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吳先軍
作者:吳先軍來源:原創時間:2016-02-15
打電話的人是林,我高中時代的鐵哥們好兄弟。自從高中畢業以后天各一方,彼此就沒了聯系。同樣沒有聯系的還有勇。那時我們三人成天都在一起,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上廁所、一起散步。在高中的最后一個學期,每天下午飯后有一段空閑時間,我們常常相約去野外散步。在黃昏里,我們漫山遍野地走,有時走出很遠,直到快上課了才飛一般的往學校跑。我們樂意這樣,一邊散步一邊交談著各種感興趣的話題,包括誰喜歡誰啦,誰又長得漂亮啦,考不上大學怎么辦啦,自己的人生理想啦。更多的時候我們什么也不說,大家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看夕陽下山,看天邊的云被燒得通紅通紅的,看遠方的山頭閃著金光。
有一次,在一番追逐打鬧之后,我們忽然想到我們的友誼應該用一種方式延續下去。于是,三個毛頭小伙子就借用了中國最古老的傳統,撮土為壇插枝為香,對著天地磕頭,然后完成儀式。我們就以兄弟相稱,我為長,勇最小。于是我們就滿山瘋跑,大喊大叫,心中快活極了。
接到林的電話,我非常高興,一種久違的感覺在心中慢慢蘇醒。生活在現代化的社會里,每天面對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場面,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麻木。但林的電話喚起了我沉睡中的記憶,令我覺著自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好像又回到幾年前的那些下午,三個半大孩子在漫山遍野地狂奔,一邊吶喊著,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著。
于是我很激動的講起自己這些年來的境遇,以及如何地思念他們,然后提出許多問題。這個時候我的思維很混亂,前言不搭后語,常常語無倫次,翻來覆去地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然后林開始述說,在他說話的時候我開始冷靜下來,所以感覺到他和我一樣的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們說了很久很久,我也不清楚到底說了兩個小時還是三個小時。感覺中還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但他突然提起一個人來,使我們中止了這次通話。
談話中林忽然問:“還記得何老漢嗎?”
“當然!他還好嗎?”
“上半年我回家在街上碰到小光,他說何老漢已經去了。死在他的小屋里,被人們發現時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尸體都腐爛了,發出一陣陣惡臭來。沒有人敢去替他收尸體,最后只好一把火把他連同他的小屋一起燒了。”
“那瞎婆婆呢?”
“早兩年就去世了,何老漢為她立了墳。可沒想到他自己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了,然后約定下次再聯系就結束了這次通話。放下話筒。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又矮又瘦的人,一張又黑又皺的臉,和那像哭一樣的笑容。這就是何老漢留在我心中最深刻的印象。
初識何老漢是在我高中畢業前三個月左右的一個周末。在那之前的一天,林告訴我說,在河街邊上有一個老頭,家里很困難很可憐。然后說準備周末邀幾個同學一起去看望看望,你去嗎?我說,當然,這怎么少得了我呢!嗯,你是怎么知道的呀?林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昨天中午我和小惠去河邊時,看到一個可憐的老頭在那兒割青草,就去和他閑聊,了解到他家中還有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伴,兒女都不管他們了,我們就覺得又氣憤又同情,還幫他割了不少草,說好了周末去看他的。
小惠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一個很文靜、樸實又有志氣的女孩子,那時林正在追著她。而我的兄弟林也是一個極富同情心,很有正義感的熱血青年。他個子中等,身材偏胖,那時臉上長青春痘,以至于照相的時候要加上一副墨鏡讓人誤認為是個盲人。他一開口說話,就是對當前社會黑暗現實的嚴重不滿,主張對待壞人壞事應該實行“法西斯政策”“鐵血手腕”。但就是脾氣暴燥,一遇到看不慣的事情,立即“路見不平一聲吼”,而且一倔強起來八匹馬都拉不回來。而對朋友兄弟那是沒話說的,上刀山下油鍋風里來雨里去兩肋插刀毫不含糊。而今的他事業有成,脾氣也收斂了不少,但一副熱心腸卻始終未變。
于是我們就在周末的下午去看望兩位老人,同去的除了勇和小惠還有班上的另外幾個同學小光、春花、一紅。臨行前大家在一起商議,要不要買點什么東西呢?空著手總覺得不太好呀。經過合計,每人出一元錢,給兩個老人買了四斤面和十斤白菜。一路上大家都覺得很興奮,因為這是做好人好事哪。由此可見,一個人大凡無私的幫助別人而又不求回報,那他一定能從中得到一種精神上的快慰和滿足,是為助人為樂的道理。
在林和小惠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河街邊一排低矮潮濕的小屋前,林去敲開了門。開門的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身材矮小瘦削,臉色黝黑皺紋密布,兩頰深陷顴骨高隆,下巴上稀疏地長著幾根發黃的胡須。身上穿一件油黑發亮的皺巴巴的衣服,仔細辨認后才發現那是一件舊軍裝。看到我們后,他那干枯的臉上抽搐了半響才露出一絲笑容來,但我怎么都覺得那更像是哭的樣子。林小聲對我說:“這就是何老漢。”
何老漢讓我們進屋子,屋子其實很小,容不下我們幾個人。我們把東西放在屋子中間的飯桌上,然后開始打量何老漢的家。屋子里光線很暗,過了一會兒才看清屋里的擺設。屋子一角是一個小小的灶臺,疊放著幾個黝黑的土碗;另一角落里擺一張木板床,床上躺著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婆婆,聽見有人進來,她忙著要坐起來,何老漢連忙上前去扶著她;床角有兩個半大的咸菜壇子;靠門的地方就是那張木桌,桌上還有一個盛水的瓦罐。這就是何老漢的家。
我們決定為他們做點事,男同學負責擔水、打掃和砍柴,女同學則負責洗衣服被子。于是大家就忙開了。等我們砍了兩大捆柴抬回來時,那老婆婆已經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了。她不住地說:“好人哪,你們都是好人哪。好人會有好報的。”這時我們才發現她的眼睛雖然大大的睜著,眼神卻混濁不清,原來老婆婆已經看不見這個世界了。我們就陪著說了一會話,老婆婆總對我們說:“老頭子可是個好人呀,沒有他我早就死了。”
我心里就想,何老漢的確是可憐,不過看來他對他的老伴還真是好。可誰能想到那老婆婆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呢?
那以后我們差不多每個周末都來看望他們,幫他們干一點小事情,陪他們說說話。從何老漢口中我們斷斷續續地了解到他家的一些情況:何老漢是三十年代出生的,50年參軍然后沒多久就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何老漢是屬于工兵兵種的,負責鋪路架橋修筑工事,戰爭結束后被授予三等功。后來轉業回地方被安排在供銷社工作,他成了家,有了四個兒女,大兒子后來替了他的班,其它幾個兒女都各自成了家。何老漢習慣單獨生活,所以就沒有和兒女們住在一起。他現在雖然退了休,可每個月還有幾十塊錢的復員軍人費,兒女們也都過得不容易,所以他從來不去向兒女們要這要那的。
有時候何老漢興致來了,還給我們講講在朝鮮戰場上的往事:我們的戰士白天都隱蔽在戰壕和山洞里,天黑了才向敵人發起進攻。白天美國的飛機不停地在空中飛來飛去到處轟炸,炸彈掀起一陣陣的塵土彌漫在空中,機槍胡亂的四處掃射,聽得見子彈在頭頂上嗖嗖的飛。敵人的飛機總是炸我們的鐵路和橋梁,因為炸了這些,我們的戰士和裝備就運不上前線。但是美國佬白天炸我們就晚上修,我們工兵就是干這項工作的,戰士們奮不顧身往往一晚上就把敵人炸毀的給修好或補上了。有些重要的鐵道和橋梁經常被敵人炸,我們就要反復修好多次,后來司令部就派了軍隊來駐防,用高射炮打美國飛機。美國佬就少來了。有時敵人的飛機飛得很矮還看得見黃頭發的美國鬼子,嘰哩呱啦的尖叫著。我們的連長是廣西人,大個子紫臉膛,說話像放喇叭似的響,有一天美國鬼子來炸了四五次,連長急了鉆出山洞跑上山坡端起機槍就對著敵人的飛機開火,結果把一架飛得很矮的美國飛機給打下來了,但是他自己也犧牲了。……說起這些半個世紀前的往事,何老漢的臉慢慢地變化著,并逐漸生動起來,嘴一裂露出僅剩的幾顆被煙熏黑了的牙齒。
每周末的下午,由于我們的到來,給這條沉寂的河邊老街帶來了幾許生氣。每次我們來時,都有許多附近的老人們前來和我們一起擺龍門陣。有一次,一個老大爺給我講了何老漢和他屋里女人的故事,我才知道那瞎老婆婆并不是何老漢的妻子,而是他從街上撿回來的一個孤苦老人。
以前的時候何老漢一個人過日子,每個月有幾十塊錢也就夠了,所以他的兒女們也就不大管他。前年冬天的一天,何老漢看見一個瞎眼老婆婆抱著一床破爛的被子蜷縮在街頭,被凍得瑟瑟發抖,覺得她很可憐。走上前去一問,才知道她是代家坪的人,年輕時當家的就得了風寒去了,她沒有再嫁,就領養了一個兒子,自己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送他去當了兵,退伍回家后又給他娶了媳婦兒,后來又有了孫子,她就想現在日子越過越好了自己也該享享清福了就在家帶帶孫子吧。過了幾年她一點活都不能干了,兒媳就開始嫌棄她,給她剩飯冷菜吃,后來兒媳說又不是自家親娘哪有那么多糧食來養她呀就把她趕出了家門,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在外面已經過了半年了。開始的時候眼睛還有點看得見就一個人撿垃圾,慢慢地這眼睛看不見了就靠人們施舍一點飯菜,前兩天下雨沒有找到什么東西吃。說著說著老婆婆就傷心地哭了起來,何老漢聽了她的故事早就淚水漣漣了。這時二話不說,就把老婆婆領回了自己家中,又給吃又給穿的,還請醫生來為她看病。從此,瞎老婆婆就在他家住下來了,彼此呢也好做個伴,有個可以說話的人。何老漢的兒女們早先就不大管他,現在他又不明不白地領了個老太婆回家,更是氣得不得了。說他真是老糊涂了,鬧出這樣的笑話來,一家人哪還有什么臉面見人,強迫著要何老漢把她趕走,說她自家的兒子都不要她你還把她當個寶。何老漢堅決不同意,他說我用自己的錢養她又不要你們出一分錢,要覺得我丟人你們就不認我算了,你們什么時候管過我呢?吵架之后兒女們對他更加不聞不問了,他也無所謂,每個月就靠幾十塊錢的復員軍人費過日子,沒事的時候就上街去撿破爛買個幾分錢幾毛錢的,日子過得很清苦。
這些話帶給我強烈的震憾,我被何老漢那無私的博大的胸懷感動著。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一瞬間就被定格得很大很大,一直想把他的故事寫下來。而今天,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寫下他的故事的時候,在我們離開他以后還沒有來得及再回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悄悄地走了,走的時候沒有兒女在他身邊。何老漢啊,你可有什么遺憾?
我流著淚敲完這些文字,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窗外正是雨過天晴,碧空如洗,空氣中傳來一陣陣沁人肺腑的泥土的芬芳。我關了電腦走出家門,心中默念著:
何老漢,你安息吧!這個世界上將會有許多人會記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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