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落(續)
三
學習不到一年,全國掀起批判“三家村”的熱潮,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拉開。
開始,正常學習還能堅持,,到了下午課外活動,同學們進行批判。但是到后來,干脆三天兩頭停課,因為“三家村”是一個利用文化作掩護,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反革命集團,和“三家村”的斗爭是一場嚴肅的階級斗爭,批判“三家村”是當時社會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我有點喜歡寫文章,特別喜歡寫這種很政治的批判文章,覺得這種文章很過癮,但是寫來總是空洞無物。她不喜歡寫,但喜歡看我寫,而且幫我修改、抄寫。這樣,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又多了。我每天寫好就交給她,她拿去改好又送到男生宿舍交給我,形成了條件反射。她每次來,就是我們的節日,我們一道出去投稿,逛街,我們這是“革命行動”,不是談情說愛,老師也沒有理由過問——因為老師不敢過問,那樣會被人鉆空子,會惹火燒身的。
每當她要來之前,同學們就和我開玩笑:“你的總編輯怎么還沒來呢?”
“這家伙真行,不知用什么手段,贏得了美麗姑娘的芳心。”
“交流一下經驗,我們也去團結友愛女同學?!?o:p>
“今天有消息嗎?發表到女廁所里了,快去看看。”
……
我沒什么閑心跟他們開玩笑,只是盼著她來。
終于,她在門口出現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停止談話,只有個別人還不?!拔薄ⅰ拔钡男?,惹來了她白玉一般的臉蛋上泛起了羞紅的彩霞。
每天郵筒里我們的作品飛向遠方,給我們腦海里留下兩個字:盼望。我們每天一次次從收發室門前踱過,就是看看是否會有“徐志文”三個字在黑板上出現。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們的盼望仍然似遠去的黃鶴,杳無音訊。我想是我的文章太臭了。但是她說,不,應該相信自己的實力,一定能行。
我們只好盼望著……
終于,盼來了好消息。收到一封信,通知我們,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烏鴉披上潔白的羽毛》在報上發表了??粗鴪笊香U印的文字,我知道,夢想成真了,一切的艱辛、盼望都化作今天的激動的淚水,一股腦兒流下——這成功的喜悅。
她來了,第一句話就是:“祝賀你!”她拉著我的手。
“慚愧,”我知道,“這功勞以你為主,應該是我祝賀你,謝謝你,你撐起了我。沒有你,我的那些破爛紙屑早就淹沒在垃圾箱里成水打棒兒了?!?o:p>
“還沒有想到我的小帥哥越來越謙虛了。”琴琴很高興。
說也奇怪,同學們突然改變了態度,開始對我們有了尊敬,也不經常和我們開玩笑了。
隨著批判的深入,學校越來越動蕩。開頭還可以勉強維持上課,但課堂紀律卻越發差勁,老師在上面講,同學們在下面玩兒;漸漸的,同學們不進教室,吃過飯就滿校甚至滿街跑。沒了學生,老師也不來了,樂得悠閑。
可以寫大字報了,于是,學校墻壁上、專欄里,大字報鋪天蓋地,到處是批判文章。有的指責某位老師上課不負責任,有的指責某老師不關心學生,有的指責某老師生活作風有問題,甚至有大字報對老師進行不負責任的人身攻擊。搞得有點烏煙瘴氣。
不過,這時的革命還是在學校領導和縣上“工作組”領導和控制之下,他們還不時組織全校師生批斗那些反動的老師和個別學生。
但是,外地紅衛兵串聯到我們學校,帶來了文化大革命的最新信息。大家這才知道,文化革命不是由書記、校長領導和管理的,他們是這次革命的對象,是毛主席說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文化革命是群眾運動,是群眾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組織造反派紅衛兵,來造走資派的反,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流行了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毛主席語錄“革命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于是,大家紛紛效仿外地紅衛兵,撕下原來學校的“官辦”紅衛兵袖章,一兩天之內,幾十個造反派紅衛兵組織雨后春筍般誕生。學校文化革命的斗爭方向立即扭轉,一夜之間,學校大字報的矛頭全部指向我們認為的走資派、學校黨支部書記劉杰。同學們都記住了這個節點——公元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們也組織了“紅衛兵延安戰斗團”,我成為其中的一個頭目。我邀請她參加進來,她說“不”,我問她是否對我們的組織有意見,她說沒有,是否對我去參加有意見,她又說“沒有”。我搞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過了幾天,我又去動員她,她這才說:“我能參加嗎?我有資格參加嗎?我的家庭情況你知道,是漏劃地主,漏劃地主啊!這意味著什么?就是說,我稍不小心,就會有人做文章,說我在搞階級報復。到那時,我只好吃不了兜著走。而且,我爸根據以前多次運動的經驗,再三跟我打招呼:‘千萬要規規矩矩,不可亂說亂動,千萬’!他說,反右派斗爭開始的時候,就叫大家積極發言,給我們黨提意見,當時大家懷著一顆忠于黨、幫助黨的赤子之心,說是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但是不出半年,整風變成反右,結果大量無辜的人因為幾句話就被打成右派,被管制的管制、被判刑的判刑,原來那些真心實意要幫助我們黨的知識分子一下子成了向黨進攻的階級敵人。我爸說,當時我還小,只有幾歲,不知道那個慘景,幾百萬人就這樣無辜遭到滅頂之災。所以,如果惹出亂子來,我會被毀掉不說,家里人也要受災,受災??!你懂嗎?因為,解放后歷次運動的對象都是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而我,就是他們認為的牛鬼蛇神的子女,我能拋頭露面嗎?”
我說:“你參加造反組織,于家庭、父母有什么影響?魯迅說過,他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他就造剝削階級的反,‘殺回馬槍’。你加入我們的組織,就是殺回馬槍,就是造剝削階級的反,就是為了打倒走資派,保衛毛主席。因為,我們的組織是革命的組織,是造反派,是毛主席支持的紅闖將,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o:p>
“你是豆渣腦殼,太簡單的想像。是否在保衛毛主席,不由自己申辯。當我被這場暴風雨無情摧毀掉的時候,后悔就晚了。那些被打倒的包括鄧拓、吳晗、廖沫沙,哪個不被查祖宗三代,哪個不是查出來有家庭問題,哪個不是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哪個被認為是殺了反動階級的回馬槍?你還有理由勸我嗎?”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不參加造反組織。
我們校內造反派組織在外地紅衛兵的指導下,開始醞釀在校內組織第一次全校范圍的對走資派的“民辦”批斗大會,主要對象當然是我?!白畲蟮淖哔Y派”、校長兼黨支部書記劉杰,還要批判那些校長的“紅人”——保皇派。哪些是“?;逝赡兀慨斎话ń虒е魅巍⒄じ刹亢驼卫蠋煹?。但是,在這之前教導主任田野已經被校長批判,并且已經榮獲劉杰校長查出并授予的“階級異己分子”稱號,就不能作為“保皇派”批斗了,因為他已經是階級敵人,已經被批倒批臭,是死老虎,就讓他“靠邊站”,不管他了。我們認為,劉校長他們沒有按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辦事,而是在學校忠實地貫徹執行一條資產階級反動的教育路線,引誘同學們走白專道路,是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是地地道道的走資派。
這時的批斗還是很文明的,用紙做高帽子,對他們不打不罵。
批斗那天,人山人海,學校絕大多數同學和很多老師都來觀看。禮堂內擠了一千多人。因為以前只看到校長批斗老師和學生,從來沒有見到過學生斗校長。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新奇。參加批斗的紅衛兵組織大大小小有幾十個,其中最“精干”的組織從領導到群眾,從扛大旗的到執掌公章的,就那么一個人。還有一些既不參加組織也不自己成立組織的“無業游民”——他們自稱“逍遙派”。
會議開得井井有條、秩序井然。我在會上發了言,批判了劉杰執行了一條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批判他是“反動學術權威”,批判他把我們引向“白專道路”。
我說:“劉杰同志是我校修正主義的總代表,他執行了一條地地道道的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毛主席號召我們‘又紅又?!?,他卻向我們兜售白專路線,千方百計引誘我們陷入白專的死胡同。今年開學典禮上,他雖然多少帶了一下要政治掛帥,學習毛澤東思想,但是強調同學們要用多數時間努力學習文化科學知識,借口:‘將來用于報效祖國’。他說,有了知識,人才有底氣,才有驕傲的本錢,還說,‘有一句名言,叫知識就是力量。你們知道嗎?知識是實在的,其它都是空的?!渌遣皇前ㄕ危克麤]有說,實際上就是包括了,只是他沒有明說。照他的邏輯,政治掛帥是空的、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也是空的。這不是徹頭徹尾的反毛澤東思想又是什么?
“有了知識,是不是一定用來報效祖國呢?回答是否定的。我們知道,汪精衛很有知識,連孫中山的‘總理遺囑’也由他執筆,他‘報效祖國’了嗎?他當漢奸了;劉紹棠學習好不好?學生時代寫的文章,居然入選中學課本,他被稱為‘神童’,但是他‘報效祖國’了嗎?他在為‘兩萬元的稿費而奮斗’,他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劉校長知識多不多?他懂四門外語,而且數理化樣樣在行,他的著作《從天體運行規律看萬有引力定律的誤差》獲權威雜志刊載。但是,他對學生管卡壓,搞白色恐怖,打擊革命小將的積極性和創造性……”
我的發言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都說我文筆不錯。有同學聽說我在報上發表過文章,“難怪,還真有兩下子”。
但是,我們班的同學知道,我背后有一位“編輯老師”,是她支持著我。
確實,我打了草稿,她看了之后,說:“還欠點功夫,操練操練才能見客。”她連夜修改,并囑咐我,“千萬不要說,我也參與修改?!?o:p>
我希望她參與進來,就問:“為什么?”
她說:“別人知道就不得了。”
“這有什么關系?這是我寫的,你僅僅是參與修改而已,文章的責任由我來負。”
“你真的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那些人抓辮子的時候,會因為你的成分好而不管你,但是,他們要整我,說是我利用你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會上綱上線,給我扣上很多帽子,比如暗中搞階級報復、借用你作為掩蓋要想‘變天’等等。你認識高六六級的李萍嗎?她是班上公認的女秀才,文章很有才氣。一天,學校出現一張大字報,大家爭著看,都說有點像‘魯迅筆法’。大字報落名‘掃殘云’。大家問‘掃殘云’是誰,她班上有位同學知道,就惹下了禍端。有位同學跟她有過節,正苦于找不到機會,知道她出身于工商業資本家。于是抓住她文章里一句‘我們要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來分析,說她的‘階級敵人’就是指無產階級,她實質上是要把無產階級打翻在地,她要變天,要復辟資本主義。從此以后,她班上的紅衛兵組織就把她作為‘反動階級孝子賢孫’進行批斗,至今還在寫小楷……”
我只好極不情愿的獨吞了我們共同的功勞。
以后每次批斗會我都是首席發言。由于家庭出身貧農,又能說會道,特別是能背誦不少馬恩列斯的語錄,講話經?!耙洆洹保蠹一飪憾颊f我“行”,因而聲譽日隆,功高蓋主,“延安戰斗團”第一把手主動“讓賢”,由我上了。
四
為了響應毛主席“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號召,我們聯合社會上的造反組織,決定舉行全縣性的批斗大會,把縣委書記、縣長等“走資派”批倒批臭。為了造輿論,我們寫了很多大字報。我寫了大字報《合江縣委到底姓馬、還是姓修》,貼在縣委門口。其他造反派組織也貼出不少大字報,揭露縣委領導是修正主義的,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這樣,輿論起來了。
我們召開了批斗籌備會,我被推舉為“勤務組”成員,并代表紅衛兵小將發言。
外地紅衛兵提出,要斗倒走資派,必須打垮他們囂張的氣焰,滅掉他們的威風。因為這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要在這些階級敵人的“靈魂深處鬧革命”。所以,一定要想辦法讓走資派知道造反派的厲害,不然,搞得不痛不癢的,就失去了這次批斗的意義。
很顯然,有人不是要從思想上批倒批臭走資派,而是要從肉體上進行折磨,進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要認識到,他們是階級敵人,是隱藏在革命隊伍內部打著紅旗反紅旗,是赫魯曉夫一樣的人物”。
我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們這樣做,是肉體摧殘。我們要擺事實、講道理,讓人心服口服?!?o:p>
一位代表說:“我們沒說不要文斗,只是要拿點顏色給他們看看。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你是革命小將,難道不懂?”
有人建議搞“鴨兒浮水”,因為斗四類分子就是這樣的。
我說:“這是人民內部矛盾。”
“什么人民內部?是兩個階級的生死大搏斗?!?o:p>
“你知道不?如果不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而是讓階級敵人重新復辟,就是無產階級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你知道不,列寧說了,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
劈頭蓋臉的譴責聲,讓我感到窒息。
有位代表提出:“這很簡單,既堅持文斗,又拿點味道給他們嘗。給他們每人做一個十斤重的牌子,用細鐵絲吊在走資派和保皇狗的頸項上,不就兩全其美了?”
大家一致認為,這辦法可以。我說“太殘酷了,會整死人的。”
會場上立即響起了再一次的譴責聲,“還是革命小將,婆婆媽媽的……”
“革命不是扭扭捏捏,不是歌舞升平……”
“說是貧農出身,軟弱得可憐又可愛……”
我的爭辯被淹沒在他們譴責的聲浪中。
會議如期開始。我第一個發言。洪亮的聲音在廣場上空回蕩。我體會到了“居高臨下”是什么滋味,內心的激動不言而喻。
發言完畢,我發現那些被斗的人個個臉色鐵青、艱于呼吸,豆大的汗珠斷線似的從額頭上一個勁地往下掉。我馬上意識到,這樣會出事的。我趕緊找“勤務組”的另一些成員,緊急磋商,把牌子摘下。
幸好發現得早,才沒出現大問題。但是,對那些人打擊很大,有幾個身體差些的住進醫院。
會后,我興致勃勃的去找她。因為我太榮耀了,我占有了這次全縣揚名的機會。她一定會高興的,因為她一直在背后支持我。
可是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卻冷冰冰的不理我,轉身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忙跑過去攔住她問。
“你真行,翅膀長硬了,不再需要我了?!?o:p>
“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說:“你不明白?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太殘忍了。你們是批判他們的思想還是毀滅他們的肉體?太狠毒了,堪比蛇蝎。他們雖然路線錯了,但是,他們是共產黨的干部,他們改正錯誤之后,還要繼續工作,要為人民服務,你們把他們整垮了,甚至出了人命,怎么向黨交待?怎么向毛主席交待?毛主席是要你們通過批判,讓他們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不是要從肉體上消滅他們。你知道嗎?他們中不少人還是直接教我們的恩師??!你能忍心嗎?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那不是我,不是我的主意,他們干的。我當時站出來反對,但是沒有用。”我說:“琴琴,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堅決反對的,但是沒有用?!?o:p>
“你還是男子漢嗎?敢干就敢當。”
我無論怎樣申辯,在她眼里都是蒼白的,并且,“從今以后,我們沒有任何特別的關系,我們之間,”她咬了咬牙,“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最普通的同學關系,記住,請你記住,同學關系,最普通的?!彼浅J乃浪蓝⒅炜?,眼里噙著淚水,然后,她一字一頓,“徐志文同學,再見!”她轉過身,用手捂著臉,低頭跑去。我癡癡的站著,望著她的背影在遠處消失。
我沒有追她,因為,我已經無顏再面對她。
我懊悔。沮喪地回到宿舍,提起筆飛快地寫了辭職報告,交給戰斗團另外一位頭目。我下定決心,退出戰斗團,退出學校造反派的聯合勤務組,而且,以后絕對不再參與他們的一切“革命活動”。過了幾天,我帶著負罪感,到女生宿舍找她 ,把我的決定告訴她??墒撬辉凇瑢W說,她收拾東西走了,估計回家去了。
我追到她家,告訴她我的決定,她淡淡的說了句“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然后是沉默。
過了一段時間,她說:“你走吧?!?o:p>
“就這么走了?”
“嗯?!?o:p>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般刺痛。但是,我還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垂頭喪氣地回到學校宿舍,收拾東西,回到我家。
從此以后,她再也沒來找我,我也沒去探望他。我給她去過幾封信,但都是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我也不再過問造反派的事,他們來找我,我也一口回絕。我躲在家里翻閱小說、詩歌和其它文章。也許,這里有我的希望和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