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嫁人之后
“歡迎,歡迎光臨!歡迎光臨美麗的四合山!”車輪嘎然而止,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飄渺而來。是哪位少女,嬉戲黃鸝脆鳴的春天?還沒有來得及細想,隨著嗓音,一雙忒有女人味的手握住了我們。
“她叫小芳,我們四合山村的支書,這就是她家承包的果園……”望龍鎮(zhèn)退休的李老鎮(zhèn)長給我們介紹。我才注意到,不是少女,是一位大約三十多歲的婦女微笑著,迎接我們。
“小芳?”一下子,我的思緒被拉回到八十年代——“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她那劉海下面白凈的臉龐,幾無紅艷卻冰清玉潔,不施粉黛也素染芳華,還鑲嵌一對精致的酒窩,隨笑靨輕盈舒展;只見她輕挑眉梢,眸子里輕漾兩汪秋水,讓人領(lǐng)略了羅敷采桑也韻味陌上;但看她高挑個子,在春風里婷婷玉立,似飛天嫦娥,佇立廣寒,讓人陶醉了一襲無際遐想……看她依然“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只是隱約覺得,走出閨房的她,似乎稍稍的抹掉了少女時代的些許風采。
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心里贊美之余,我打探一下剛才的猜想,“看來,你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了吧?”
“而立之年?拜托你不要裝嫩了我。你太不知道本大娘‘芳齡’有多資深,告訴你吧,本大娘早已是跨過天命,五十有二了。”
“幺兒啦(讀作yer la)!真是好囧的狐仙妹妹,雖抹風霜卻風韻猶存!”我有些不敢相信。
“她可是我們這一帶百里挑一的漂亮媳婦伙。”老鎮(zhèn)長的話更加深了我對“美麗”二字的位移,“真的,橫看豎看都只有三十多歲。”
本來是花開季節(jié),荔枝也趁此時,抽出了花苔(花蕾)。“今年的荔枝一定是大豐收,看看那么多花苔,就知道了。”
“可是不一定,雖然挺過了冬天的大雪,這開春了,還有很多關(guān)口呀,比如剪除徒枝、短花苔、防蟲、防梅雨、防黃沙……哪一樣都馬虎不得。”小芳介紹說。
“哎呀,怎么把花苔折斷了?多可惜呀!”同來的小芳看到有人在樹上打花苔,感到很驚訝。
“小芳姑娘,你就不知道了,這叫短花苔。”老氣橫秋的我,自以為很滄桑的說,“短就是斷的意思。”
“你也叫小芳?”小芳過來摟著小芳姑娘,很親熱的問。
“是的阿姨,我叫劉小芳。”
“小芳姑娘是城里的吧?”
“就是。”
“難怪你不知道,為什么要‘短花苔’。花苔多是好事,但是花苔太多,卻成累贅。因為花苔太多,會造成營養(yǎng)跟不上,就像一家人,孩子多了,照看不過來。到了坐果(掛果)的時候,營養(yǎng)差的,就會坐不上,即使坐上了,好多也會掉果,存留下來的果子,也會被扯稀殃,果實很小,收成也差。除掉了一些花苔,剩余的有了充足的營養(yǎng),發(fā)育好,果子大,味道好,這就叫你們說的‘顧全大局’,或者說‘舍車馬保將帥’。”小芳說得頭頭是道,還很有些“理論”味。
“哦,原來這荔枝的管理還有些學問。”小芳姑娘還頭一次聽說。
“是啊小芳姑娘,這里頭學問可是大著呢,而且很費功夫。成親了沒有?”
“才畢業(yè),還沒……”劉小芳羞紅著臉蛋,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別不好意思,阿姨跟你說了,如果有人給你儲備了一枚白馬王子,你們就要用心互相了解,為愛情的健康就要勞精費神,像荔枝短花苔、防蟲、施肥一樣,好好打理、好好呵護,使自己終于成為他心中不二的‘釘子戶’,愛情之果成熟了,才能開出提貨單,混和成比翼連理。”這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芳是過來人,真的有些體會。”我說。
是的,“是有些體會。”小芳若有所思,“退回去在八十年代,就是李春波那支歌唱紅那陣子。我這個山里孩子,不留神出落成青澀大姑娘,在當?shù)貢r興的小學戴帽高中班畢業(yè),大學沒考上,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樣,聽說嫁到平壩地區(qū),能夠多吃大米之類的細糧,還沒有認識我那老公的猙獰面目,就被媒婆撮合,一頭撲到現(xiàn)任憨包的懷抱里。在這里‘改土造地’建造百畝大田,說是‘以糧為綱’,一年建成大寨縣。漫山遍野樹木野草都被砍光種上糧食,可是仍然餓肚子。這百畝大田里,有些百年荔枝樹,為了統(tǒng)一規(guī)劃,公社下令砍掉,建成‘大寨田’,社員們不同意。可是胳膊肘拗不過大腿,眼看荔枝樹就要保不住了,中央文件下來,改革開放了,開始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生產(chǎn)隊因為管理不善,這荔枝也沒有什么效益。承包出去,好多人沒有膽量,有人承包了,也是沒有什么搞頭而退出。后來,我就放大膽子,賭它一碼。”
“承包下來,還是吃了些苦把?”
“那是當然。那時候荔枝樹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大約有只有百把株。我們買了苗木,陸續(xù)補上,經(jīng)過好多年,才成了今天的規(guī)模。都知道馬兒跑得快,還要不吃草的事兒,是沒有的。我們一上來就聘請懂得管理的老農(nóng),加強管理,肥料是個大事,幸好那時候城里沒有化糞池,我們到城里收購,私人的、官毛廝的,都用船拉回來。囊中羞澀的那個時日,收購人糞尿可是要一大筆錢啊!幸好有政府的農(nóng)用低息貸款,我們還是挺過來了。生產(chǎn)隊第二年才收承包費,對我們支持也很大。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一年收獲了四、五萬斤,賣了萬把元,扣除成本,還抹得過,第二年,開始有了盈利。過了幾年年,還清貸款,接下來我們還成了萬元戶,到了今兒,雖不說腰纏萬貫,也算是小富之安了。”
看來小芳的承包還是比較順利。
“順利?”小芳笑瞇瞇的望著我,“中間還是有些小小的插曲。”
“什么插曲?”
“看到荔枝林管理走上正軌,還是有人眼紅了。他們用匿名信‘代表本村全體革命群眾’,告到上面,說我在搞資本主義,搞投機倒把,破壞了社會主義的的集體經(jīng)濟,嚴重打擊了貧下中農(nóng)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積極性。”
“上面來給你撐腰了嗎?”
來了,“不是撐腰,而是來割我的‘資本主義尾巴’,說是四合山資本主義復辟了,”那一下可是慘了,公社三天兩頭把我們叫去批判,后來干脆說要收回我們承包的這片林子,準備重新規(guī)劃,改造成為“以糧為綱”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示范基地,他們說,這么好的一片土地不種水稻卻種“吃不飽”的水果,太可惜了。我們據(jù)理力爭,他們說“‘胡鬧’,還揚言要抓我們這些資產(chǎn)階級殘渣余孽的典型。”
“他們收回這片林子了嗎?”
“收回了,收回了卻疏于管理,我們也只好閑著。但是,利用閑著的機會,我們好多次到縣上反映情況。幸好在這節(jié)骨眼上,92年小平同志南下,要求更加改革開放,春風很快吹到了四合山,縣上非常支持我們,荔枝林從劫難的邊緣被拯救了回來。”
我們邊聊邊穿過荔枝林,向遠方遙望,萬里長江就在我們腳下瀟灑磅礴,奔流而過。據(jù)李老鎮(zhèn)長介紹,這片土地是江水沖刷、堆積而成,“看這遍地鵝卵石,就知道這塊土地的滄桑過往。”他還說,這里土壤的PH保持6左右,顯微酸性,又是典型的亞熱帶氣候,特別適合于荔枝這樣的亞熱帶水果生長。
“我們的荔枝品種多個頭大,味道參差多樣,讓人感覺不錯,因而供不應求。告訴你吧,每年荔枝上市,就被一搶而光。今年的荔枝我們在去年就已經(jīng)接單完畢。再有下單的,只能等明年了。”
“去年的荔枝已經(jīng)爛市了,兩、三元一斤都賣不脫。”
“可是我們這里,沒有這種情況。以產(chǎn)量最多、容易爛市的‘大紅袍’為例,去年我們下單價為10元一斤,還是‘皇帝的女兒’,別人一轉(zhuǎn)手就賣到15元。因為我們的大紅袍大如雞蛋,卻幾乎是小米子(小核),味道也是上佳。妃子笑、黛綠、陀緹等名貴品種,更是讓人青睞。聽說過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2000元/kg的天價黛綠吧,有好多就是我們這里產(chǎn)出的。”
“上了北京了?!”聽了她的介紹,我們感到驚詫并且贊嘆,就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幺兒啦!”
她在驕傲之余,臉上略顯歉意:“實在不好意思,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到了七八月份荔枝成熟了,你們再來品嘗。說好了哈。”
“你們這里山清水秀,除了發(fā)展荔枝,還可以搞點多種經(jīng)營、搞點綠色低碳旅游休閑項目,就更來銀錢了。”
“就是。我們也是正在規(guī)劃,找人作了高起點設(shè)計。準備搞農(nóng)家樂,建不同檔次的鄉(xiāng)村賓館,這林蔭下還要修一些幽徑小道,修亭臺樓閣,吃住玩兒都有了,讓小芳姑娘那樣的青澀男女來這里玩兒一把山盟海誓、長亭短亭,體驗愛情的花前月下,那是有多么妙不可言!”
“阿姨盡是拿我玩笑。”小芳也許不好意思。
“可那個年頭都是時興革命婚姻,不能有談情說愛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低俗情調(diào),被人抓住了現(xiàn)行要扣上‘壞分子’的帽子,進行批判斗爭,嚴重的要進行管制,特別嚴重的還要判刑。可以想象,那時年輕男女的愛情土壤是,多么貧瘠。現(xiàn)在該你們玩兒這種情調(diào)、享受愛情精準扶貧之樂了。是不是啊小芳姑娘?”說得小芳姑娘一臉芳菲。
“什么是愛情的精準扶貧?”隔了一會兒,一臉芳菲的小芳姑娘聽了,大著膽子文。
小芳忍住笑:“就是瞄準了一個,要全身心的愛他一個,不能山外青山樓外樓、移情別戀、廣種薄收。是不是啊,小芳姑娘?”
“小芳真是個機靈鬼,像林彪學習毛主席著作一樣,活學活用了。哈哈……”我也穩(wěn)不住笑了起來。
小芳還頗有憧憬,“我們還利用這林蔭地面種一些耐陰作物,喂些豬羊雞鴨,進行多種經(jīng)營。現(xiàn)在城里都是化糞池,好好的肥料全部都隨‘一江春水向東流’了,你看那些雞牲鵝鴨嬉戲玩耍,很有鄉(xiāng)村風味,豬羊雞鴨多了,荔枝的肥料問題也可以緩解。少用化肥農(nóng)藥,多施用農(nóng)家肥,才能保證荔枝的味道品質(zhì)。我們的養(yǎng)蜂場你們待會過去看,那些荔枝蜜是滋陰補腎之佳品,楊貴妃這娘們?yōu)槭裁慈绱孙L姿綽約,嬌媚得那么經(jīng)久耐用,神魂顛倒了整整一匹李隆基?因為她是在荔枝蜜里面養(yǎng)著的。可現(xiàn)在干事就是缺少人手,能干活的,好多都出去打工了。”小芳說著,也有遺憾。
“你們村里還有不少中老年人,好多還有一技之長,可以聘用啊。”
“用了,你看我們的園藝師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中老年人,可是看著未來,農(nóng)家樂、賓館、田間管理,一動就都需要人。”不過,小芳沒有放棄憧憬,“現(xiàn)在農(nóng)家樂和賓館等設(shè)施手續(xù)已經(jīng)辦完,最近就要動工。今天就提早相邀了,到了完工開業(yè)那天,一定來給我喝彩、為我加油喔。”
“那是一定。”
聽鎮(zhèn)黨委明書記介紹,她不但是致富能手,還是遠近聞名的扶貧能手:“年輕的都去打工了,剩下些沒有什么勞力的老年人,只要愿意來,都被她收留,讓他們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計,還有工作餐,和你們一樣當‘工薪階層’。她想知道,你們公務(wù)員的工資有多少?”
“不多,也是‘工薪階層’,每月也就五六千吧。”
“真的吧?你們號稱孔孟之徒,還這么寒磣?我們的員工工資比你們高,他們每天還有兩餐工作餐,四菜一湯,節(jié)假日還要加菜。”看著明書記抿嘴在笑,小芳說,“你們不羨慕吧?”
“小芳的介紹,不會嚇著大家吧?”明書記嘴角上,稍稍掛了些微笑。
“不會不會,倒是讓人想不到!你們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聽了你們的話,我也有解甲歸田的遐想。小芳啊,給你打工,收不收留啊?”太令人驚詫了!
“歡迎啊!不過,男子漢大丈夫的,接受一個女人的領(lǐng)導和提調(diào),只怕你們放不下架子。”
“在下有的是自知之明,歲月不饒人啊!已經(jīng)是過期產(chǎn)品了,還敢擺架子?不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懂的哦。讓能夠沉魚落雁的女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安逸死了,假如真的有了這一遭,鄙人發(fā)誓:定要留守貞潔氣象,做到薄情秦樓!”
“難怪人們稱墨客是‘騷人’,先生真是‘騷’得有些地到。連昨日黃花的本大娘也讓迷上了,哎!真是世風日下啊!不過,看來本大娘勉強還能夠掛上‘風韻猶存’之號。”看她用手遮擋那紅唇微笑,我猜中了她羞花的精彩,“言歸正傳吧,我們富了,不能忘記鄉(xiāng)親們,沒有鄉(xiāng)親們的保護,這些荔枝樹早就做了燒柴,要不是黨堅持改革的好政策,這片林子也早被毀了,還說什么我們今天的成就?自己富了,就應該江湖些,昨天我欠你的,今天就該小有一杯羹為報,是吧?我是黨員,帶領(lǐng)大家共同致富是黨交給我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可是,我們還在路上、還做得很不夠,帶動大家盡快奔小康,才是正道。老公,下來!”
“好勒!”只見她那只老公馬上從樹上下來,“歡迎你們,常來做客。”
“像我的老公吧?一米見方的粗短身材,活脫脫一副癩蛤蟆樣!”小芳驕傲出一臉?gòu)趁摹K檬痔е南掳停斑@家伙乘人之危,冷不防對本大娘射出了愛情之箭,剛好射中老娘的心窩窩,你敢在老娘這里打馬而過?而且竟然成了老娘心里疼那個疼的嫩肉肉?老娘的愛情是你蹂躪的嗎……”那只老公聽了,只好在那里畢恭畢敬。
“你老公濃眉大眼、身高體壯,有種,與你很般配。”我笑著看看她老公,也有給他解圍的意思,“老弟有幸誤墜花叢,吃到天鵝屁了!她是你家的鐵娘子吧?”
“是的是的,我們是母系氏族噻,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為俊杰噻,只有和老婆保持一致,才不會被組織上開除床籍噻。哈哈……”那老公趕緊故作鎮(zhèn)靜的接過話茬。
“沒有被開除床籍吧?”
“她敢!”那只老公好像突然被打了雞血,居然有暴跳如雷之想象,可是馬上就萎蔫卒促,尷尬的嬉笑著偷看小芳,“我老婆很仁慈的,頂多就是留床察看噻。”他嘻嘻的笑著,偷看小芳陰晴不定的臉色。
“呦!你還有種,讓人另眼相看羅索?”那耳朵,不知道怎樣就落到了小芳手里。
“哎呦哎呦輕點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老婆。”小芳放了手,那只老公趕快揉了揉耳朵,那張臉說笑說哭都顯得似是而非,“還是要心疼小的噻,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我的床籍還在噻。”
“看來,老弟的表現(xiàn)還不錯,沒有引發(fā)河東獅吼。哈哈……”我問,“你們倆的緣分是風媒的還是蟲媒的?”
“當然是蟲媒的,那年頭,聽到這事誰不一臉發(fā)燒,腋下出汗,哪像現(xiàn)在的大姑娘染指那么多世面?不過,話說回來,你看他那么‘二’,沒有媒婆那如簧巧舌,老娘還瞧得上他?”小芳接過話題。
“現(xiàn)在年輕人的緣分,一股腦都是風媒的。”我似乎也有同感。
“是吧?小芳姑娘。”小芳很關(guān)切的看著她。
“什么風媒蟲媒的?”劉小芳張大嘴巴,很驚詫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解釋了,小芳姑娘慢慢領(lǐng)會吧。”
“就是,慢慢領(lǐng)會吧,小芳姑娘。”小芳也說。
汽車發(fā)動了,我回過頭,看她在春風里卓然不遜的亭亭玉立、惑亂心神的嫣然而笑,除了稍顯滄桑外,依然“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