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笛聲聲/瀘州.吳先軍
作者:吳先軍來源:原創時間:2016-01-25
二憨叔小時候非常聰明活潑,下河捉魚上樹搗鳥窩他樣樣比別的小孩子能干。而且他還有一樣特殊的本事,就是能用任何一片樹葉或草葉吹出悅耳動聽的音樂來。這一點讓多少大人和小孩子都羨慕不已,大家就說他是個天才。后來我也曾時不時的見識過他的這項本事,不過覺得那聲音中滿是憂郁和無奈,也許還有一絲憤憤不平吧。那聲音讓我這個幾歲的孩子聽了,都覺得心酸和難過。而在那一年的夏夜,這種讓人難過的聲音常常在空寂的夜色中幽幽響起,在月光投下的斑駁的陰影里響起,傳得十分遙遠,倍感凄涼。那時候我不過才七八歲的樣子,而二憨叔已過了而立之年。
在我的家鄉,到了夏夜,人們最喜歡在院子里乘涼了。早早地就把涼席搬了出來,搭在院子中間。天剛一黑,大人小孩就已經圍坐在一起了。大人們搖著大大的蒲扇,一邊閑話著;小孩子們則跑來跑去,圍著大人們轉個不停,自得其樂。可是當大人們開始講故事時,就一個個都乖乖的坐下來了,饒有趣味地聽,不時提出些好奇的問題來。有的還要刨根究底,追問個不停,直到大人們也回答不出來了,這才意猶未盡地又去追逐打鬧。有時大人們也講一些妖精呀鬼怪呀之類的故事,聽得小孩子們直把身體躲進父母的懷中,只露出小小的腦袋來,不時的向四周的黑暗中張往。
這一年的夏夜,月光格外皎潔,溫柔地清輝如水銀一般飄灑下來,灑遍大地的角角落落。天空中繁星密布閃爍不定,如爺爺們抽著的煙頭一會兒明一會滅。風兒格外的輕,一陣陣拂過人們燥熱的身軀,帶來陣陣十分愜意的涼爽。蟬在樹間低低的吟詠,蛐蛐兒在草叢中輕輕的歌唱,螢火蟲兒在空中一閃一閃的飛來飛去。一顆流星劃破天際,搖曳著耀眼的光芒,瞬間又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線。此時,夜空中突然響起了幽幽的葉笛兒聲,清脆悠揚,飄忽凄惻。這聲音最近一陣子常常在夜里響起,每一次都那么凄涼,那么悲傷,引人想起自己心中最難過最心酸的往事。大人們往往聽后都要嘆息幾聲,孩子們就覺得大人們有點神秘,忍不住偷偷地打聽,可大人們都搖頭誰也不說什么。有一次問得急了,奶奶就告訴說,二憨叔在想媳婦呢。
其實這也是我們小孩子很關注的一件事。在本村的幾個叔中,只有二憨叔還沒有女人。就連我們小孩子們最不喜歡的癩子叔都在去年過年時帶了一個湖北媳婦回來,頓時讓我們對他刮目相看。而我們最喜歡的二憨叔卻還沒有媳婦,大家真有點為他不平了。
我們不喜歡癩子叔首先是因為他頭上的癩瘡疤,稀稀疏疏的頭發中間,冒出幾個又大又紅的瘡疤來,看了就讓我們覺得難受。有時他故意在我們面前不停地搔頭,那癩瘡皮就簌簌地下雨一般掉下來,飄飄灑灑的在眼前飛舞。其次癩子叔每天都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經常偷雞摸狗的,有時趁沒有大人在旁還搶我們小孩子的東西吃。大家一致認為他是沒有出息的,所以誰也不和他一起玩。
而二憨叔卻不一樣,小孩子們都喜歡他。不光因為他會吹葉笛兒,經常給我們吹《十五的月亮》、《外婆的澎湖灣》;他還教我們怎么抓魚鰍黃鱔,怎么捉鯽魚螃蟹,教我們怎么鳧水怎么沉水。二憨叔還是一個勞動的好手,從小就跟著大人干活,吃得苦受得累。他還愛幫忙,誰家有點什么事忙不過來的,只要叫到他他準會前來搭把手,有時你沒有叫到他他也一樣會來給你幫手。所以無論小孩還是大人都很喜歡他,然而這樣的二憨叔卻還沒有媳婦兒。
二憨叔是二婆的兒子,我的長輩。二憨叔小的時候家里很窮,常常揭不開鍋,吃了上頓愁下頓。二憨吃不飽,就常常自己到村后的山上去找野果子野草吃。那時的他很瘦很瘦,像一棵蘆葦桿似的走起路來晃晃蕩蕩的,禁不得風吹。十二歲那年二憨叔被他爹給送走了,送給了一個外地人當兒子,聽說每天都有飽飯吃。二憨叔他爹得了二塊錢,給全家買了半斤肉打牙祭,剩余的錢用來買了五十斤稞子,一家人從二月吃到十月。大家都說二憨叔真是交了好運了。只有二婆哭泣個不停,后來她的眼睛便不大靈光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可是過了幾年,大約三四年吧,二憨叔又回來了。從他的口中人們得知他的養父母都讓“四人幫”給害死了,他又無家可歸了,只得找了回家。
回來后的二憨叔似乎和送走之前沒什么變化,除了個子長高了身體變胖了。他還是一樣的跟父母下地干活,一樣的時不時做個葉笛兒吹吹歌兒,一樣的能吃苦能耐勞。他還想著法兒在十冬臘月寒冷的夜里打著火把去冰凍的田間叉黃鱔,或者用竹篾做成一個個小小的笆籠放上自制的香料去逗引魚鰍黃鱔。那時他的哥哥已經去山里做了倒插門女婿,父親也有了氣管炎,母親的眼睛又因為哭他而視力模糊,家里的許多重活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卻從無怨言,每天有說有笑的干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到了該娶媳婦兒的年齡了,二憨叔因為家里窮又負擔重沒有姑娘看上他。人們給他介紹了幾個山里的過婚嫂,他卻又看不上。就這樣二憨叔的婚事就拖了下來。慢慢的同齡人甚至比他小一些的兄弟伙伴都娶了媳婦兒了,他還是一個光棍。后來有一次二憨叔差一點就有了媳婦兒了。那時我的家鄉流行一種換婚的風俗,那就是在兩個窮苦的家庭中,都有哥哥和妹妹的,就兩家互相交換女兒到另一家去做媳婦兒。可是有些時候哥哥和妹妹的年齡相差比較大,所以有些女孩子才十五六歲就被迫出嫁了。這樣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有一次有一家愿意和二婆家換婚,雙方見了面。結果那一家的兒子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個歪嘴;而二憨叔的妹妹長得水靈靈的,還沒滿二十呢。她心里可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可是當他看見哥哥一天天的沉默不語埋頭干活,她就流著淚點了頭。那以后人們就常常見她跑到村后的林子里去哭,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哭得人們的心都碎了。就在結婚前一天,二憨叔悔婚了。他不忍心用妹妹的一生幸福來換取自己的婚姻,就這樣他的媳婦沒了。
后來包產到戶了,每一個人都分到了一畝三分地,人們搞生產的熱情空前高漲。二憨叔更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每天起早摸黑早出晚歸,把自家的莊稼伺弄得比誰家都精致。莊稼收成了,上交了公糧,余糧裝滿了糧囤,一年到頭都有飽飯吃了,二憨叔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可這時的二憨叔早過了而立之年,要找媳婦兒可就更難了。
這一年過年時,在湖北打工的癩子叔回來了,而且還領回來了一個湖北媳婦兒,捎帶著一個幾歲大的兒子。大家都說他真是命好,白撿了媳婦和兒子,省了許多的事。癩子叔每天都樂呵著,領了媳婦兒子從東家串到西家。新媳婦說的是廣話,也就是今天說的普通話,說自己家里窮,男人好吃懶做,天天在外**吃喝,還經常打她和兒子,所以就帶著兒子跑出來了。說著就淚水汪汪的,聽的人也就跟著抹抹眼睛,說可憐呢可憐呢。末了新媳婦就說再也不回去了,在這兒挺好的有飽飯吃,兒子還可以上學。
后來就有些人開二憨叔的玩笑,說你看人家癩子多能干,一眨眼的工夫不光有了媳婦,連兒子都有了;你那一點比不上他,你可比他強多了,他能你就不能嗎?趕明兒你也跑一趟湖北,去領一個媳婦回來,最好啊嘻嘻也要捎帶個兒子那才好。二憨叔聽了就虎著臉不作聲地看那說話的人,說話的人嘿嘿地笑著走了。邊走還邊說,我這可是為你好呀,活了半輩子還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那不是白活了嗎?
這以后二憨叔沉默了,話也少了,也不和人開玩笑了。每天自個兒干自個兒的活,晚上就在后邊的山坡上吹葉笛兒,幽幽的吹著。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短,夏夜就在二憨叔的葉笛兒聲中悄悄溜走了。當人們感到秋天已經到來的時候,大家才覺得很久沒有看到二憨叔了,很久沒有聽到二憨叔的葉笛兒聲了。這時有人打聽到二憨叔就在人們忙著收包谷的坎上,一個人悄悄的走了。至于他去了哪里,人們眾說紛紜,有人說他進城了,有人說他去湖北了。這以后人們就多多少少有點盼望著什么,只要一談到二憨叔大家就彼此露出會心的微笑來。可是過年時二憨叔沒有回來,人們微微有點失望;第二年過年時二憨叔還是沒有回來,人們都露出了不滿來。第三年二憨叔還是沒有回來,人們已經不再說什么了。
就在人們不再提起二憨叔的時候,他卻突然在有一年過年前回來了,領著一個新媳婦,胖胖的。人們都高興了起來,紛紛前來問長問短。二憨叔也似乎變了個人,穿著筆挺的西裝,話也多了,更愛笑了。他不停地給大人們敬煙給孩子們撒糖。于是人們知道了新媳婦姓楊,先前的男人死了,有個女兒在婆婆家養著。人們吵鬧一番然后各自散了,只是有人不無惋惜,居然沒有帶回一個兒子,未免有點美中不足。
然而人們的惋惜都是多余的,過了年沒多久新媳婦的大肚子就慢慢漲起來了,到了中秋節后沒兩天就生下來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子。人們都說二憨叔真是幸運,真是“憨人有憨福”,又說畢竟是自己親生的比別人的兒子要強多了。二憨叔這時整天忙忙碌碌,跑前跑后,那嘴巴可是從來就沒有合上過。有了兒子的二憨叔說話也大聲了,走路也“咚咚”的響了,渾身也都是勁了。
就在二憨叔有了兒子的那年年底,村里有人從河南打工回來,帶來了新媳婦家的消息。原來新媳婦的男人并沒有死,只是因為她沒能給男人生下一個兒子,她的婆婆就嫌棄她,還唆使她的男人折磨她,男人就經常喝醉了拿她出氣。折騰她,打罵她,有一次男人一腳踹在她的心窩口上,當時她就吐了血,從此她就恨男人也恨自己。那幾年二憨叔就在她們村里干活,她見他人又勤快心腸也好,就和他一起跑了。村里帶來消息的人說,新媳婦的男人說了,二憨要再敢到河南去,一定打折他的腿。這話傳到了二憨叔的耳朵里,那幽幽的葉笛兒聲就又在夜里悠悠響起。
兩年過去了,小憨能夠滿地跑了。他會奶聲奶氣地“爹吶”“娘吶”地叫個不停,他成了二憨叔兩口子的心肝,哪怕一會兒沒見,二憨叔就要滿山遍村地找,一聲聲“小憨”“小憨”地叫。這時二憨叔家里的日子也好過了,兩口子樂樂呵呵的過日子,還真叫許多人羨慕呢。
四個年頭過去了,在人們毫無準備的時候,小憨娘突然不見了。她留下了一張紙條,說她是想女兒了,不知道女兒過得好不好,她想回去把女兒也接來一起過。
一年過去了,小憨娘沒有回來。二憨叔又開始沉默了,他整天除了干活外不說一句話,只把那眼睛始終瞅著兒子。又過了三年,一個夏天的夜里,久違的葉笛兒聲再次響起,聲音從幽幽變成了嗚嗚,吹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人們心里就有了不祥的感覺,果然第二天二憨叔就不見了。小憨說他爸爸找媽媽去了,一邊說還一邊嘻嘻地笑。
今年夏天我回家度暑假,一個月光皎皎清輝遍地的夜里,我被那熟悉而久違的幽幽的聲音驚醒了。我驚喜地問父親:“二憨叔什么時候回來的呢?”父親嘆息著說:“你以為是你二憨叔么?那是小憨呢!”
第二天我見到小憨,一個瘦瘦的倔犟的小伙子。我問“想你爹媽不?”他點點頭然后堅決說“我一定會去找他們回來的。”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東西一閃一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