兩只快要出籠的小鳥,在這朦朧的田野上呼吸著無盡的新鮮空氣。雖然很熱,我們還是享受舒服。我們知道,快要自由了,真想歡呼即將到來的幸福,但是,“快要”離到達自由的彼岸畢竟還有一段哪怕非常微小的距離。這腳在沒有邁出“籠”門之前,就不能叫“出籠”,因而,我們不能歡呼,不能放聲歌唱,那樣太危險了。
我們應該談些什么呢?出籠之后將面對怎樣的世界,應該有什么打算,我們都不知道。因為我們的憧憬中,一心一意想到的,就是考學校,我們腦海中的未來是什么樣子,真的無法回答,也無從打算。我們就在這沒有打算的月光飄灑不已的夜色中共同度過,我們真想能夠共同融入輕紗一樣和藹而溫馨的月光中。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我們輕聲的唱著這當年叫做“黃色歌曲”的靡靡之音,陶醉在這朦朧擁抱的月光中。
二
錄取通知書終于下來了。我高興得心都快蹦出來了,一口氣跑了幾十里地,去向她報喜,同時,去看她是否也被錄取。
終于,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她門口。實在累得不行,進門之后,我一屁股癱倒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動彈。她連忙給我倒水,并且接過通知書,很高興的唸著:
錄取通知書
徐志文同學:
根據本人的報考志愿和考試成績,你已被錄取入我校高中部六八級一班學習。
特此致賀!
合江縣中學校
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
她雙手把通知書捂在胸前,非常高興。但是,我似乎看出她略帶傷感。就急切的問:“你錄取沒有?”
“沒有。”
“真的?不要騙我。”我實在不敢相信,她沒被錄取。因為每場考試結束,我們都對了答案,她大多做得比我好。
“真的沒有。聽街道居委會主任講,能不能考上高中,主要不是看成績,而是看你的成分好不好,如果成分不好,成績再好也可能考不上。像我們這種人,因為成分不好,就有可能落榜,所以必須做到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隨時接受祖國的考驗和挑選。并且說,現在不管是考學校還是參加工作,都要看成分。如果成分不好,成績再好也可能考不上不說,連參加工作那些單位也有可能不會要。主任說了,要我作好思想準備,如果沒有考上學校,就在街道上做些公益事情,等待分配,看看有沒有那種比較差的沒有人去的單位肯不肯接收。所以,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了,志文,不是嗎……”她強作笑臉,想掩蓋心中的憂傷,可是眼里立即涌出兩行淚水。
“這不公平!他們不能這樣對待你。”她淚汪汪的訴說,使我心里很痛苦,忍不住吼叫,并且給她擦淚,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也淚水一個勁的往外涌。
“這就叫公平,誰讓我的家庭是漏劃地主呢?”
“成分有什么關系?老師講了,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選擇,他還引用毛主席的話說,‘要注意成分,但不是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這些話言猶在耳,還算不算?”
“什么算不算?這我可不能解釋,只有請教老師了。”她轉過身去,抽泣著,然后竟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趕緊過去摟著她,給他擦眼淚,說幾句安慰話。可是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卻止不住地繼續流下來。
“王淑琴的信!”外面郵差在叫。
我連忙接過信,看信封地址是合江中學。我知道,她被錄取了,就把信遞給她。她雙手把信捂在胸口,半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后長長地吐出,如釋重負一般,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終于如愿以償了。”
我嚷著:“快拆開,快拆開看看!”
“別慌,就是你,讓我白哭一場,先算這個賬。”
“莫名其妙,你哭是自覺自愿的,關我什么事?”
“誰說我是自愿的,誰說我是自愿的!”她把密密的拳頭送給我,“看你還敢亂說。”
“我投降了,都是我惹得禍,我惹得禍,好嗎?”
“你不來誤導我,讓我牽腸掛肚的想,讓我平白無故以為沒有考上,我會哭嗎?所以,該不該找你算賬?”
“我服了,你的歪歪道理。”
她過來拉著我的手,說:“你猜猜,我分在哪個班?”
“當然是和我同班。”
“我才不呢,如果跟你同班,我就苦了。”
“你這話有點怪味。為什么?”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因為,我不想你還那么死皮賴臉的來追我。”說著,又是一頓溫馨的拳頭密密的打在我的胸脯上。然后,她張開雙臂,撲在我身上,雙眼緊閉,好久不愿睜開。說,“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我們成了冤家。”過了一陣,才慢慢地仰起臉,徐徐把眼睜開,用那雙眸子盯著我,而且一臉燦爛的微笑,“看你那死皮賴臉的樣子,真的不想要你了,我真是闖了鬼,被你這家伙給冤上了。說不要你吧,又不忍心看著你一個人可憐兮兮的。本小姐最可憐你這種披著羊皮的狼了。”
終于,她慢慢地拆開信封,唸著:“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片刻之后,將通知書緩慢地展開。
“六八級一班,啊!六八級一班,我們又在一起啦……”屋里蕩漾著我們歡呼的聲浪。
她拉著我的手:“走,曬太陽去。”
我們狂奔在小鎮布滿浮石叫做“街道”的小馬路上,出了小鎮后拐彎向山頂上奔去。沒跑幾步,她就跑不動了,我只好扶著她,一步一步地捱上去。終于,到了山頂。我們一下子癱倒在草地上,喘著粗氣。靜下心來之后,望著那萬里無云的天空:這湛藍色的清澈透明、深邃莫測,讓人感到心曠神怡。多么醉人的天空啊!
我提議,大家一起高喊“太陽,我來了!天狼星,您好!”
遠方,停泊著我倆的聲音,是我們的感情迸發的火花。
歇了一會兒,她說:“讓我們倆來一次階級大搏斗,好嗎?”
“好哇,讓我來教訓一下大資本家……”一會兒,我情不自禁的被她壓在下面,她高喊:“剝削階級復辟啦……”
我也高喊:“資本家打工人咯,解放軍叔叔快來救我……”
突然,我發現她手上有血跡。一看,被刺劃破的。“吸血鬼,快吸干凈!”“是,首長。”我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添去血跡。
“哎,怪臟的,誰要你吸!”
“我讓它臟,我們臟在一起。”
“你這家伙好壞,盡占人家便宜,不跟你好了。”她溫情的伏在我身上。
過一會兒,她說:“這里很空曠,似乎缺點什么。”
“是的,缺點美妙的歌聲來填滿這空曠——你的悠遠清麗和我的寬廣渾厚。”
“幺兒啦(讀作yer la)!什么寬廣渾厚?你不是可愛的鴨青嗎?還配什么寬廣渾厚!笑死人啦。”
“是的,我是牛糞,琴琴是鮮花,沒有牛糞臭,哪來鮮花香?我倆是天生的一對地作的一雙。我們來一曲吧。”
“七月的熏風吹送著花香,美麗的祖國燦爛輝煌……”我們狂熱的唱著、跳著,把我們的歌聲作為對這清新曠野的奉獻。
她又說:“我們來一曲男女生對唱,好不好?”
“唱哪一曲呢?”我想了又想。
“來一曲黃色的吧?”她的眸子盯著我。
“好!妹呀,妹呀我的妹呀,你頭上戴的是什么樣的花呦,你要對我說。”
“我呀,我頭上戴的是散呀呀兒塞呀呀兒塞,幸福的花呦,為妹對你說……”
只有在這里,我們才敢盡情的發揮,什么黃色紅色都不管那么多了,因為在這里,只有我們倆。
玩兒到天快黑了,我們才心滿意足的下山。
為了防止蛻化變質,她對我進行“勞動改造”,要我背她回去。這么重的革命種蛋,我能承擔嗎?‘弱不禁風’的我假裝不答應,卻一下把她拉到背上。她高興極了:“豬八戒背媳婦了,豬八戒好可愛哦……”
我說:“這叫鮮花插在牛糞上。”
“我的志文哥哥就那么丑嗎?太謙虛了吧?”
“丑是丑,但是有用。牛糞是養料,培養出如此美麗的鮮花。”我說。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死皮賴臉的要死死賴住我這朵鮮花嗦。”
“不然,我為什么甘愿成為令人朝思暮想的牛糞?”
“誰跟你朝思暮想了,你這家伙,回去本小姐跟你算帳。”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看本小姐不夜叉到你死去活來呦”
“琴琴小姐,本雜皮這堆牛糞讓你想定了。”
“你這家伙不要太張狂了,世事難料,我還是自由的身子,還在考驗你呢。能不能掉進你的虎口,就看你的本事了。”
“琴琴同志請放心,本家伙盯上你了。”
她媽做好飯,早已在門口等著:“你們倆家伙玩兒瘋了,簡直不像話。”而且假裝不高興:“看你把人家志文累得!”說著,又拿毛巾給我擦汗。
“伯母,是我自愿的。”
“老大不小了,還這么瘋野,也不知道自己是姑娘家。”
聽了媽媽的責怪,她不好意思的說:“媽,這是什么時代了,您還這么封建。”她又轉過臉,給我做了個怪相,“耶!”
我也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緋紅著臉。
琴琴也走過來,給我擦汗:“以后還要接受改造,在本小姐面前,只準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記住了沒有啊,乖乖。”
“是,遵命!”
今晚的飯菜特別香,桌上擺著臘肉,說是為我們考上學校特地準備的。我趕忙夾了一塊:“伯母,您吃。”又夾一塊:“伯父,請。”
伯母樂了:“淑琴,你看人家志文多乖,學著點。”
淑琴說:“誰不乖了?”
“你乖,你乖。”
“媽!”
淑琴夾一塊肉給我,說:“志文,多吃點,你要記住,今天是我倆最愉快最難忘的這一天。”她摟過我的臉,親了一口。
“我一定記住:公元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我們一生中最不能忘記的日子。它將給我們留下洗不掉的回憶。到地老天荒的時候,這一頁還是年輕的。”
“我要把這個日子記在腦海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到行動上,每天都翻開復習一遍。”
“對,然后有一天,我們都死了,我就把它鐫刻在墓志銘上。”我憧憬著,向她展示我的想象,覺得如在夢中。
“去去,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她一嚷,把我驚醒了。
……
開學了,她特地打招呼:“小心點,謹防老師發現了理抹(批評)你。”
為慶祝我們考上合江中學,我悄悄約她到一個小巷吃飯。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約她下館子。館子很小很偏僻,但我們還是不放心,檢屋角那張桌子坐下。
我們不敢挨在一起。因為,在那個年代,十幾歲的孩子坐在一起會引來人們奇形怪狀的目光和風言風語的議論。
我們點了菜:粉蒸排骨、炒血皮菜、炒茄子、南瓜湯,二兩甜酒。我們從來沒喝過酒,今天是第一次品嘗。
怕她醉了,我只給她斟了小半杯。我舉杯,說:“為了冤家又聚首,干杯!”
她聽了,不禁一笑,酒喝下去,就嗆個不停。我趕緊過去給她捶背,緩過勁兒來之后,她說:“你這鬼頭鬼腦的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盡逗人惡心,還跟我冤家,看我以后怎樣收拾你。”
“我要看你醉了的模樣,我要看看我的醉西施究竟有多美。”
“假惺惺的,你以為這樣本小姐就喜歡你?沒門!”
“我就賴上你了,我的心肝兒。”
“還心肝兒呢,本小姐不是吃素的,隨便被你花媚鬧嘴的就騙了,打消你的那些歪心斜念吧,我的阿哥!”
她酒喝得不多,但是卻醉了,臉色緋紅,果然一枚活脫脫的醉西施,讓人看了只有陶醉。她走路踉踉蹌蹌,不能自己,這可把我難住了。原來商量各自回校,現在她卻不能走。大街上少男少女能夠相扶嗎?被人發現傳出去,只能讓人吃不了兜著走。幸好,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只能冒險攙扶她回了學校。
但是,我們還是被人發現了。第二天班上有了風言風語,同學們有了故事的話題:
“敢在大街上親熱,要點膽量。”
“聽說還吃了酒 ,騷在一起了。”
有同學看見我進教室,還唱起了“妹兒呀,妹兒呀我的妹兒呀,你頭上戴的是什么樣的花嘞哦,你要對我說……”等等。
那幾天,我只敢把頭揣在懷里,進出我們的教室。
幸好,沒有傳到老師的耳朵里。不然,又要重新熬一次“三年自然災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